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身边果真奇人异士众多,眼前这个姜昀黎姜姑娘便是其中之一。特立独行,虽而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但对自己冥思苦想的和弃如敝履的皆分外明确,一点儿也不含糊,更不动摇。
她在闺中之时,不论是听旁的府上的姑娘说起,还是自家母亲的训导,都与姜昀黎的话大相径庭。他们都求着姑娘便安安稳稳的,过了岁数便坐在府中待嫁便是,婚事自有父亲母亲为之奔走操劳。
她听多了也觉得厌烦,更多还是有一股来自心底的不认同。
她还有好多事要干,也能干成很多事。男儿读的书识的字她也一样能懂,先生偶尔谈及的家国大义,她也能从中道出几番自己的见解来,还能再得先生几句夸奖。
街坊上开的成衣铺子点心铺子还有当行,她若是有心也能开一间从坊市间抢一抢生意,铁骑力士蹬足从军,她也亦不是那等怕死之人。
怎么男儿到了年岁便有愈发足供施展拳脚的天地,而女郎却只能独坐与闺中,待商议好了亲事,便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画地为牢呢。
可没人省得她这等猎奇的想法,说出来便只会令人唾弃排挤。在岁岁年年的潜移默化之间,她似乎也放弃了要去找自己的想法,只觉得反正所有人的归路都尚且一样,自己或许也没那个必要要与世俗纲常争个头破血流。
但今日不同了。
姜昀黎给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她如她的嗜好一般,像一杯经了岁月积淀的陈酿,有着独树一帜的香气,只寻着那一支酒曲酝酿发酵,再生出自由的味道。
她作为太子殿下的随侍,也不免要常与各色的人来往走动,见过的棋局风波当比她多得多,但她仍旧能如风入松一般茕茕孑立,初心不忘,自成一派,又怎能不令人艳羡。
她说得对,她往后能有更自在的生活,又为何要将自己拘泥于出不去的深宅中。
谁又一定要与自己过不去呢。
“若说我才是那等有好福气之人,这清早便能见两位美人专程替我捣药熬汁,说出去可真是得羡煞旁人。”
二人一抬头,便见卫时谙披着唐草纹浮雕冠乐绉提花长衣,抱着臂含笑倚在门边上。
“娘娘怎起来了?方才我还同沈姑娘说片刻后去殿中寻娘娘,药都快研磨好了。”
沈弄溪也接上话茬不住说道:“是啊,今日化雪天,这气候比前两日又冷上许多,谙谙怎也不多添几件衣裳,万一受着寒可不好。”
卫时谙拢了拢前襟,应道:“放心吧,我岂会冻着自己。别看这外裳瞧着薄,里层是磨了毛的,可比得小袄暖和。”
“只不过我瞧着这日头大了,你们还在忙着,午膳便吩咐后膳房多做些吃食回馈一番才是。”
姜昀黎接过沈弄溪递来的捣好的药泥,对卫时谙唤道:“娘娘可别忙着答谢,快些叫我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了。”
“昨夜晚间我沐浴沾了水,殿下有替我重新上了药,这会子与不涂药还是有大区别,好似看着没有先前那么肿了。”
姜昀黎不说话,只是拆开了那缠绕在其上的纱线,而后翻开了内里,仔细寻瞧着,不住皱起了眉,抬头问道:
“娘娘昨日可是用了力道了?这虽看着是消肿了些,但哪里见得是要好了呢?”
