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嫣自然地站到晏珩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我和珩哥哥不理解,追问是为什么。殿下当初,是怎么答来着?”
晏珩轻轻摇头,微不可闻地回了句:“我忘了。”
江嫣看着被风按弯了腰的翠竹,惆怅道:“我虽记性不及你,却知道,你一向过目不忘。”
晏珩再次摇头,低声道:“许是你记错了,我……”
“没有,这个我不会忘。”江嫣出声打断她,“殿下,你变了。‘毋爽尔节,毋虚乃心’,你的初心还在吗?”
“我的……初心?”
许是年幼无知,兄未生变,她隐晦的心思,尚未破土生根。所以能埋头书海,说出那么一番痴话来。现在细细想来,晏珩只觉得自己当时很可笑。
“我的初心从来没有变。不过争权夺利,有些事,非做不可。”晏珩移了目光,望向院中风吹雨打下,甲刃纷纷,其音振振的百竿竹。
“我从来不觉得你做错了,除了这一次。”江嫣不解,“以殿下的能力,大可不这么做。我以为,阿珃你……是动了真情的。”
“我……”天地失色,晏珩亦神色黯然,“我没有不动心,只是不想再等太久。嫣儿,人生……”
“没有几个十年……”
昭阳殿失火,她将计就计,避了险,这是变数。袁晓被斩首示众,她救不得,这是固常。纵然重生一世,以她一人之力,亦有所不逮。
侩子手痛饮断头酒,手起刀落,飞溅的血迸了三尺高,染红了一地的积雪。晏珩不曾畏惧鲜血,却因袁晓之节不忍观朱。
她也鲜少做梦,然自魏王入京之后,总忆起前世栽赃陷害,被禁于掖庭狱中险些暴露身份时的度日如年。阴暗潮湿的记忆,前途未卜的惊心……
梦中她身非客,只见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她依旧站到了太极殿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陆婉伴于身侧,陪她君临天下,看她开疆扩土。但她却如前世一般,在功成名就后,身体状态急转直下。延医问药,却药石无医。
前世是她想黄泉路上与陆婉早相逢,所以她能直面死亡,平静接受。可今生,既知两情相悦,又岂能不盼白头偕老?
若是重生一世,重要之人的命运能被自己改变,晏珩愿意勉力一试。可能助他人重获新生,却无法挽回光阴对她的无情,实在有些残忍……
她晏珩,本就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君子啊!
江嫣闻言,淡然道:“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殿下忘了吗?”
晏珩沉默片刻,接道:“没有。”
小时候熟读的书,长大了也很难忘记。江嫣字里行间的道理,晏珩都懂,但人总归是自私的。
晏珩之所以出此下策,不过是想为自己,多争取一些陪伴阿婉的时间。要是一切都按前世的速度推进,她可能要平白浪费自己为数不多的一个十年。
“殿下,你还很年轻,前途又是一片光明。”江嫣见晏珩又陷入沉默,思索道,“您可能做了太久的男子,忘记贞洁对于女子的重要性。”
“殿下的计划固然完美,可一击制敌,但……”江嫣顿了顿,道,“您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
晏珩木然地转头,望向她,眼神飘忽:“什么?”
“人是活的,可心会死掉。”江嫣叹了口气,“表哥既然动了心,就应该明白这一点才是。你是活生生的人,太子妃也不是行尸走肉。你与她是两情相悦,又怎么能践踏对方的一腔真情?”
“我虽然没有这种经历,但我始终觉得……在这方面,哪怕叶娘都比殿下拎得清。”
“……”江嫣的话不无道理,晏珩无法否认,叶青的话本子没有白看。饮食男女神圣之事,自己的确一知半解,无知得有些愚蠢。
除了床笫之欢,她好像……并不擅长如何去爱一个人。没有人教她怎样去爱,连表露心迹,都是重生的陆婉率先发现端倪,一点点“逼”她承认。她与阿婉之间,主动地一方看似是她,实则是陆婉。
从始至终,晏珩都动机不纯。她带着目的去接近陆婉,又别有用心地讨她欢心。而陆婉,不过是沉沦在晏珩为她精心编制的幻境中,轻而易举的将一颗真心奉送。这种爱一开始就伴随着利益的交换,不纯粹,亦不对等……
总而言之,她晏珩……配不上那样好的陆婉。她薄情寡义,血冷心硬,仍想将心上人,当做“物尽其用”的棋子。她想让陆婉对她一心一意,又笑着将她推出去搅弄风雨。
见晏珩面上无波,漆黑的眸子依旧深邃,江嫣的心情莫名的沉重:“殿下,您再好好想想。药,我已经配好了,但您确定要用吗?”
“有时候,开始就选错了路,可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是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东阳郡主,那样一个高傲的姑娘,既已委身殿下,尽付一颗真心,怎会愿意负辱存世?”
