大雨瓢泼而下,往日里清冷而矜贵的兰公子如今竟瘫坐在一片雨与泥里。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方断纱,另一道袖间,是一封还未拆开的婚书。
婚书字字未述情字,笔墨被冰冷的雨水淋湿,最后一句就这般氤氲开来:
白袍点墨,终不可湔。
……
兰芙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皮子更是沉甸甸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恍惚之中。
她听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妇人与孩童的笑声、私语声。周遭的喧嚣落在耳畔,一切突然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躺在床上,她微微蹙眉。
听见周围有人悄声盘算道:“这不知是这个月第几个失足落下悬崖的,看这衣裳,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族长,还是先问清楚他们的身份么?”
“还有跟她一起掉到海里的男人,身上更是穿金戴银的,光那玉佩、玉扳指就值许多银子呢!看来这一笔,真的是赚大发了。”
“嘘,小声些,人要醒了……”
耳边的话语逐渐清晰。
兰芙蕖抬了抬胳膊,睁开眼时,床前围坐着一群山民打扮的人,见她转醒,纷纷望了过来。
“姑娘,醒啦。”
为首的是个胡子发白的老者,让人倒了杯热水,递上前。
兰芙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
口干舌燥,浑身乏力,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少女方木讷地接过水杯,忽然间,有什么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腾”地坐直了身子。
沈蹊!
眼前,仍是沈蹊坠崖前那个表情。
千钧一发,他果断地斩断绳索,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换得她生还的可能。
这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只有在回首之时,眼底终于浮现几分不舍。
沈蹊衣裳湿透了,鬓发粘着雨,鸦睫上挂着水珠,整个人与这场雨一齐坠落下山崖。
“姑娘,你是在找什么?”
山民见她此般慌张,便闻到:
“姑娘是不是在找那个与你一同坠崖的男人?”
兰芙蕖赶忙点头:“是,是。他现在在哪里,可有——”
她的嗓子沙哑。
每说一个字,犹有刀刃在嗓子眼上划。
“姑娘不要担心,那名公子也被我们救下来了。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不过姑娘放心,我们族长精通医术,他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尚在昏迷之中。”
对方这一番话,听得兰芙蕖一颗心提起又坠下。
她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将这一席话听完整后,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少女抿了抿干涩的唇,陈恳道:
“多谢族长,多谢各位救命恩人。”
有名穿花袄子的妇人凑上前,朝她眨了眨眼:
“姑娘是哪里人?看你这打扮,像是义邙那边逃婚过来的?那男人又像是中原人,可是你的情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兰芙蕖总觉得,对方刻意咬重了“情郎”二字。
村里人似乎以为他们二人是“私逃”出来的。
实际上,他们这也算是“私逃”。
兰芙蕖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些村民心底里真实的想法。
此地乃丹丘谷,山谷中建有丹丘村。村中以族长一人为尊,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丹丘村嫌少与外界联系。
村中物质匮乏,丹丘谷又不适合种植农作物,若想长期发展,亟需的是银钱。
“好在”村子落座在赤鼎山的悬崖峭壁之下。
时常会有人在途径赤鼎山时,失足坠崖。
或是有人在山谷间迷了路,被村子里的猎户绑去。
而这些坠崖“得救”的、被猎户绑来的,都会被村里人逼迫着,与家里人通风报信,以重金换取这些人生还。待获得一笔钱财后,丹丘村民则会“卸磨杀驴”,杀人灭口。
看着眼前这一对“私奔”出来的男女。
族长目光微沉。
既然是私奔,便是铁了心地与家里人断绝联系。
既然是断绝联系,那这一笔“买卖”,就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了。
族长敲了敲拐杖,咳嗽两声,离开屋子。
周围村民见状,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杀。
不会有人来送赎金。
花袄子妇人袖间的匕首闪了闪。
就在她准备上前动手之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名约莫有七八岁的小男孩满脸欢喜地跑过来,边跑边叫:
“阿娘,阿娘,漂亮哥哥醒了!”