卫时谙就这姜昀黎抬着自己腕间的手,刚想着开口问上一句,便听得她对着腕下一处轻轻按了一番,顿时便叫她嘶了凉气。
“娘娘,看看这淤青都散到这儿来了,如何能好些,还不如肿着的那时候。”姜昀黎一面又重新替她上着药,一面不住再次耳提面命道:“受了伤的腕可千万不能使了力,就得如人断了腿方需静养一般,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动才是,哪里经得起推搡。”
“再者说,主子还知道给娘娘上药呢,怎么没在风月之时想着多护着娘娘,净顾着亲昵,也不能把伤给忘了。”
卫时谙羞得就要去捂住姜昀黎的嘴,一面慌乱地将眸光移到了一旁抿着嘴偷笑,却还要硬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见模样的沈弄溪。
“你们一个个的都在这那我当笑料呢?”卫时谙拧着细眉,佯装怒火道:“做什么日日都要拿那些出来说事,我这受了力分明是昨日沐浴时弄的。”
“我想着把衣裳穿好,结果背身过去手使不了力气,硬着头皮试了几次,发现还是不行,这才放弃了。但是似乎伤到了便也还是伤到了,才叫今日看着更严重了些。”
“那便如娘娘所说吧。”姜昀黎抬眼,朝着卫时谙眨了眨眼,“这下包扎好了,娘娘可得听我的话好生养着,再不可受着累。”
“莫不然,这手腕只怕是要落下病根子。”
作者有话说:
什么时候才能把五十二章放出来啊……晕倒了
第五十四章
“知道了。”卫时谙松了松手, 像是早有准备似的,问起姜昀黎来:“对了阿黎, 你这两天在宫中走动, 可曾听闻努尔古丽的伤势现下如何了?”
姜昀黎闻言直起身来,回想了一番道:“娘娘是说那位漠北来使的公主?”
“她还在琼英阁休养着,身边有圣上指派的御医日日请脉查伤, 用的也都是上好的南疆进贡的药材,不会有什么事。”
“要我说,圣上也是对这漠北公主真上心。听闻那琼英阁的地设比起西六宫的都还要好上几分,皇后娘娘都踏入不得的地界,倒是便宜了这北域来的质子。”沈弄溪努着嘴, 语气颇为不解。
姜昀黎只稀松见惯地摇了摇头, 侃道:“中原的美人瞧着惯了,来了个异方水土养着的姑娘,当然觉着新鲜。”
“当然, 如今漠北使团还留在大胤, 那摁着玺印的一纸议和书还未被人送回大都王手中, 谁又能探清楚圣上的意思呢?”
她复而擦了擦手, “许是杀鸡儆猴, 用来威慑一番, 再给漠北那边吃个定心丸罢了。待人一走, 这儿就留了那公主一个,是高是低可还不一定呢。”
质子便是如此。
如若是没有建元帝的雷霆手段, 大多数人对其的想法都算不上敬重, 反而是如赵玉屏一般不把人当人看, 随意欺辱指使。
她的地位或高或矮, 都只能由建元帝发话敲定, 自己是半点也做不得主。而建元帝看起来像是存了几分私心在里头,可真正是如何想的,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卫时谙低着头想着,不由耸了耸胳膊。
假意承情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只怕近些日子就需有动作了,可且等着吧。
“娘娘问起她,可是要前去看望一番?”
“嗯,”卫时谙颔首,“我吩咐了膳房准备了清淡些的酥糕吃食,打算今日前去琼英阁望一望。毕竟人伤得重,怎能离了那马场便就此不管了呢。”
“也是。”沈弄溪瘪了瘪嘴,“都是女眷,尤其是谙谙你,日后在宫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归是要打点着些。”
“我也同你一并去。”
姜昀黎拍了拍手,“既如此,我就不便跟去了。娘娘,那膳房里的糕点总得有我一份不是?”
“你就安生吃着吧,少不了你的。”卫时谙调笑着轻点着她的眉心,一面还眨了眨眼,“兰生酒,不是都惦记了好些时候了么?”
