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陛下太累了,这才膳都没用两口,饮了少许的酒就入了梦乡。”
陆婉认真解释道:“陛下是臣妾与阿冬扶上床的。衣物是臣妾亲手除的,没有假手他人。臣妾知道陛下在更衣一事上,一向亲力亲为。故,臣妾不敢擅自为陛下更衣,只能委屈陛下着中衣将就一夜。”
晏珩颔首,陆婉看不见的眸子里,正在堆积的阴云倏然散了:“嗯……朕的确不喜欢于这种事上假手于人。”
“那叶青呢?”陆婉忽然想起晏珩的那个贴身侍女,晏珩外出时,总会带在身边的那位。叶青几乎可以说是与晏珩形影不离的,除了在后宫中。
“叶娘她不一样。”
晏珩坦坦荡荡:“叶娘自幼入宫照顾朕,算得上朕的半个亲人。做事妥帖细致,没有寻常宫女那般心思。”
叶青是她为数不多的心腹,能靠得祝
见晏珩如此回复,陆婉心如明镜。看来知情者并不少,而且都是晏珩万分信赖的人。
那自己呢?自己可是她明媒正娶的皇后,拜过天地的妻子,世间唯一能与她并肩而立的女子。晏珩想过,要与自己坦白吗?
如今夫妻变“妇妻”,她知道了晏珩的真实身份。真皇帝,假“丈夫”。即便如此,也没什么的。
我可以等,等你亲口对我坦白的那一天。
对着由明至灭的烛火,陆婉彻夜未眠。这是她深思熟虑后,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她能理解帝王多疑,理解晏珩的难处。
可她没有想到,她等了一世啊,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第39章 选择(三)
“母亲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喋喋不休说了小半个时辰,晏月终于生了困意。
陆婉顺从地点头:“母亲的话,女儿都记住了。”
晏月拍了拍她的手,欣慰道:“记住了就好,你也必须要记祝你要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害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今儿时辰也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你且回去安歇吧。”
“是,女儿告退。”陆婉起身,朝晏月拜了拜,方转身离去。
阿春、阿夏提灯候在廊下,见陆婉出来,忙迎了上去。
回府时夜幕沉沉,难见几颗星子。出来后,已是皓月当空,星河耿耿,庭下如积水空明。
终于逃脱了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陆婉当即松了口气。道理她都懂,问题是,晏珩非寻常“男子”,岂能等闲度之。
前世没有等到的解释,就算重来一次,结果也是未知数。她与晏珩的交集的确比以前要多,可这中间,仍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郡主……”夜风吹得阿夏打了个激灵,“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翌日,太极殿。
晏珩跟在晏清后面一步一步踏上丹陛之时,朝中局势已然明朗。旨意昨日下发各地,今早,晏珩就出现在朝堂上,这充分表明了天子十分强硬的态度。而官员队伍中许久不见的那幅旧面孔,也引起的不小的议论。
“袁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怎么回京了?”
“你昨日没带脑子上朝吗?”
“顶替何泌的新侍御史,昔日的太子家令,丞相大人的死对头……”
“肃静,肃静1张华高声斥道,“陛下有旨意1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瞬间平息,文武齐刷刷叩首静听。立在晏清身侧晏珩,迈步走到玉墀前端,抖开了手中明黄色的圣旨,高声宣读。
“颖川郡丞袁晓,为官一方,政绩斐然。旱涝无有,生民无劳,国策无失。昔年虽铸小错,而今俱已更张。”
“朝廷奖罚分明,今袁晓功大于过,超擢为侍御史,兼领太子少傅,钦此。”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不理睬各怀心思的忠臣,晏珩亲自下阶,将手中的圣旨交给了跪在御道正中的袁晓。
晏珩温和道:“侍御史大人,接旨吧。”
袁晓抬起头,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蓄起的山羊须虽然花白,却根根硬朗。
他恭敬地高举双手,接过晏珩手中的圣旨,诚惶诚恐道:“老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谢陛下。”晏珩搀了袁晓一把,而后立于丹陛东侧,斜面南而站。
晏清望向公孙弘,见他沉着脸站在首排,不由问道:“丞相,吴王那边怎么说?”
被点名的公孙弘,挪脚颤巍巍地往御道上走,却被晏清摆手制止:“不要动了,就站在那儿说。”
“是……”
公孙弘收回脚,顿了顿,方恭敬地回道:“吴王今早遣使来奏,说感念陛下天恩,许康平县主为皇长子妃。今皇长子就藩为王,康平县主理应随荆王一起。毕竟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哦?”晏清捋了捋胡须,笑道,“吴王竟如此回奏,想来琮儿与康平命里该有此姻缘。既如此,朕准了。原定婚期不变,宗正……”
“臣在。”晏方闻言出列。
“琮儿为朕之长子,却是除了珩儿以外唯一没有娶正妃的皇子。婚事耽搁了这么多年,朕深以为疚。你亲自去一趟武陵,不必吝啬物力人力,务必好好筹备这场婚礼。”
“臣遵旨……”晏方郑重地应下了。
公孙弘想起赐婚时,那诏书上的写的分明是“皇长子妃”,而非“太子妃”,不由得背后生凉……
“臣有事启奏陛下。”待晏方与公孙弘退回原位后,不出晏珩意料,袁晓站了出来。
晏清颔首:“讲。”
“臣以为,吴王德行有失,其外孙女不足以配陛下长子。”
晏清放下了捋须的手,置与膝上,望向下方不卑不亢的袁晓,沉声问道:“袁爱卿何出此言?”
