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祁宴在陆蓁蓁眼中,就如同那只不情愿向她靠近的白猫,无论她怎么施以甘甜诱.惑,他都不会向她靠近分毫,他对自己,向来是唯恐避之不及。
此时那望向自己的乌黑瞳仁里晦涩的光亦说明了这一点。
他在等着自己的反应。
那目光悠长,疏冷而莫测,仿佛下一瞬就要露出凉薄讽刺的笑容。
此情此景下,面对祁宴这样的目光,陆蓁蓁难得的愣住了。
停滞的动作暴露了少女的无措。
或许众人眼中她骄矜尊贵,如同一只娇贵的瓷娃娃,即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有人替他去摘。
可没人知道,许多年前,她也曾捧出一颗真心跌落泥潭。
一股酸涩的味道从喉间蔓延开,陆蓁蓁尚自疑惑,她方才吃的明明是酸甜的果膏,怎么会有这么苦的余味。
其实白了脸的不光陆蓁蓁,还有提出择立太子妃之事的皇后。
要说这世上谁最不希望陆蓁蓁做太子妃,那除了太子爷本人之外,大约就是张皇后了。
太子非她亲生,皇帝对她只有夫妻之恩,太后更是时常将她与先皇后做对比,就连她这母仪天下的位置也得来的像是个笑话,连带着她的儿子九王也不得圣心。她只有将目光放在未来的储君身上,才能保住母家的荣耀。
对张皇后来说,即便未来的太子妃不是宁昭昭,也不能是身为康宁郡主女儿的陆蓁蓁。若陆蓁蓁做了太子妃,那么太后与太子绑在了一条船上,她将在宫中再无立足之地。
此刻,被皇帝反问的张皇后现在可谓骑虎难下。
她顿了数息,才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康宁郡主的女儿自然是好的,只是……太子妃之位关乎我朝江山社稷,陛下莫不如择日好好思量。”
这话简直是啪啪打了她自己的脸,方才说趁着今日双喜临门的是她,如今劝皇帝择日好好思量的也是她。今日过后,官眷们会如何议论,她已然想到,然而张皇后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了,若陛下真一时兴起立了陆蓁蓁为太子妃,那她就不止是丢了面子那么简单了。
皇帝听了她的话,呵呵笑了两声,转而望向此刻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另一个主人公,问道:
“蓁丫头觉得如何?”
陆蓁蓁也顿了半晌,才明白皇帝问的是自己对他方才的提议觉得如何。
“唯蓁丫头与太子相匹配。“
陆蓁蓁回忆了一下这番话,目光飘忽,刻意忽视了那道紧紧盯着自己的视线,拿起了一旁刚刚剥好的榛子,仰面笑道:
“臣女觉得这榛子太难剥了,还是陛下面前的榛子糕与臣女最相匹配。”
四两拨千斤。
她这话出口,大殿上的众人都松了口气。老虎与狮子可以各自盘踞一方,但双方一旦达成合作,那么整片山头将再也没有其他动物生活的地方。
陆大人是如今朝堂上与太子爷对着干的头号靶子,没人希望他倒向太子爷的阵营。
众人心头舒畅了,然而那道紧盯着她的视线却未移开,甚至多了几分探究。
皇帝听了她的话,终于展颜,笑道:“你既喜欢,这榛子糕便赐你了。”
天子终于放松了口气,可见此事算是翻篇了。陆蓁蓁乖巧地应了是,颂冬上前接过了宫人手中的托盘,摆在了陆蓁蓁面前。
那道目光依旧周旋不散,在她周围压迫力十足。陆蓁蓁垂首拈了块榛子糕送入口中,片刻后,大大方方地回望了过去。
两人目光隔空交汇,那双清澈的水眸中尽是坦荡。
祁宴无端地被刺了一下,只觉此刻那澄亮的眸子中带着灼人的光芒。
他收回了视线,恢复了一贯的孤冷傲然,适时开口道:“父皇,儿臣忙于朝政,此时确实无意娶妻。”
陆蓁蓁嘴角翘了翘,颇有些嘲意。
心上人尚未归京,他自然是不愿娶妻的。
*
宴席散后,众人依次离开,陆蓁蓁也未多停留,对于如今的她来说,皇宫远远没有宫外好玩。
走出殿门时,晌午后的阳光正刺眼,颂冬拿出随身的玉柄小圆扇,熟练地立在一侧为自家姑娘遮挡刺目的日光。
宁昭昭此时也从殿内走出来,看到女子立在烈阳下,那娇嫩的侧颜在日光掩映下却如珠似玉,晶莹剔透地仿佛不染尘埃,似乎连那日光也心生依恋,在姑娘的脸颊上不肯离去。
想到今日陛下提出立陆蓁蓁为太子妃一事,宁昭昭心中气的要死,走上前去。
“陆蓁蓁!”