“娘娘?!”姜昀黎登时来了精神,顺势便攀上了卫时谙的散云广袖。天知道她忍了多长时间没沾过酒了,这些日子忙里忙外,坊间她那处屋子又回不去,只能这么硬生生等着盼着,待手头上的事都解决了再回去醉梦一场。
可如今娘娘竟说她有兰生酒。
那可是从前汉宫之中珍藏的好酒,早些时日听鹤尘说主子的库房里有,她是恨不得即日便立个大功在手,向主子邀来那坛中好酒,畅饮一回。
这等好东西,太子妃娘娘竟能叫她在今日便尝到了?
娘娘怕不是什么太子妃,更不是什么将军府的嫡女,而是从天上下了凡尘的神仙!
“前些日子从嫁妆里见着的,似乎是从前我爹爹弄来的酒。横竖不论是府中人还是我,都不是个品酒赏酿的雅性人,如此,便给你留着呢。”
卫时谙回身又添上一句:“这些时日也着实是劳累着你,整日里又是抓方煎药的,这会儿寻个无事的空档逍遥自在些罢!”
沈弄溪也跟着卫时谙等一并去前院的保和殿内用了些早膳,尝了尝东宫膳房里准备的糖肉馒头、豆腐八仙汤、甑尔糕与银葵花盒小菜。
趁着照青砖都有些反着光亮的盛日头,二人提着装点着方糕食膳的点心盒子,亲自出了东宫的殿门,向着东边那处高阁处去了。
琼英阁内,那躺在玉榻上的美人却并无想象之中那般平和。
努尔古丽睁着空蒙的双眼,定定看着那帐上的花穹顶,脑中昨夜建元帝的话语还迟迟挥散不去,钝钝撞着她的心口。
昨夜她的踝骨处稍稍有了些起色,在榻上躺着又实在觉得硌得骨头生疼,便请了侍子们搬来了一处明月几,将她抬在了那上头靠着,又开了西窗。
这扇窗外便是如碎玉般的密雪。对那些有观赏之意的姑娘们,便是胜者的糖霜;而对于她的囚笼之鸟来说,则是败者的沽酒。
夜深人静时,更能引失意之人的伤悲。
飘散的薄雪沾在了她颤动的长睫上,又在屋内地龙的炙烤之下化为极细小的水珠,将落不落的凝在上头。
努尔古丽看着自己如同掼了镣铐的动也不能动的腿骨,长叹息了一口气,唇角牵起一份苦涩又惨淡的笑容。
来这处地方有几日了?
约莫不过四日,却已然是落得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那些从前在大漠之上赶着红马追扬沙恣意时光她早已不再去作何念想,可即便如此,就连保全个完好之身也尚且成了奢望。
这残破的身躯和丑陋的脸庞,恐怕也仍旧不能令那些以她为靶的人们偃旗息鼓。但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是应对,只盼着今后能再聪明一些,即便是惹得身躯受些苦楚也不妨,只要能保住这项上人头便可。
皇帝对容妃与赵玉屏的惩处她也不是未曾听闻。
容妃降了位分,一朝又回到了从前那知苦知冷的时候,还受着如今三位顶头上的妃子的打压,和曾经在她位分之下的嫔妾的嘲讽与冷眼。
而赵玉屏,听王兄说起是朝中重臣光禄大夫府上的千金,如今也因此事恐是再谈姻亲与友邦往来,没那么容易了。
但她听闻这些从外头传进来的消息,却并不能感到轻松或得幸。
她实在不知皇帝这般动作对于她来说是福还是祸。眼见着似乎是震慑了一番对她心怀不善之人,但如此也算是令她得罪的人更多了些。往后皇帝总不能随时在她的身边盯着梢,就算派了人手时刻跟着,但尊卑有别,她总有落单的时候。
也总有防不住的时候。
待王兄他们回了漠北,即便是再如何许诺受了委屈便传书信,抑或是找商队的人避避难,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幌子罢了。她逃不开的,也只能靠她自己。
雪夜里打着飘的凛冽寒风从西窗中扑向人面,这冰火两重天的质感直叫努尔古丽不住闭上双眼,无言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绣着中原纹样的裘衣。
“霜重雪寒,为何不在阁内歇着,跑到窗边受着凉气。”
陌生而又似鹰隼夜狐般的低沉声线自她的背后想起,惊得努尔古丽险些忘了自己踝骨处还有着重伤,慌忙便要从小几上起身跪拜。
“你有伤在身,无需这等虚礼。”建元帝快步走上前去欲将她扶起,却仍旧见她同此前一般冷漠疏离,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自己的手。
他的心顿时一沉,不知她如今在经历了这些病痛以后,对他那几分本就不明朗的看法中,是否又增添了些怨恨。
不过即便是怨恨,他也会如是受着。娜尔罕应当怨他才是,若是再重来一回,恨不能杀了他剐了他,而不是如他的美梦一般,对他露出初见时的温柔笑意。
她应当怨着他的。
他没有资格恼,她对他疏远也好仇视也罢,慢慢来,把罪过一分一分赎给她,他都愿意。
“臣女,见过陛下。”努尔古丽惶恐着就着那处小几堪堪行了参拜礼,而后低垂着眼睫,压住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陛下来此,是……有何、有何要闻么?”
