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不幸陡生,孤纵然养望在前,也负‘少主’之名。亲临朝中,免不了处处掣肘。设立太学一事,迫在眉睫。”
蔺忱闻言,俯首道:“殿下英明。”
晏珩的一席话,听得蔺忱心生敬畏。能够坐在储君这个位置上的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蔺忱比晏珩虚长五岁,自是恃才傲物,宁可于得月楼卖艺谋生,不肯应富商之邀,伴读于纨绔。非是他自命清高,而是道不同者不相为谋。
蔺家祖上有过出将入相的真名士,不过后来因罪,举族迁入蜀。后战乱起,夏太|祖与群雄逐鹿,烽烟四起。战火燃至巴蜀,蜀中之民或死或伤,蔺家也更加败落。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蔺家虽贫,也是清白之户。蔺忱幼时所学,皆是祖父所教。蔺忱的祖父是真正的“遗贵”,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蔺忱遗传了祖父的聪颖,骨子也存着一股“高洁”。所以,他虽靠卖琴艺为生,却打心眼里看不起满身铜锈的富商大贾。尤其是,家主谣称为长公主姘头的蜀中一霸——兰家。
“孤想将筹备太学一事,交给你来做。如此,方不屈才。”
“果真?”蔺忱惊讶道,“殿下要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微臣?”
晏珩颔首:“事有轻重缓急,孤希望你能把握机会。”
“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蔺忱整衣叩首,字字恳切。晏珩见状,只略点了点头,叫他退下了。
她们做了多年的君臣,对彼此的秉性是再了解不过。蔺忱慕名,官居丞相,是为了名留青史。毕竟白衣不能入史,遑论列传。可惜,蔺忱虽如愿以偿,却并不能善终……
晏珩乐意与聪明人说话,可自作聪明的臣子,她并不能忍。不过,陆婉既说前世今生要“泾渭分明”,她晏珩也并非没有容人的雅量。旧人,用起来总归是顺手的。
“母亲。”
自皇帝下旨,掀过吴王一事,晏琮便重获自由。时逢太后寿节,天恩浩荡,他竟又能光明正大的回到甘露殿。由于太后寿宴一了,魏王、荆王就得启程回封地,所以晏琮每日都往宫里跑,待到宫门下钥前才回。
“琮儿……”
晏琮虽然一切如故,但李鹂在甘露殿禁足尚未解。她心灰意冷之际,一席话惹得龙颜大怒,以至于晏清永远不会原谅她。
禁足殿中不得出的日子里,李鹂也后悔。但她不是后悔说出那番话,而是后悔让晏清借此,送了他宠爱的小儿子上位。
二十来年的情分,诞育子嗣,代掌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为他生下的儿子们,倒成了帝王反过来威胁她的把柄。
思及此,李鹂面色一沉:“太后的寿宴可是难得的机会,母亲让你准备的,你都准备好了么?”
一年未见,晏琮只觉得李鹂变了很多。记忆中对他予取予求的母亲,代掌凤印时,是何等恣意风光。衣裳鲜艳,涂脂抹粉,虽不及那些年轻的美人俏丽,但风韵还是有的。
如今的李鹂,面容清瘦,颧骨突出,双目阴沉。就连用的衣料,颜色也老气了许多。这总令晏琮情不自禁想起,当初李鹂一口承放火害人的真相时,那近呼嘶吼的模样……
“母亲,儿臣觉得,太子于吴王反叛中立有大功,父皇又有意替他养望。天下皆知,晏珩是嫡长子。儿臣怕是,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晏琮有些怵,倒不是怕眼前有些阴恻恻的李鹂。只是他原本过惯了随心所欲的日子,自知眼下争不过晏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前几日,可没有这么说,怎么如今倒是成长了?”李鹂闻言,阴阳怪气道,“难不成,太子妃私下找了你,让你劝本宫收手!”
“儿臣怎么可能见到婉儿?”晏琮见李鹂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反而格外平静,“她如今是太子妃,与我这小小藩王能有什么话说?何况,儿臣也碰不到她。至于成长,不过是这两日,儿臣又想通了。”
“想通?你想通了什么?”李鹂声音有些刺耳,晏琮忍不住皱眉。
去年太子易立,今春吴王谋反,现在他又刚摆脱身陷囹圄的待罪之身,若是再无所得,怕是有些说不过去。
晏琮严肃道:“儿臣不信,皇祖母能有那么好的心。这么多年来,皇祖母为什么心照不宣地跟您同流合污,谋害皇嗣,您想过吗?”
“事到如今,皇祖母又为何要助儿臣一臂之力,去害晏珩?论亲疏,儿臣与晏珩可皆为父皇所出,一脉相承。”
“太后早不帮晚不帮,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好心,母亲也敢信?”
◎作者有话说:
晏珩:听说十在有老婆?
陆婉:假的,南城,本宫的。
晏珩:???
十在:皇后娘娘威武!
q&w:想磕……
十在:你忘了吗?
