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果真如此。
她的话音才落,便见努尔古丽的脸色瞬间僵持,抬眼凝眉许久,硬是说道不出一句话来。
即便是只看她的脸色,卫时谙不用多有考量都能猜想到,建元帝究竟同她说了些什么。既能让她难堪无比,又令她别无办法只做为难,除了要将她纳入宫中,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
努尔古丽看着卫时谙,复而又看着殿内的一种人,呐呐道:“娘娘,只怕我现下说不得。”
沈弄溪见此场景,也甚为识趣地同卫时谙使了个眼色,而后招呼着一众侍婢遣退了出去。
合宫之内登时便只剩下了卫时谙与努尔古丽二人。卫时谙替她掖了掖被角,方抬起头来神色庄肃道:“陛下意欲纳你为妃?”
“娘娘怎知……”努尔古丽睁大了瞳眸,指尖无意识抠刮着绣着卷草水底云纹的被面,声如蚊呐。
“我尚能听到些风声,只是不敢确定。如今想来看看你的伤势,顺带着这么一提,竟未曾想这猜测倒是成了真。”
卫时谙眸光凝着眼前姑娘的眉眼,“你作何打算?”
“又是如何应答陛下的?”
努尔古丽垂下头,苦笑道:“我如今这副模样,娘娘与我也皆是心照不宣。我实在不知究竟如何得入圣上青眼,又如何能如圣上所言,了做宫妃呢。”
“思来想去,唯一可能令我沾染的那一点牵念,或许便是娜尔罕公主了。我如是试探了圣上,得到的答案大约也能印证我心中的那点不定想法。”
“或许陛下将我当成了第二个娜尔罕公主,也未尝不可能。”
她的言语已然在告诉她一份隐隐的明了,但为了证实为真,卫时谙依旧是追问了一句:“娜尔罕公主是何人?”
“胤朝的先皇后,北狄邯勒王的女儿。”
卫时谙盯着努尔古丽许久,唇瓣翕动,似有呼之欲出的答案跃然纸上,却令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皇后?
她方才那话的意思是,建元帝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娜尔罕,也就无外乎将她看作是先皇后的替身,才想要将她纳入后宫,放在自己身边?
“很荒诞吧,娘娘。”努尔古丽经过了一整夜的入定消化,如今的心绪已然平复了许多。虽而想起时心下还会升起恶寒,但起码要比初次听闻时少去了许多骇然。
她复而将她在大漠中听闻的有关娜尔罕的能万古流芳之事迹道与了卫时谙,而后又添补了一句:“我不知娜尔罕公主和亲大胤后,在这一座皇城之中又发生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她死时不过二十八岁。”
“我不知道圣上对她的那份心情究竟由什么交织得成,我只知道,我对于圣上,可称胆颤心惊。”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卡文卡的很难受,写到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往下写了,索性停下来捋具体的细节剧情。章节已经过半,有些放出去的线要循序渐进往回收了,但是过程会很漫长,写起来也有些头疼,所以放了一段时间好好想了一下,才开始动笔写的。抱歉这两天没有更新,后面的细节剧情还在添加和改动,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喜爱!我会继续努力码字的!
第五十六章
卫时谙的身子不住向后仰去, 看着努尔古丽的绮丽的眉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是当真如此。
漠北的嫡亲公主, 和北狄邯勒王的女儿。
皇帝竟然真藏着这份心思。
从前她独自窥探帝心, 不过只当是臆想罢了,可现如今想的多了,居然也能叫脑中的猜测成了真。
可这样肮脏的心思, 他究竟对得起谁呢?
他对得起焚心投火,在人间沧海之中化为灰烬的先皇后的尸骨么?对得起苦等十余年,折戟沉沙只等一日亲自向漠北讨回当年的一切的,他与先皇后的身生亲子么?又对得起同样作为和亲质子,对旧事毫不知情, 又对先皇后与北狄一族怀有愧意的努尔古丽么?
“臣女回绝了陛下。”努尔古丽的眼眶不禁漫上烁烁泪意, 隐隐绰绰的畏惧自眼底涌现。她指节无意识抠紧了胸襟上坠着的汉白玉嵌瓷石,看着卫时谙的目光既忧虑至极又无可奈何。
“那时陛下拂袖离去,想必也是气极, 但或是碍于漠北议和的情面, 陛下并未对我言重。”
哪里是碍于漠北啊。
只怕是为了他心中的幻梦。
卫时谙清楚努尔古丽的意思, 但有建元帝的威压在前, 只怕唯一能在御前递得上话的, 便只有谢今朝一人。
他是建元帝与先皇后之间最后的牵连。
如若是他有意要纳努尔古丽为妃, 总归要过了谢今朝那一关, 他与娜尔罕公主的亲生之子那一关。北狄与漠北之间还有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还有那么多被挫骨扬灰的北狄子民, 这些都能过去吗。
虽而不知八年前那场变故之下埋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真相, 但仅凭着先皇后薨逝这一点, 建元帝如今当真把努尔古丽当成了她的替身, 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脸面。
他在弥补些什么?
又在欲盖弥彰些什么?
