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血统不纯,绝无继承单于之位可能的伊谷鞬,在水深火热的夺位之争中幸免于难,并被新单于优待。她来到这里时,正逢草原上单于之位更迭。伊谷鞬被继位的异母兄长封蠡王,赐了水草肥沃的铃兰草原。
逢原新王继位,按旧例要遣人去大夏敲打,以“和亲”的由头,要粮食布匹,外加大夏宗室女。归故国心切的胡雪,毅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胡雪想避免将来被屠的命运,也想去见一见此时的陆婉。毕竟,晏珩与陆婉重生的事实,她早在苏醒于这具身体前,就得到了天启。
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我可以让殿下将来的征途,变得更简单。”
“让大夏忠勇的将士,少一些埋骨他乡。”
“甚至可以在合适的时机率部投降,让殿下在史书中添上更为辉煌的一笔!”
胡雪说得热血沸腾,晏珩只觉口干舌燥。手中的酒壶已经是空荡荡的,桌上的肉炙早已冷却,却丝毫未动。她垂了眼,对于胡雪的话,无动于衷。
“殿下这是何意?”胡雪将晏珩的散漫尽收眼底,“难道殿下对小王所言,丝毫不动心?”
胡雪的话,晏珩置若罔闻,只是执箸夹了块鱼炙,送进口中细细地嚼。胡雪被她的动作一岔,倒是拿不准,晏珩会怎么想。但话既已出口,如同覆水,难以收回。
忐忑间,只听晏珩慢吞吞道:“你不会这么好心,孤不会上你的当。你存了什么心思,孤心知肚明。”
胡雪听她这样说,倒也不加掩饰,点头爽朗道:“是,殿下看重的是江山,小王看中的是美人。今非昔比,我以男子之身,蠡王之贵,去求娶东阳郡主,也勉强说得过去。”
“休想。”晏珩目光闪动,按下筷子冷冷一笑,“胡雪,孤劝你知难而退,不要勉强自己。”
“阿婉喜欢的是孤,是孤这个人,不论男女。”
胡雪不以为然:“爱不论男女,这个我知道。”
它可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自然,也可以是心心相印,玉契金兰。
于此,胡雪自认,要比晏珩懂得多。毕竟她游走江湖,本就是以男子的身份,眠花宿柳的。什么是露水情缘,什么是逢场作戏,什么是一见钟情,什么是芳心暗许,她了然于心。
哪怕晏珩有心,陆婉有意,但那并不妨碍她去相思。若是使些手段便能拆散两人,她也不会觉得胜之不武。毕竟人生短暂,她胡雪所求,不过是及时行乐。哪怕一晌贪欢,朝生暮死,也在所不惜。
晏珩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复述了昨夜与胡雪的对峙,言罢,抬眸望向一旁沉默的陆婉。她们早已双双坐起,随着谜底的揭晓,各怀心事。
“阿婉,你不信我?”陆婉的反应太过镇定,缄口不言,远山横卧的模样,亦出奇的淡漠。是故晏珩不假辞色,忧心忡忡地开口。
陆婉闻言转过面来,对着心中不安的晏珩放软了声:“只是过于惊诧,面上反倒不显了。没想到,命运弄人……我对不住胡雪,她能有这样的际遇,倒是给了我补偿的机会。”
“你有什么对不住她?!”陆婉的话让晏珩心中警铃大作,语气也促了些,“阿婉,你不要被胡雪给骗了。她,她……”
陆婉横眸看过来,眉目间神色略哀:“胡雪为我而死,殿下甚至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
言外之意,胡雪与椒房殿的三百名宫人一样无辜。可胡雪的所作所为,分明别有用心。但望着陆婉一副黯然的模样,晏珩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因着帐中昏暗,陆婉心思在外,也没有注意到晏珩的反常,倒是温和地劝了句:“既然胡雪以匈奴蠡王的身份重新出现,坦白一切,有意投诚,殿下应当接纳才是。”
晏珩静静地凝望着陆婉,二人近在咫尺,所以她声音极低,像是悠远的有些模糊:“孤知道了……”
晏珩知道陆婉“表里不一”,知道她的孤傲骄矜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可她不知道,她的阿婉重生后,仍能纯良至此。陆婉将胡雪当做试探自己的棋子,也好过如今,把胡雪看做有所亏欠的故友知交。
她晏珩作为操一国权柄的孤家寡人,手不干净也就罢了。那胡雪,可当真有那么纯粹的心思,为挚友陆婉,毫不犹豫的舍弃生命?