南城:磕cp可以接地气,不能接地府。
晏珩: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建议大家不要随便立flag。
陆婉:(意味深长)懂了。
第107章 忍辱(一)
晏琮难得开窍,字字中的。
“母亲,到此为止吧……”
“儿臣做不好皇帝,也不想去争。”
自禁足起,李鹂殿中的宫女太监都想方设法,去别的宫中另谋出路了。对此,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皇后江若柔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未针锋相对,日子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空旷的殿内只余母子二人,静的有些可怕。李鹂望着眉宇间骄矜全失,连那点天潢贵胄的跋扈都泯然的晏琮,不由怒火中烧:“到此为止?看看母亲如今的境地!晏珩一旦登基,我和你弟弟们,会落魄到什么地步?”
“太后当然没安好心,但机会总归是要抓住。魏王心思昭然,陛下早已明了。哪怕晏珩与你都殁了,陛下也不会让魏王得逞。”
“只要你够狠,天下最后还是你的,我的儿!”
“……”望着气势汹汹的母亲,晏琮一时语塞。
他沉默半晌,方坚定地重复道:“母亲,儿臣已无此志。你若是不死心,可以助琼弟与玞弟上位。”
啪——
李鹂闻言,下意识地扬手一掴,给了晏琮一记响亮的耳光:“逆子!怎么像扶不上墙的烂泥!”
晏琮抑住闪躲的本能,迎面对上那扇过来的巴掌。左脸迅速肿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传来,却疼在心上。他一语不发,沉默地受着母亲劈头盖脸的训斥。
“琼儿、玞儿哪像你这般得天独厚,占着长子的身份!你可是陛下的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江若柔一个继后,出身为人不齿,她的儿子也配做嫡子?”
“为了让你的太子之位安稳,你的两个亲弟弟早早就藩,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何况他们只会惹你父皇生气,叫回来也无济于事。”
“……”晏琮仍是无言。
不是因为让他做太子,所以两个弟弟才较早就藩。而是皇子到了年纪封王,必须就国。
晏琮清楚,两个亲弟弟比他还要不成器。他们俩整日里跨马游街,横冲直撞,惹得长安繁华的街巷鸡飞狗跳。教书的师傅们被整得有苦难言,换了不下三十个,不怪晏清看了心烦,便是他,也不去大张旗鼓地做那样败坏皇家名声的事。
李鹂见他沉默,脸又被自己情绪失控之下,打得又红又肿,悔意顿生。她缓缓走至晏琮身前,伸出手,晏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李鹂见状,脚步一顿。她面色自然地收回手,微微抬头,仰视着晏琮:“你以为你不争,晏珩就会放过你?身为皇子,你一直都是局中人。”
“此事,可由不得你。”
“你也是当父王的人了,要学会为子孙后代想一想……”
“……”
秋高气爽,风高云淡。暴雨过后,立冬的长安城迎来的难得的好天气。只是四时轮替,至岁末期时,天地间唯余肃杀之气。金桂凋零,秋菊落英,御花园中的景致已经败了。
太后寿辰在十月初八,陆婉作为太后疼爱的外孙女,建章宫太子妃,寿宴之事,必须亲力亲为。是以晏珩这几日一回金鳞殿,总能看见内廷的宦官女使,规规矩矩地捧着册子,等后差遣。
天气极好,阳光明媚。偏殿的窗户都被支开,和煦的秋光探了进来,为临窗的陆婉镀上一层金辉。许是日下暖意生,她穿了火红的石榴裙。阳光洒在乌黑发间点缀的金饰上,明耀煌煌。
偏殿的书房中站了两排低眉顺眼的内廷官员,陆婉头也不抬,仔细地看着阿春转呈的礼册。偌大的房中,不闻人声,只能听见窗外不知何处响起的叽叽喳喳,和陆婉轻轻翻动册页时,摩擦出来的细微的沙沙声。
“醍司使何在?”陆婉终于阅完一册,从容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内廷的官员。
“奴才在。”醍司使闻言,立刻往前一步,恭敬地等候指示。
“本宫记得,醍司去年酿了许多菊花酒。”
“是。”
陆婉颔首:“既然如此,今年寿宴供酒,一应换成菊花酒。”
话落,恭顺的醍司使却犹犹豫豫:“启禀太子妃殿下,内府的菊花酒在重阳宴时已去大半。若是要将太后寿宴供酒换成菊花酒,恐怕……有些难……”
菊花酒又名长寿酒,据说久服能轻身延年。寿宴供之,寓意甚佳。但酿造不易,又历重阳,府库存稀,也情有可原。
醍司使此言不假,陆婉却忍不住眉头一皱:“岁有盈余,积年所剩,也不足以供太后寿宴?”