“昔日□□陛下初定天下,诸子年少力弱,故大封同姓诸侯以镇九州。□□兄三子,皆承王爵,临土千里,封民数以万计。”
“然惠帝亡后,□□妻林氏称制,诛戮功臣,重用外戚,诸王惶惶,怨而不敢言。而□□兄三子,受帝之恩,背帝之约,公然献媚于林氏,为天下所唾。”
“后林氏崩,外戚失所仗。袒晏之军蜂起,群臣共击之。三王如墙头之草,转投正义之师。弃主背恩,反复无常,实为失德,何以教化生民,宣朝廷大义?”
“庶孽吴王,前因王太子之隙,诈病不朝,于古法当诛。太宗陛下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而吴王,不思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其心昭然。”
“臣以为,吴王所为,理应问罪。岂能许其外孙女与皇长子联姻?”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唯有晏珩与龙椅之上的晏清,淡然处之,不以为奇。
“当年他就总提‘众建诸侯少其力’,说得好听罢了,就是想削藩……”
“呵,他无爵无封,反正削不到他头上。”
“大夏之土,三分而诸侯享其一。都是□□亲戚,陛下同宗,朝廷怎么削?能削得动?”
“看看丞相有何高见……”
袁晓自然年过花甲,却依旧耳聪目明。群臣的议论,自是一字不落的听了个全。但他不为所动,因为殿上最尊贵的两位主子没有开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大夏,如今真正当家做主的,是皇帝晏清。以后能说一不二的,是太子晏珩。
公孙弘显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并不打算与皇帝生龃龉。
晏清不置可否,侧首望向晏珩,似是询问:“珩儿,你怎么看?”
“回父皇,儿臣以为,少傅大人所言极是。”晏珩是重活一世的人,自然不像上一世那样谨慎,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沉默不敢言。
晏清扬了扬眉,笑道:“珩儿倒是与朕所见略同。”
晏珩谦虚地朝晏珩与袁晓各拱了拱手:“不敢,父皇与袁大人才是目光长远的英雄。”
“怎么说?”
“儿臣前些日子,刚好拜读了袁大人的《削藩策》。”
晏珩朗朗道:“北方匈奴虎视眈眈,□□之辱犹待一雪。我朝与匈奴一战,或早或晚,不可避免。但战争不是儿戏,需举一国之力。”
“诸王镇守地方,本殊为劳苦。但岁贡献于朝廷,却不足郡县所缴的半数。占尽膏腴,未尽其力,于国有碍。故,儿臣认为,藩地可削。”
“!!1
“太子殿下这是被袁晓灌了什么迷魂汤?”
“可殿下这番言论,不无道理……”
“匈奴兵强马壮,大夏与其多结秦晋之好,不是两全其美?就算匈奴南下,所扰不过北方三郡,何苦要动刀兵呢?”
“什么秦晋之好?与他们称兄道弟也就罢了,岁输币帛、遣女和亲,简直……简直是大夏之辱1
“武官就是一根筋,这仗,是万万不能打的……”
“肃静1
晏清淡淡的看了张华一眼,后者即刻会意,尖声喝道:“殿上准许议事,禁止喧哗,有异议者,出列按奏。”
话落,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并没有人出列奏事,仿佛刚刚交头接耳的根本不是他们。
晏珩对这些该说话的时候却一声不吭的大臣,极为厌恶。让他们说不说,不让他们说偏要偷偷摸摸地说。整日里高谈阔论,不切实际。明明袁晓之言切中肯綮,对如今大夏之症,是一剂猛药、良药。可他们畏畏缩缩,不敢明着反抗,却暗地里使绊子。
上一世,袁晓是怎么死的,晏珩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之前在削藩一事上,晏珩没有过多关注。但腰斩这样的极刑,在她的记忆中,于她那以仁孝著称的父皇御宇的二十年间里,好像只有这么一例。被施刑之人,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她名义上的老师,所以她很难没印象。
奈何,她读到袁晓著作的时间太晚。等她反应过来时,一代名士、河南大儒已然陨落。痛失良才难免让惜才的她遗憾,如今一切才刚刚开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对于此刻朝堂的寂静,晏清早有准备,他点了公孙弘的名:“丞相,你的意思呢?”