陆蓁蓁闻言回眸,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又要作什么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打的什么主意,”她气急败坏,“你这样刻意在陛下面前卖弄,只会显得无知,瞧你要完榛子糕后,陛下都不说话了,可见被你气的不轻!”
宁昭昭说这话时张牙舞爪,像个气急的凶兽。
她二人的嘴架可谓从小吵到大,但凡有花宴邀请了这两位主子,场面都难免会变得戏剧化,可偏偏宁家和陆家在京城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贵妇贵女们筹办花宴也不好落下这二位中的任何一个,只能渐渐习惯。
久而久之,官眷们达成了一个共识,陆家姑娘和宁三姑娘在的地方,旁人需退避三尺。
此刻她二人站在殿外廊阶下,有眼色的人纷纷避开,连半点窥探八卦的心思也没有,只怕这两位祖宗一时气不顺将旁人也扯了进去。
陆蓁蓁眯了眯眼,看着宁昭昭炸毛的样子颇有些无奈。显然,因为方才的不痛快,她又想同自己吵架了。
可陆蓁蓁不想同她吵。
此刻阳光炙热,陆蓁蓁生怕自己的肌肤被晒黑,只想快点去一旁的凉亭里歇歇,然后等着母亲从太后宫中出来接自己回府。
可她太了解宁昭昭了,眼下若不将她打发了,自己肯定是走不了的。
于是,陆蓁蓁停住了脚步,十分不情愿地转过身看了宁昭昭一眼,继而幽幽叹了口气,小脸板起,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宁三姑娘,你可知今日为何陛下只提立我为太子妃,却不提你?”
宁昭昭没想到陆蓁蓁是这副反应。她二人从小斗嘴到大,哪次不是唇枪舌剑,这次陆蓁蓁竟然一反常态,甚至脸上还有些黯然神伤?
她皱了皱眉,闷声问道:“为什么?”
此时她们离得近,周围没有旁人,宴席上的人几乎散尽了,陆蓁蓁面向殿门,若有人从殿内出来,她也能第一时间看见,所以她不担心这些话会有旁人听去。于是陆蓁蓁语重心长,意图将宁昭昭的毛抚顺,好让她放自己离开:“因为太明显了。”
“你以为今日陛下刻意忽视你,是因为不喜欢你吗?”
宁昭昭闻言眼睛眨了眨,她确实是这样以为的。但在陆蓁蓁面前,她绝不想露怯,于是高傲地扬起了脖子:“本姑娘乃京城第一才女,陛下怎么会不喜欢我。”
“……自然,”陆蓁蓁压着嗓子,顺了口气,继续劝解她,“陛下刻意提起我,又刻意忽视你,不过是为了驳皇后娘娘罢了。”
闻听这话,宁昭昭眼睛都瞪圆了,赶忙四下望了一圈,几乎想跑了,但好奇让她硬生生壮大了胆子,逼问陆蓁蓁:“你!你怎敢这样说!”