掖庭狱中胡雪的声声质问,如雷贯耳,晏珩记忆犹新。对方那言语中对陆婉露骨地肖想,她也永志不忘。
胡雪是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宣誓女子对女子之爱的第一人。亦是抛却生死,也要让她如鲠在喉,不得安宁的眼中钉、肉中刺。拔不掉,除不尽,提起便心有嫉妒,想到就辗转难眠。
可她是晏珩,是储君,将来会是皇帝。陆婉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她亦是她人尽皆知的“夫”。重生一世,陆婉便是再膈应曹娥,也为了她大度退让。她晏珩,也不该为了一个在她手中死过一回的人,耿耿于怀,迟迟不肯释然。
为君者,当虚怀如谷,有海纳百川的气度。
“太子殿下,晏珩,我没惹到你吧?怎么你见了我,没有好脸色?”晏琦受邀而来,却没有见到忙里偷闲的陆婉。而是晏珩板着一张脸,在建章宫的小花园里,接见了她。
晏珩并不想理会聒噪的晏琦,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阿婉在招待匈奴来使。”
“???”晏琦咽下口中的点心,拿起侍女奉上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的碎屑,疑惑道,“那不是太子殿下的事么?阿婉和匈奴来使,有什么可聊的。皇祖母的寿宴就在明天,她不去金华台亲自核查一下,可真是奇了怪。”
晏珩点了点头,头一次觉得晏琦的话很中听:“你说的对,孤也想去看看,阿婉和她有什么好聊的。便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也不该把堂姐这个客人给撂下才是。”
说罢,便起身,整了整衣摆,轻声道:“堂姐请随我来。”
“……”晏珩这副乖驯温良的样子,倒是唬得晏琦一惊。但她亦好奇晏珩的反常和陆婉此刻在做什么,便敛声,随着落脚无声的晏珩绕过嶙峋的假山。
作者有话说:
十在:南城又双叒叕明着我打游戏。
晏珩:阿婉又双叒叕有为朕戴帽子的打算。
陆婉:诸位,天冷,记得加衣。
南城:绿色环保,来,陛下戴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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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恩怨(二)
建章宫的花园不大,但胜在典雅。小桥流水,青竹绕溪,假山瘦石,颇有江南园林的风格。苍冷的竹翠伴着潺潺的水声,一扫皇宫中飞檐斗拱殿宇的恢宏之气。庭庭一院,杳然幽静,倒是别有洞天。
“阿婉,没想到,我能以这种方式,再见到你。”胡雪客随主便,跟在领路的陆婉身后,望着她秋风中娉婷的背影,有些感慨。
陆婉并未回首。风吹竹叶,簌簌有声,她站在园中开凿的清溪上方那竹桥上,火红的衣袂在满目苍翠中格外耀眼。服同其人,艳似骄阳,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我也没有想到……”陆婉侧袖,请胡雪落座竹林深处的小亭,“你还活着,或者说……以这种方式活着,我很开心。”
胡雪并未谦让,径直落座在陆婉对面。八角亭中的石桌上已摆上了应季的干果,玉一样莹润的茶壶嘴冒着虚浮的白雾。陆婉挽袖执壶,皓腕一如记忆中犹胜霜雪,看上去吹弹可破。
“殿下一路走来,没有可交心的人。帝王的猜忌与自尊,又让她无法卸下自封的心墙。所以处理一些事情,过于武断。”
“你是冤枉的,我对不住你。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自私地将你牵扯进来。”
陆婉将色泽如淡蜜的茶推至胡雪面前,垂眸,自责道:“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谅,亦知‘杀身’之仇不共戴天。但你如今身份特殊,我还是希望,你能为自己好好想想。不要跟我当初一样,意气用事,悔之不及。”
胡雪“嗯”了一声,伸手去接茶。陆婉修长白皙的指正握在瓷盏的另一侧,染着丹蔻的十指指尖通透晶莹,胜过阳春里绽放的桃花。
眼看着就要触上,胡雪开口道:“阿婉无需自责,我从未怪过你。能为你赴死,也算是我死得其所。况且,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
终究是没能握上,陆婉适时收回了手,为自己也添上了一盏苦菊茶:“就是没有遇上我,你也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遇上了就是遇上了,在我这,阿婉对我就是有救命之恩。”胡雪举杯饮尽,因着口中苦意蹙起了斜飞入鬓的浓眉。
陆婉见胡雪皱眉,方觉有所疏漏。她抬眸,用一双澄净如水的眸子望着故作矜持的胡雪,解释道:“我想着冬日里天干物燥,多喝些苦茶下火。倒忘了你与殿下一样,不喜喝这样酽的茶。”
“无妨……”口中微苦之意盘在舌尖,胡雪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草原上的□□茶口味比这还要奇怪,我还不是喝了许久。”
听她这样说,陆婉点了点头,问道:“你在匈奴……应该过得很不错吧?”
“伊谷鞬的地位不算低,托他的福,我也享受了几天匈奴‘天潢贵胄’的日子。”胡雪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牛羊成群,烈酒浇心,就是逐季迁徙过于麻烦。只跋涉那么一次,我就心有戚戚。”
“冬日里骑着马,大雪几乎能没到胸口。天寒地冻的,帐篷根本无法御寒。更别提饿极了的狼群在部落扎的营地外游荡,夜里嚎起来,极是瘆人。”
“不过相较于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还是做匈奴的王要舒坦些。”
陆婉颔首:“理应如此。我听殿下说,你……有意‘弃暗投明’?”