“并无,朕只是想来看看你如何了。”建元帝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便罢,“白日里处置了伤你的那些作妖行诡之人,疏忽了你,晚间得了空子,便想着来见见你。”
“前来上京不过短短几日便受了如此苦难,朕着实是心有愧疚,却不知如何赔罪。”
努尔古丽闻言便神色惊惶地拜了个四不像的手势,眼皮掀动:“陛下何出此言,臣女甚为惶恐。”
“臣女不过是不慎落马,陛下所言,臣女万受不得……万受不得。”
“努尔古丽。”建元帝正了神色,独自去一旁的矮榻上拂去衣尾坐下,“旁人或可轻视,但若是你自己也妄自菲薄,只怕朕再如何严加防守,也起不到护住你的作用。”
她倒不是轻视自己。
她在漠北十三州是最尊贵不过的大都王嫡长公主,她怎会想要轻视自己?
分明是如今寄人篱下,万事自己做不得主,还需以胤都皇帝为天,她是见何人都惶恐啊。
她自己看重自己又有何用呢?
更何况如今她拖着不堪入目的身躯,还有那狰狞可怖的面容,只怕是见的人多了,他们只会向世人传递一样消息:
漠北送来根本不是什么和亲的公主,而是长相可憎的丑恶妖魔。
漠北十三州根本就拿不出诚意,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妖女,又岂会是大都王嫡长女,怕不是大都王从那个犄角旮旯里胡乱找来的丑八怪,故意膈应胤朝国君呢。
这又如何得行。
不是她的家乡,更没有她熟悉的故人,要她同一个真正的公主一般跋扈张扬,她究竟哪里来的底气如此啊。
“臣女只是不想,令大家都难堪。”她低着头,连目光也尚不能确定在何处,“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王兄曾教与臣女的,中原人的古话。”
“往后臣女也定当谨言……谨言慎行,需抛头露面之事,臣女便不去做了。”
建元帝听着她这般劝说不动又甚为推拒的话语,只觉头脑又有些隐隐作痛。他作势想要离她近些,“你如今变得这般谦卑模样,更是朕所不愿见到的。再如何,总归是要见人的,怎可有作茧自缚之想。”
“朕今夜前来,也是就着此意,同你商议一事。”
努尔古丽问声终是抬起了她久久低垂的眸子。虽道不知建元帝言下究竟为何意,但她心中那股无法忽视的不安的只觉在反复提醒着她——
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她登时便紧张起来,奈何踝骨动不得,只能以一种怪异的半跪不跪的姿势对着建元帝,待她反应过来时,更是觉得无所适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莫动弹了。晚间不是才上了药,不要再牵着伤。”建元帝不住皱眉,只想着这姑娘未免也太紧张恐惧了些,他又不会对她如何,到底因何要如此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