江嫣倒是通透,学着晏珩的模样,负手而道:“殿下,女子不像男子,活得那么潇洒自如。您可以不在乎,甚至待陆婉更甚平常。世人只会赞誉殿下有情有义,可不会放过本身无过的太子妃。”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这从来都不是谎言。如果殿下对太子妃的真情,脆弱如斯,那就当我……”
“什么也没有说……”
◎作者有话说:
十在:晋江十在,滚出晋江!
晏珩:???
陆婉:……
十在:好,我滚!
南城:好家伙!
注:
《题窗前松竹因自号松竹主人》胡天游:毋爽尔节,毋虚乃心。
《淮南子》刘安: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
第104章 假意(二)
晏珩听罢,仍旧默不作声。
忽有一道惊雷炸响,巨大的闪电犹如带着火光的利剑,劈开了浓黑的天幕。惨白的光划破了流动的雾,原是白雨跳珠,飘渺遮目。
晏珩半埋在黑暗中的脸,终于在此刻显山露水。斜入的雨丝蜿蜒地淌过三庭,自上而下,在她分明的下颌处凝成摇摇欲坠的一滴。她缓缓低头,平静地望着这凄风苦雨中振叶的青竹,终是不再沉默。
“你说的对……”
汇聚于下颌的水珠,随着晏珩薄唇地张合摔在玄色衣襟上。那储君方许用的玄裳,以金丝勾出腾云的龙纹,本做点睛之用。此刻,颜色却随着她声音的沉了沉。
“除掉晏琮,并非没有更好的方法。推阿婉做这众矢之的,是我一时糊涂。太|祖之败,我大夏牺牲女子换取和平,至今已有五十余载。”
“我这么做,与当初想要一雪立国之耻的初心……背道而驰。”
用妻子做棋子……
这比吃了败仗,只能送女子去和亲,换得边境一时安宁,还冠以大义之名的那群男人更虚伪,不是吗?
晏珩啊晏珩,你怎么能这么卑鄙……
那夜鱼水初欢,陆婉累极,靠在她怀中。她半眯着眼,看陆婉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用红绳将她们的发梢紧紧系在一起。晏珩笑问,这是做什么?
陆婉哑着声,把玩着她们结在一起的秀发,低低道:“愿和殿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至死,方休。”
红烛垂泪,东方未明,锦帐低垂,满室温香。哪怕陆婉没有抬头看她,一心一意摆弄着那绺绾在一起的青丝,晏珩也能猜到,那双墨色的眸子,是何等的明亮。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有的力没必要省,孤不想这么干了。”
晏珩的声音淹没在炸开的天雷中,江嫣没有听见。但晏珩没有伸手,去接她递过去的那小小的药包。秋风呼号,吹得廊下挂着的铜铃的音声,愈发杂扰人心。
隔着一步之遥,晏珩与江嫣,四目相对:“从前,兄长和你没少背着我偷偷叫我呆子,如今看来,我的确很呆。”
男子对女子有着‘失贞’不如‘身死’严苛的要求。即使晏珩不在乎,陆婉不知道,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更何况,纸包不住火。若是有朝一日,陆婉知道,是她一手策划,意图将她置于炭火之上……
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晏珩总不能次次得天垂怜……
“唔……”江嫣点头,将药仔细收好,莞尔道,“殿下的记性,分明跟我记忆中一样好。想清楚就好,我医术不精,可配不出来传说中的后悔药。我只知道……”
“我们大夫治病救人呢,有句话说的好,叫‘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
晏珩颔首:“事缓则圆,急难成效。孤不该以阿婉为棋,冒险贪进。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我这一生……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作为夏武帝,她已经有过风光无限的前世。余生一憾,不过是心有所念人,未及误会解除,真心尽诉,就阴阳两决绝……
坐到那个位置上,不过是迟早的事。何不趁此光阴,补上曾经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日子呢?
权欲熏心,她果然,也染上了劣性……
“悬崖勒马,事犹未迟。”江嫣松了口气,“这雨下的还挺大,看样子是不想停了。殿下若是不回去,不如……你今夜就歇在我这儿,帮我挡挡?”