陆蓁蓁“哼”了一声,软乎乎道:“我怎么不敢,我说的是实话。况且此时就你我二人,此话我只说与你听,若是传出去了,我就先倒打你一耙。”
她不讲理的样子嚣张跋扈,宁昭昭不可置信地瞪望着她,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一样。
过了好半晌,她终于消化了‘陆蓁蓁胆敢议论皇后娘娘’的事实,磕磕绊绊问:“我当然不会说出去,但,你……你为何这样说?你有证据吗?”
陆蓁蓁摇摇头,无辜道:“我没有,但事实就是这样,你爱信不信。我告诉你,只要你们宁家一日不和皇后娘娘划清界限,你就永远当不了太子妃。哦还有你哥哥,他……”
“你住口!”
宁昭昭突然指着陆蓁蓁的鼻子,气急败坏:“不许你胡乱说我哥哥!”
眼瞧着对方又要同她吵架,陆蓁蓁也歇了与她好好说话的心思,扬手挥开宁昭昭指着自己的手指,不客气地反击道:“本姑娘今日心情好才忍了你叫嚷这么久,眼下是乏了。我只一句话,我没心思当什么太子妃,你愿意去争那位置便去争,只不要把本姑娘当假想敌便是了。”
说完这话,只见宁昭昭的表情突然呆了,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身后,脸上浮现了一丝嫣红,还有一点克制不住的恐惧。
陆蓁蓁只当她胆子小被自己吓傻了,并未多想,开口道:“颂冬,走吧,我们去找母亲。”
说着,她转过身。
还未抬步,便见身后正立着两道身影,其中之一正是折返而归的太子殿下。
午后的懒花倦影里,男人身若孤松。此刻他正望着自己,面色冷寒如霜,让人看了只觉那凉意几乎浸染到了骨子里。
“哐当”一声,颂冬手中的玉柄小扇落地。
第5章
“当啷”一声,颂冬手中的玉柄小扇落地,她慌忙弯腰去捡,脸孔一时变得雪白。
陆蓁蓁也没想到祁宴会去而复返,她说的那些话被当事人抓包还是略有一丝羞窘,而且此刻祁宴身边还站着镇北侯萧长宁。
宁昭昭比她先反应过来,匆忙行了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她弯身行礼,试图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想要拯救自己的形象,红着一张脸,磕磕巴巴道:“殿下,臣女与陆姑娘在说笑呢,殿下没听到什么吧……”
她抬眸试着去看那人的面色,想要从中分辨眼前人有没有听见陆蓁蓁的话,却见那人巍然不动,面孔如寒冰般冷,对她这番试探全无反应,目光只落在她身侧……
宁昭昭顺着太子爷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身侧的窈窕碧影。
她心中陡然一惊,太子爷在看陆蓁蓁?
三人各怀心思一时沉默,倒是一旁玄色长袍的萧长宁呵呵笑了两声,缓解了眼下的尴尬,打趣道:“宁三姑娘说笑呢,既然是闺阁女儿的谈笑话,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做那偷听墙角之人。”
如此的意思是说他们没听见,即便是听见了,也会装作没听见,算是给了她二人一个台阶下。
萧长宁自认自己这话说的十分有君子风范,十分给女儿家面子。
果然,如他所想,说完这话,那位宁家三姑娘便向自己投来了一道感激的视线。他正洋洋自得时,却感觉到身侧人因为他这话气压骤然降低。
萧长宁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位爷是哪里不顺心了,难道他要承认自己偷听了人家墙角?
一旁的陆蓁蓁也不太想领情,她对于与祁宴交好的萧长宁,梁子君等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度。
闻听此话,也只是面色淡淡。
女子的神色全然落进祁宴眼中,后者发出一声轻微的冷哼声,终于开口:“宫宴已经结束,闲杂人等不许逗留宫中,尽快离开。”
说完,男子阔步上了石阶,金丝云纹的身影穿过二人中间,径直往九重楼主殿而去。
清淡的松竹香拂过陆蓁蓁鼻息时,一道飘渺的声线也顺着清风吹了过来:
“既然是只说给对方的话,就莫要在人前说,反倒累得无意听见的人成了罪过。”
话音落,那人也随之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陆蓁蓁呆了呆,什么叫“只说给对方的话”?这是她刚刚威胁宁昭昭时的原话,他这分明是将自己与宁昭昭的话全都听了过去。
堂堂太子爷,听见姑娘家说小话,不出言提醒,反而一直偷听,偷听就算了,还故意现身被两人发现,这难道是君子所为?