“殿下息怒,”醍司使欠了欠身,解释道,“往岁所余,皆被李夫人拨去……“
“内府所藏,属实不足。”
“李夫人……”陆婉听罢一愣。
晏琮被废前,李鹂代掌凤印。这么多年来,若说她没有过牟利的私心,怕是不太可能。皇帝一向不管后宫之事,太后亦深居简出。李鹂趁机中饱私囊,也说得过去。
“也罢,”陆婉轻叹一声,“那照你章中所拟去准备。”
“唯。”醍司使接过阿春奉还的礼册,欠了欠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司膳使……”
陆婉忙着筹办寿宴,晏珩也没闲着。匈奴来使已至长安,晏清因着那阴雨连连的几日得了风寒,接待使节的事自然落在她肩上。
晏珩许久没有见过匈奴人了,印象中,他们生的人高马大,无论走到哪,腰间都别着一把弯刀。此次匈奴来使,亦是如此。对着晏珩一干夏人,趾高气昂。
来使晏珩不曾见过的,前世的今日,她还不是储君。但匈奴蠡王伊谷鞬的大名,她还是听过的。只是此人与她所想,甚有出入。
其人眉宇清秀,远无草原上风沙磨砺下该有的粗犷。与他周身一众皮肤黝黑的挎刀武士相比,肤色略浅,倒似夏民。身量亦不算魁梧,只高上晏珩寸许而已。
匈奴尚武,亦有意一窥夏之实力。晏珩清楚此行人所来的别有用心,如来人所愿,在京军营中设场。
“和亲一事,竟劳蠡王不远万里赴长安,亲自走一趟。”晏珩举杯,面带微笑道,“孤奉命相迎,不胜荣幸。”
“有劳。”伊谷鞬亦彬彬有礼,回以微笑,“能得太子殿下亲自接待,小王也始料未及。”
伊谷鞬话落,他身侧的武士便按刀冷声道:“往日我匈奴来使,皆是夏天子斋戒数日,亲迎于城门。如今,竟只派了一个半大的孩子?”
晏珩闻言,面不改色,放下酒杯,依旧笑吟吟地开口:“勇士莫非是头一次使夏?”
那人粗声粗气地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余光瞥见伊谷鞬毫无开口之意,自顾自地把玩酒盏,晏珩淡笑道:“不知尚且有情可原。贵国与夏比邻,若是而不知,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中原一向重礼,夏犹继之。昔日晏子使楚,楚王三辱,反自取之。今贵国遣无知之人,孤以年幼之身待之,有何不妥?”
“你……”晏珩的弯弯绕绕,武士是不懂,但大抵不是什么好话。
见随从吃了亏,蠡王这才开口,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莫怪。此次出使,原本不该小王来。但久慕太子殿下之名,这才恳求单于,千里迢迢亲至。亲卫随小王长居漠北,自是蠢笨了些。殿下此言,却是妄自菲薄了。”
“兴!兴!兴!”
台下赤|袒|肉|搏的壮汉扬起一阵黄尘,围观的兵士昂扬地呐喊,盖过伊谷鞬言语的尾声。席上的二人齐齐调转视线,扭打在一起的武士。
分不清是谁的人占了上风。伊谷鞬放眼望去,只见秋阳之下,夏军枪|戟林列,甲胄生寒。大纛龙旗,在秋风中舒展,列列有声。
伊谷鞬深邃的眼中似起波澜,他收回视线,饶有兴趣地望向晏珩:“殿下似乎对这种比试很有兴趣?”
“孤?”晏珩摇摇头,“孤对草原上这种一决雌雄的比试可不感兴趣。”
“哦?”伊谷鞬扬了扬眉,“真正的勇士都是摔打出来的,难道不是么?小王看殿下,可是看的津津有味。”
晏珩笑了笑:“孤很少见这么原始而野性的搏斗,又是我大夏男儿与匈奴勇士正面争雄,自然觉得新鲜。”
“至于阁下关于勇士的评断之言,孤亦难从。”
伊谷鞬微微一怔:“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智不及谋,勇不及断。孤不认为,能以一敌百的就是真正的勇士。”晏珩自信道,“战非一人之力,亦无一人之功。真正的勇士,武力之上,当有随机应变的本事。”
伊谷鞬摸了摸光滑的下颌,而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殿下的准则,倒是与草原大不相同。小王也觉得,匹夫之勇,难敌万军。可惜,可惜……”
见伊谷鞬出神,晏珩追问道:“可惜什么?”
“没什么。”察觉到晏珩虽目视台下武士,注意力却一直在自己身上,伊谷鞬顿生警惕之心,“其实这些小王在草原上看腻了。此次来夏,主要是为单于迎夏室公主。”
“不知大夏,可有永续两国情谊之意?”
◎作者有话说:
晏珩:想夜夜笙歌……
陆婉:???
十在:你就想吧,想想就行了。没人喜欢看,我的评论区都是正经人!
南城:我同意。
第108章 忍辱(二)
“大夏自然有永续两国情谊之意,不过……”晏珩保持微笑,“既为兄弟之邦,应该礼尚往来才是。贵国多年来而不往,是否不太合乎情理?”
伊谷鞬抬头,与主位上的晏珩四目相对。见对方黑白分明的眸下暗流涌动,他微微一愣,旋即,似笑非笑地接:“殿下这是什么话?小王这不是来了吗?漠北贫瘠,多不毛之地,所以两手空空而至。”
说着,他整了整右臂箭袖的袖口,漫不经心道:“不过单于的三十万子弟可是横刀立马于边,以待夏国之礼。难道这样,殿下还觉得,我匈奴不够重视与大夏的情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