听到这话。
不等妇人反应,兰芙蕖猛地掀开盖在腿上的被褥,朝外跑去。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
男人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
屋内燃暖炭,他只着了一件里衣。重重的磋磨让他的唇色发白,面色看上去也是十分的虚弱。不过少时,他便听见由院内传来的、那道匆忙的脚步声,似乎猜到了步履的主人是谁,沈蹊将背更靠直了些。
“吱呀”一声响。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熹微的光影破门而入,她的身形顿在房门边。坐在床上的男人稍稍抬眼,他眼睫细密纤长,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翳影。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
单薄,安静,孤寂。
只一眼,兰芙蕖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蹊也朝她望过来,他原本平静的眸色里有微光闪动,少女吸了吸鼻子,走到床前。
有香风隐隐,拂了他满面。
男人微抬起眼帘,唇角噙着笑,看她。
“怎么哭了?”
他胸口缠着纱布,声音微哑。
“跟个小花猫似的。”
“你才是小花猫。”
劫后余生的情绪无从宣泄,让兰芙蕖一下哭出声。泪水决堤而下,一串一串的,如晶莹剔透的珍珠。
“沈惊游,你真讨厌,都什么时候了还故意笑我。”
她想扑上前,将男人抱住。
又害怕自己的莽撞会触碰到他的伤口,再次伤了他。
不过一会儿,小姑娘就哭成了个泪人。
“来,过来。”
沈蹊牵过她的手,拍了拍床边。
她很乖,顺着男人的指引,在床侧坐了下来。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还有草药香气。
兰芙蕖想起先前那族长的话。
——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
想到这里,她愈发难过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难以控制地落下来。
见她哭得更凶,沈蹊终于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来哄她。
“别哭了,别哭了。小芙蕖,是我伤着了,你哭什么。”
“你是大男人,你不能哭。我帮你哭。”
她抽搭了一下,“沈惊游,你是不是傻啊,怎么还有一个人闯进敌营的呢?那明明就是义邙人的计策,故意引你上钩的。你明明不该来,更不该、不该……”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似乎有些不忍再说。
沈蹊垂眸,温柔地凝视她许久,也勾唇笑了下。
“那你呢,你这是什么,也跟着我跳下来。”
“兰芙蕖,殉情啊。”
“傻不傻啊你。”
“无药可救。”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话。说到最后一句,兰芙蕖终于扬起脸,鼓足勇气:
“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无药可救。”
她脸上挂满了泪痕。
“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为了我,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很爱你很爱你的人。她不能离开你。”
“蹊哥哥,没有了你,在这世上,我也不愿独活。”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兰芙蕖话音还未落。
身形已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对方低下头, 吻住她的唇。
兰芙蕖不备,整个人几乎要扑倒在那人身上, 扑鼻的是一阵冷冽的清香, 带着草药香气,弥散在她鼻息之间。她的嘴唇被人轻轻含住,紧接着便是一阵磨损感的啮咬, 她忍不住轻哼了声,喷洒出温热的声息。
沈蹊咬着她的嘴唇, 微微蹙眉,“不要胡说。”
什么殉情。
什么不愿意独活。
他白皙漂亮的面容上, 眉心紧紧蹙着,似乎十分不满意她方才说的那一席话。不过片刻, 他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揽着少女的腰, 把她整个人拽过来。
她的身形很轻, 腰身软绵绵的。
眸光、呼吸, 也轻悠悠、软绵绵的。
被沈蹊这么一掐,兰芙蕖的身形更是软了半边,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倒在对方身上, 又怕伤到了他的伤口, 少女微红着脸颊撑起身子。
耳边碎发垂下, 光影入户, 倾泻在那那一泓幽深的瞳眸中。
沈蹊凝视着她, 眉心蹙意不减,问:“怎么也跳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跳下来的。”
他嘴唇动了动。
“猜的。”
坠入崖底, 他听见呼啸的水声。
身体拍打出一片剧烈的浪花, 在昏睡前的一瞬间, 模糊的余光里,瞥见那抹殷红自悬崖上一跃而下。
他心底一悸,方欲呼唤什么,意识已被猛浪侵蚀。河水倒灌入耳鼻,胸口处刀伤刺痛,再下一刻,已是天崩地裂。
兰芙蕖撑着胳膊,头发扫在他下颌处。
“我想跟着你,蹊哥哥,我想与你一起。”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了些鼻音。