再看他故意从她二人中穿过的举止,分明就是想强调她二人中间空隙过大,他已看穿了她们的谎话。
陆蓁蓁气不打一处来,悄悄攥了拳,在衣袖中对着祁宴的背影挥了挥。
萧长宁见状也不停留,对陆蓁蓁点了点头:“陆姑娘莫怪,在下与太子殿下原是回来寻一遗落之物的,方才在路上碰见了康宁郡主从太后宫中出来,想是要来接陆姑娘了。宫中不宜久留,两位姑娘还是快些离开吧。”
宫道上春色迤逦,眼见着那两道窈窕倩影消失在宫路尽头,萧长宁才两步跃上石阶,阔步走进殿中去寻人。
宽敞的大殿中,宴席座次还未撤下,挺拔的身影背对着殿门,正望着那金玉堆砌的高台。
“太子爷,找到玉佩了吗?”萧长宁问道。
他们原是随着皇帝皇后一同离开九重楼的,今日太后称病没来赴宴,皇帝为了体现孝心,欲带着太子亲自去寿康宫问安。仪仗到了寿康宫外时,刚好看见从另一条路离开的康宁郡主,众人正要进去,太子殿下突然说自己似乎忘了玉佩在宴席上。
虽然对天家来说,玉佩算不上什么值钱物件儿,但却是太子随身的东西。宴席上女眷多,丢了玉佩事小,被人捡去却不好,因而只得折返回来寻那玉佩。
祁宴闻言转身,淡淡“嗯”了一声,继而睨着他道:“你何时如此体察人心了?”
萧长宁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给那两位姑娘解围的事情。
他一笑,打趣道:“我也竟不知,太子殿下何时成了爱为难姑娘家的人了。”
天底下敢打趣面前这位冰山的人恐怕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萧长宁这也算是大胆尝试了。不过他也知道太子并非故意刁难那两位姑娘,实在是在宫中议论皇后和未来太子妃太大胆了些。
于是萧长宁打趣完了面前人,趁其变色之前,自己立刻找补了回来:“那两位姑娘确实行事过于大胆,太子殿下敲打一二也是正理,只是别对小姑娘太过严苛,你瞧瞧你一变脸,那位宁家三姑娘都要抖晕过去了,姑娘家总是胆小的嘛。”
祁宴没说话,他想起陆蓁蓁看到自己和萧长宁时的目光,那眸子澄亮无暇,哪有半点惧意?
他想,萧长宁这可说错了,寻常姑娘家或许胆小,但陆蓁蓁却是一张软兔子的皮下裹着连男子也不及的胆子。
两人既无事了,便慢悠悠往外走,远远地,正看到康宁郡主的仪仗前来接陆蓁蓁。
小姑娘拢着碧色的雪缎裙,小心地踩上了矮凳,迈入车幔后时,冲里面的人露出了一个娇甜的笑容。
看着这一幕,萧长宁眯了眯眼,道:“你刚刚不是问我何时体察人心了吗?”
祁宴侧了侧目,显然对他的话没多少兴趣,但还是给了个眼神。
萧长宁对这位爷的姿态已经习惯了,只道:“其实我不过是帮那位陆家姑娘一把罢了。江阳侯家的那位小世子江朝在我手下领兵,前些日子去巡营了,为了安抚属下,我自然要帮一帮他的未婚妻子。不过说起来,你们小时候明明很要好,怎么如今……”
他话还没说完,前行的人忽然顿住脚步,转头望向他:“江阳侯府与陆家定亲了?”
萧长宁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还没有,不过想来快了,江朝年底就弱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