“个人立场不同罢了,但我又不是匈奴人。何况,伊谷鞬的结局并不好,我不想做晏珩手下的刀下鬼。”
胡雪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她本是极为自私的人,也惜命。可碰上美人,就容易“忘本”。毕竟在遇到陆婉前,她不是没有吃过亏。但吃一堑长一智这种事,她显然不太会。
陆婉对胡雪的话,仍深信不疑:“我亏欠你在前,这一世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尽力帮衬。殿下那边,我会劝她。毕竟于她于你,这都是最有利的局面。”
“阿婉说得可是真的?”
“嗯……”
陆婉微微点头,胡雪不由霍然起身,喜笑颜开道:“其实,以我现在的身份,完全可以向殿下提更多的要求。我不是殿下,没有开疆扩土的野心。也不是伊谷鞬,没有出人头地的念想。”
“我胡雪所求,不过佳人在侧,富贵闲散。”
胡雪仗着原身不逊色晏珩的身高,凝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安坐的陆婉,情不自禁地脱口道:“阿婉,我……我想和你在一起。”
“痴心妄想!”
幽静地竹林中,陡然传出疾厉的一声。晏珩大步流星地走来,望见亭中怔住的二人,转头警告胡雪道:“阿婉是我大夏的太子妃,饶是匈奴的喀则单于尚在,也断然没有与大夏明目张胆撕破脸的胆量。”
“哦——”胡雪拉长了调子,笑着反驳道,“喀则单于已经作古多年,他死了不能复生,亦不能附身。殿下所言,不过是后人一张嘴,妄定前人的功绩罢了。”
“呃……”晏珩与胡雪的一番话,听得晏琦一头雾水。不过,二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看眼中倒是有意思。陆婉竟能抛下了晏珩,与这匈奴的蠡王在建章宫的小花园中互诉衷肠,当真是刺激。
她看了看晏珩,又望了望伊谷鞬,步子轻巧地走到陆婉身侧:“表姐,你这是……什么情况?”
晏琦不知来龙去脉,陆婉也没有长话短说的兴致,故而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晏琦自然不信,清了清嗓子,道:“虽说太子殿下是太子妃的丈夫,不过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常有的事。殿下与蠡王都是英豪,自然不用被这世俗的条条框框所缚。”
“佳人嘛,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不如……你们比划比划?”
“晏琦,”晏珩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冷笑到,“你可真是好样的。”
晏琦不以为然,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我知道,我一向很优秀。若我也是个男儿身,表姐嫁给谁可就说不定了。”
“姑娘好见识,小王佩服。”胡雪听晏琦如是说,又见晏珩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被她说出了破绽,不由微微一笑,“不过本王学艺不精,没法跟太子殿下比,恐怕让姑娘失望了。不过阿婉这般绝色,无论男女,都当有争取的机会才是。”
“我看姑娘谈吐不凡,想来也是女中豪杰,为何不试一试?”
“你……”
晏珩的话被一脸认真的晏琦毫不犹豫地打断:“蠡王殿下这话,我倒是头一次听。不过,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又一左一右分站在亭子里陆婉的身侧,看上去倒似同仇敌忾的盟友般。晏珩立于阶下,微微抬头望着亭台内的三人,颇有形单影只之叹。
“好了,”陆婉见晏珩负手,沉着脸一言不发,轻叹一声,“来者是客,园中风凉,不如回去再叙。”
胡雪点头:“我听你的。”
晏琦亦附和道:“我要回去吃点心。方才太子殿下非要带我来找你,我才尝了两块,没尽兴。”
晏珩见晏琦挽着陆婉的小臂,眼神愈发幽暗:“头一次听说吃点心还要尽兴,要不要孤把建章宫的庖厨让你一起带回魏国?”
“殿下若是肯割爱,我自然愿意。”晏琦笑嘻嘻道,“便是阿婉,殿下肯给,我也敢要。”
“……”晏珩拂袖,带起一阵罡风,“劝你今晚早些沐浴更衣,看看能不能在梦里得到。”
言罢,便转身离去。
胡雪望着晏珩吃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声,爽朗道:“没想到,晏珩居然也会有今天。阿婉,这位是?”
陆婉早有引荐之意,不疾不徐地答:“是魏王舅舅的幼女,我的表妹,晏……”
“晏琦。”不待陆婉话毕,晏琦自己便凑了上来。
浓眉大眼的匈奴蠡王,与晏琦来时在建章宫外所见的五大三粗的匈奴人略有区别。同样五官深邃,和优越的身高,足以证明伊谷鞬身上有着一半匈奴血统。但对方衣下并无紧绷的肌肉,面目也并不凶恶,在她见过的匈奴人里,算得上“丰神俊朗”了。
“晏琦……”胡雪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想来是她被砍头前就香消玉殒的宗室女。毕竟当年魏王谋反之名坐实,太后力保下才得以免罪,但也削爵撤地。至于魏王的家眷在后来的新帝手中如何度日,她就不知道了。
“太子妃殿下……”晏珩去,黄门返,向着一步未挪的三人行礼后站定,“太子殿下让奴才来问,您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辰?”
“???”晏琦闻言,忍不住白了一眼传话的宦官,“小心眼,难道殿下片刻都离不开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