“……”
江嫣是提醒她悬崖勒马的恩人,晏珩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江嫣不想嫁为人妇,这一点,重生的晏珩是知道的。
上一世,舅舅江望拒绝了江嫣从医的请求,因为世上没有女子做大夫的先例。江嫣也没有窥得晏珩暗度陈仓的秘密,以此要挟晏珩帮她。
之后,江嫣在她和母亲地位节节攀升、江家地位水涨船高时,在江望的安排下,结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嫁做人妇。好像在武宁二年,因分娩时血崩而亡,年十八……
平平淡淡的一生,并无出彩,短暂而可惜。晏珩与她的情分,亦随着这瞒天过海的秘密诞生时,止于唇齿,消散于岁月。
以至于因缘际会,二人难得偶遇时,曾经一起玩耍的姑娘,眼里全然没了光。如同陌路人一般,只论尊卑,她对她欠身行礼,规矩万分。再无幼时的嘻笑打闹,天真烂漫。晏珩疏离,江嫣守礼。一句无悲无喜的“太子殿下万安”,硬生生在两小无猜的青梅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再后来,晏珩忙着在权力的漩涡中斡旋,渐渐将江嫣忘却。只是偶然听见,母亲江若柔与舅舅谈话时,轻飘飘叹一声可惜了,才知道她已经陨了。她能做的,无非是送厚礼、遣使唁,尽一尽曾经年幼的晏珃与她的情谊而已……
所以,重生后的晏珩,重新寻回了晏珃与江嫣那两小无猜的友谊。她故意给江嫣发现秘密的机会,引着她一步步走上与前世全然不同的路。
晏珩诱|使江嫣挟此迫她,而不痛下杀手、斩草除根,还命令江望对江嫣倾囊相授。以此,获得父女二人感激涕零,生死荣宠,与她更加牢固的捆在一起。存着私心的双赢,何乐不为?
只是……
“你我知道,我们之间,并无男女大防,但外人可不知道。他们只会认为孤罔顾礼法、饥不择食,你爱慕虚荣、不顾名节。”
“???”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她们之间传出谣言,晏珩只是饥不择食,江嫣就算爱慕虚荣了?
“太子表哥,您的这‘饥不择食’,我可能忍不了。”江嫣敛笑,板着脸道,“我虽然没有太子妃那样美的人尽皆知,可说是名声在外的小家碧玉,也不过分吧?”
面前的江嫣一袭芙蓉色织锦提纱裙,眉目如画,与深得帝心的江若柔有五分似。晏珩见了,不免产生被母后逼问仪容仪表的错觉。
毕竟幼时,江嫣不能经常入宫和她们玩,她与晏珩也很难出去。在宫中,晏珩和她一开始都有先生教导启蒙。而微大一些后,能继续跟着先生们学习,只有皇子晏珩了。
一母同胞的兄长天资一般,读书识字,骑马舞剑,都是让做什么做什么,缺少士见。所以晏珃经常和晏珩换衣服,她替他去学堂武馆,他跟着江若柔去学女红。直到有一天,假晏珃绣的那朵花太过有模有样,二人互换身份的事这才露了馅。
江若柔又好气又好笑,两人实在太像了,连她这个朝夕相处的亲生母亲都没能分辨。好在只有她们和叶娘知道,这才不至于“家丑外扬”。
但晏珃经此一事,时常被江若柔押着去学习女孩子应当了解的仪容。以至于她现在,对母亲那张很受父皇喜爱的脸,完全没有感觉。所以,哪怕有人跟江若柔外表有一丁点相似,她都提不起兴趣。何况这个和母亲有着血缘关系侄女,相似度对半的江嫣呢?
“勉勉强强……”晏珩迅速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反正,没……”
“没有你的太子妃好看!”江嫣脾气倒是跟江若柔出奇的一致,一致的好。就是说起话来,跟晏珩一样,头头是道。
“所以,你不答应?”
晏珩干脆利落地拒绝道:“嫣儿,你不想嫁人的心思孤明白,理解,也尊重。但孤可是有妻子的人,夜宿在外本是无奈,这要是住进别的女子房间,回去……要怎么跟阿婉解释?”
“殿下,你忘了?刚才是谁想送你的阿婉去……”见晏珩面色一沉,江嫣适可而止,意味深长地一顿,“反正,你得给我想办法。好像有人上门跟父亲提了,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嫁作人妇。”
“这么快?”晏珩一怔,“你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江嫣不假思索道:“拖也不是办法,不如,殿下也娶了我。反正你对我这张脸没兴趣,也不敢喜欢。既然都讲究亲上加亲,我在表哥宫里挂个名,也不难吧?”
“是不难……”
江嫣不想成亲,入宫是最好的选择。一来,晏珩对她没有龌蹉的心思;二来,江嫣入宫她做起事来也更方便。晏珩能够保证她的安全,她也能帮助晏珩做一些隐秘的事。
“不过这件事,还需阿婉点头之后,孤再安排。”晏珩叹了口气,“嫣儿,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还用你说?”江嫣忍不住提了提声调,“你那么大个秘密,我都替你守口如瓶!”
“嘘——”晏珩抬手,以指封住江嫣的唇,“你的声音,都要盖过雷声了。阿婉要是知道了,孤……”
“殿下?”
曹娥提着新做的点心,绕过迂回的廊,畅通无阻的到了江嫣的内院。好巧不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景。玄衣玉带,身姿颀长,金冠束发,衣袖盈着淡淡的龙涎香。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太子,还能是谁?
见晏珩正和自己的表妹“亲密”的互动,风雨盖过自己的脚步声。曹娥自觉一滞,犹豫片刻,还是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十在:怎么说,刀没有落在我头上,你猜我刀不刀?
晏珩:小十,朕是你亲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