“……”意料之中,公孙弘苦笑着开始往御道中央移动。
“不用动了,”晏清制止道,“直接说吧。”
作为黄老学说的忠实支持者,公孙弘一向与信奉儒家思想的袁晓不对付,更别提旧恨还摆在那。但晏珩与晏清相继表态,他虽为两朝元老,却也没有那个胆子去拂储君与天子的面子。
“启禀陛下,老臣以为,袁大人所言虽是,但仍有不妥。”公孙弘很自然的将错误归咎到袁晓身上,“圣人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削藩一事,应当徐徐图之。吴王势大,轻易削之,难免生事。若削……”
“当先试行于小国……”
第40章 选择(四)
“少傅大人留步1散了朝,晏珩快步追上了准备回去的袁晓。
“太子殿下。”袁晓闻言停下,朝向自己走来的晏珩拱手行礼。
晏珩未受,眼疾手快地托住了袁晓作揖的手。周围不断有官员悄悄往向这边看,晏珩收了手,正色道:“烦请借一步说话。”
……
“不知殿下有何事吩咐?”膝盖刚挨上锦簟,袁晓便单刀直入地发问。
“少傅大人莫急,”晏珩态度十分很随和,“孤想和您请教一下削藩的事。”
“大人请用茶。”叶青沏了茶奉上,将茶盏摆好,执着色泽如玉的茶壶往盏中添了汤。
晏珩指着瓷白的茶盏中澄黄的茶汤,微笑道:“今岁的长沙郡新贡的君山银针,前儿刚启了坛,大人尝尝?”
“谢殿下。”袁晓不好推辞,只得端起茶盏抿了两口。甘醇甜爽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喉间清香沁人,袁晓恭肃的面容也有所缓和。
晏珩亦端起茶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方才在朝上,大人与丞相各执一词,互不谦让。孤拜读过先生大作,对先生的灼见十分认同。”
晏珩放下茶盏,在袁晓的注视下继续说道:“□□昔日封建亲戚,是为了拱卫皇室。中央朝廷与诸侯之间,关系紧密,如唇齿相依。”
“可日久年深,王爵迭代,所谓的血脉相承已经疏远。朝廷不再需要地方诸侯屏藩,诸侯的存在对于中央来说成了越来越大的威胁。”袁晓自然地接过话头,讲了起来。
“老臣自幼习儒,尤爱荀子之说。臣始终认为,大夏若想长治久安,必先清内患,而后攘外。”
晏珩沉吟道:“先生说的外,也是匈奴。”
“不错,”袁晓颔首,“匈奴不仅是大夏的劲敌,更是与中土历史上所有王朝交过手的敌人。中土自古以来,就是这群饿狼眼中的肥羊。”
“□□当年定下的绥靖之策,已经滋生了匈奴人的野心。臣猜测,最多也不出十年,夏与匈奴必有一战。”
晏珩点头,诚恳道:“避无可避,只能打。这不止是为了雪□□之耻,也不止是为了宣扬大夏的国威,而是为了夺回始皇之后,华夏万兆生民丢掉的尊严。”
“所以,内患必须早平。”袁晓叹了口气,“留给老臣的时间不多了。大丈夫立于世间,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晏珩听完,却摇头否定道:“先生最后这句话,孤不赞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帝王将相又如何,死后依旧化作尘土。与寻常百姓的区别,无非是装在什么样的盒子里罢了。”
“人应当为自己而活,为平生所愿努力。只一味汲汲于名利,难免会有损清誉。”
晏珩一脸正气的说完后,袁晓露出欣慰的笑容:“太子殿下,臣是否为沽名钓誉之辈,殿下日后自然可知。不过太子殿下人这般通透,是老臣没有想到的。”
“殿下不必担心,削藩一事,老臣一定会坚持,力促其速成。不过,未免诸侯以此做筏,攻讦殿下,老臣还是希望殿下‘洁身自好’,与老臣保持距离。”
“先生……”
晏珩不解,欲开口再问,却见袁晓摆摆手,将他那杯茶一饮而尽后,起身掸掸朝服上压出的折痕,扬长而去。
叶青进来收拾茶具,见状,不由得好奇道:“这是哪位大人?殿下对他礼遇有加,他居然对殿下如此无礼1
晏珩见袁晓已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没有出门相送。
待她回过神来,见到叶娘这副认真的模样,莫名其妙地被逗到了,笑着解释道:“没什么。恃才者傲君,无能者逢迎。孤倒宁愿多见些这样的人……叶娘,东西备好了吗?”
叶青点头应声:“已经备下了,殿下现在要去公主府?”
“嗯,你说的有道理。昨日与表姐闹了不愉快,孤是应当登门致歉。”提到这件事,晏珩有些无奈,“孤没有什么哄人的经验,也不知道……”
“心意最重要,”这下轮到叶青笑意盈盈了,“殿下的心意才是最可贵的。您既已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在走之前,与郡主说清楚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