语气却是异常坚定。
“我知道你又要骂我傻了,但是……但是我不想被义邙人抓回去,不想被逼着与他人成婚。我只想做你的妻,我只想嫁给你。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离我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沈蹊看着她,无奈:“先前是哪个傻瓜说‘死’字晦气,现在倒还一直挂在嘴边了。”
“是,是,我就是傻瓜,傻瓜离开了你,什么是都做不好了。你之前说过,你不会让我做小寡妇,蹊哥哥,你娶我好不好?我……我想嫁给你。”
她红着脸,像只小猫儿躲到男人怀里,将脸深深埋下。
贴着他结实的胸膛,深深吮吸了一口。
“蹊哥哥,我只想成为你的妻。”
她身上的香气亦温软,那绯意一路从脸颊红到耳根,沈蹊笑了笑,用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这不捏还好,一捏,整个耳垂都粉透了。
她更像一只猫,愈发因为羞怯,抬不起头
沈蹊也放轻了声音,道:“哪有姑娘家先开口向男人提婚事的,小芙蕖,矜持呢。”
“我不矜持了。”
她摇摇头,“已经死过一遭了,我什么也不怕了。在跟着你一起跳下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前半生所有的经历竟都在我的脑海里过了一遍。青衣巷、学堂、兰家、驻谷关、清凤城、北疆……只有你,是我蜉蝣之年里唯一的愧对与遗憾。前半生明明是我对不起你,明明是我辜负了你的真情,你却依旧对我这般好。先前我总是想太多,有太多的顾虑,总是畏首畏尾,不敢直视自己的真心。蹊哥哥,我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是啊。
连死都不怕,还会再畏惧什么呢?
说完这一席话,小芙蕖闭上眼,安静地靠在蹊哥哥怀里。
不知不觉地,她竟流下泪来。
那泪水止也止不住,从兰芙蕖的眼角,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坠在二人绵软的衣摆间。见她哭了,沈蹊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没有应她的话,忙慌神道:
“不哭不哭,小芙蕖,我娶你,我明天就娶你。”
男人手忙脚乱,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我们不要父母之命了,也不要媒妁之言。我立马就与你成婚,至于其他的聘礼,待我养好伤回去一并给你。我有些房产,还置办了些田地。圣上赏赐的珠宝金银,我都作为聘礼给你。”
“若你觉得还不够……等我打完了仗,圣上赏我的金银、田地、房契,我也都给你。小芙蕖,我什么也不要,以后就是你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你想要什么,想买什么,尽管去挥霍。你把钱都挥霍完了,我就再去出征打仗。你别哭了,小芙蕖,我舍不得你哭。”
他的手指温柔抚过少女眼睑。
细心地,为她拂去那一滴滴泪。
闻言,她终于破涕为笑:
“不要父母之命……沈惊游,你心可真大。”
哪有成婚还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咱们不管他们,”沈蹊抱住她,“我只要你,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无论金银珠宝、房产田地。
或是……他那颗热忱滚烫的心。
男人话语真挚,目光更是清澈而坚定。这一番话让兰芙蕖的鼻腔又泛酸,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忽然听到一声轻“嘶”。
她忙道:“我是碰到你的伤口了吗?疼不疼,要不要我去喊族长……”
沈蹊的面色仅是变了一瞬,而后轻松地摆摆头:“小伤,不碍事的。”
“这哪里算得上小伤,在义邙军营里,我分明看见那把剑穿过你的胸膛……”
他流了好多的血。
在满城风雨里策马,带着她狂奔。
兰芙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逃出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了。
沈蹊将她又重新搂在怀里,听着她的娇嗔,恣意地扬起了唇角。少女语句虽是问责,却没有埋怨他孤身一人独闯敌营。只是说起那日,她仍是眼泪汪汪的,话语里仍是焦急。
外人都说他算计。
说他阴狠,说他薄情。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人,就闯了进来呢。
沈蹊抱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二人就这般,一直独处到了黄昏。
傍晚时,族长前来见了他们一面,并热情地端上当地的菜肴。对方明明十分热络,但不知道怎的,兰芙蕖总觉得这些村民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蹊松开抱着她的手,瞥了眼那饭菜。
而后随意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在桌案上。
“我夫人不喜荤腥,换碗清淡些的来。”
族长一愣,先是收了扳指,在手里掂量了下,继而赶忙侧首,将沈蹊的意思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