“太子妃娘娘, 臣女知晓自己没有选择可言,臣女往后做谁的妻谁的妇都好,但臣女唯独……”
卫时谙锁眉,覆住她的手道:“我知道,此事我会与殿下商议。更何况此事闻觉实在怪诞,想必若是圣上心意已决,待广而告之后必得引起众人口舌,还尚可再遂你之意顺水推舟一番。”
“莫要慌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我们还有时间。”卫时谙就势起身,拍了拍努尔古丽的肩膀,“且等一等罢。”
待午间谢今朝下了早朝回宫,便见卫时谙早已在紫宸殿候了多时。
怕朝服质地太硬硌着她,谢今朝便先褪了外袍,换上了常衣,而后才将卫时谙牵至身前,仔细瞧了瞧她伤着的腕处。
“谙谙晨间做什么去了?”往常午时她都是在保和殿前的花厅坐着吃酥糕,甚少踏足他此前的寝殿,他敛眸思索,只怕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
卫时谙见他上来便只顾着关切她那点伤,黛眉不住微蹙,心下泛起细密的疼痛。欲开口,千章万句如干涸之堤被阻在口中,如何也说不得。
这段时日里,先皇后这三个字眼就如梦魇一般夜夜萦绕在他左右,即便是不刻意去提,总有那么一些人亦事,不断在耳旁重复。
也正如此刻,卫时谙断然不愿次次揭开尘封的伤疤,叫他再痛一回,可哪里又容得她不开口言说呢。
她不说,也自然有人会说。
“殿下,我去见了努尔古丽。”卫时谙嗓音颤得甚为艰涩,手不自觉便从他的掌心抽出,抚上他的眉眼。
谢今朝将她堪堪搂在怀中,望着她似有枯败春信般的眸光,察觉了她的踌躇与犹豫,“她同你说了什么?”
卫时谙不住闭上眼,心口的撕裂与疼痛令她难以将残忍的言语说出口,更无法再直视他清明的瞳眸,向他宣告今日听闻的一切。
见她心绪低落,不甚愿言语,谢今朝便低垂额首,与她鼻息相融。带着寒冬凉意的冷香与她近身交缠,令她不由攥紧了他的衣襟,将他再拉近一些,而后轻吻浅触他的唇角。
她想不到以更好的方式去安抚他。
卫时谙生涩的章法如瑞脑梅花沉香酒,酸涩又醉人,也搅得他心尖的寒潭被莲舟漾过,惴然而又欲罢还休。
吻中的不安与动摇在无言之中传递,谢今朝捧着她滞留着冷意的脸庞,低声问询:“谙谙,告诉我,怎么了?”
“圣上昨夜去寻了努尔古丽。”
“他的意思,的确是要将她纳为后妃。”
卫时谙偏过脸去,倚着他的肩,指节抚着他的后背,沉声道:“与那时轿撵中所猜测的,分毫不差。”
谢今朝当即便明白了怀中姑娘缘何忧心与反常,原是在担忧他听闻此事会心生难过。
不过幸而此前因努尔古丽坠马一事,令建元帝露出了些许马脚与影子,也让他心中虽盛着顾虑,但也算得上是有了三分准备。
如今闻言,倒也谈不上心中不好过,不过是失望罢了。
他尚不能理解父皇到底是如何架想的。
这一切究竟又算什么。
他在一个活人身上去寻找一个死人的影子,一如可怜至极的落难鲸尾,又能掀起什么浪花呢。母后薨逝时,宫中众人皆言帝后离心,陛下硬石心肠,连一滴泪也不肯掉。
在母后与父皇面见的机会愈来愈少后,他便似乎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表情,冷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假辞色的。
那时听闻新入宫的罗妃喜得盛宠,而彼时的谢今朝还是好心玩乐的皇子,在每每被训诫以后,还独自想道——
也不知父皇如此不苟言笑,在新宠面前又笑过几回没有。
大抵还是有吧。
从前母后同他言及与父皇几多恩爱,可在他年岁渐长以后,看到的光景便狠狠将母后曾经那些缱绻话语贯摔在地。
他只觉父皇对母后哪有什么所谓的感情甚笃。凤栖宫的独一无二,螽斯门的福泽愿许,或许只是起源于当年对北狄的安抚,抑或是再加上一星半点,古虱旧蝉即刻身死的作祟的新鲜感。
哪里谈得上是爱。
就连他自己,若非是为北狄寻仇,只怕他这个遗子也与父皇尚无话可讲。
新岁伊始的通天巨变,生生令他在北疆扎根了八年。再一回来,父皇却又抓着他的肩头,告诉他对母后的追念情思,告诉他对昔日的两相无猜的目不交睫,告诉他对母后音容笑貌的引日成岁。
然而如今却又对与北狄有着铭心镂骨之仇的漠北之后动了别样的心思,将仇敌当做地下亡灵的替身,为薨逝的母后再谱一首后弦,再弹一曲蝶魄。
父皇的心思一直在变,从今朝变到明朝,虚浮不定,又令人无从琢磨。
实为不清究竟他埋了八年的那步棋到底走是不走,在他们父子二人之前谁最先反了悔,退出了第一步。
无人告诉他,帝王权术直需这般驱使。
三生清风三里路,良久的一室无声,令取着暖的人相拥而立多时,谁也未曾开口先说一句。终是卫时谙抬起了头,眸光里是不曾掩饰的忧虑,“殿下……”
“我无碍。”谢今朝闭目嗅着她的发香,搂着卫时谙腰际的手却在不断收紧,“我只是尚无从得知,父皇如今究竟如何思量。”
“是否想过母后,是否想过已然覆灭的北狄。”
是否想过他。
但他不能当先行开口的那个人,试探不得,又百无办法。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二人这方私谈才商议不过大半柱香的时辰,便闻即鹤尘在殿外求见,说是陛下有旨,传召太子入殿。
“启禀殿下,圣上午间用膳时头疾发作,自椅座上跌昏而不省人事,如今正于御医就诊中,召传殿下前去侍疾。”
卫时谙登时便皱起了眉。
努尔古丽说起昨日晚间,建元帝还只身前去与她言谈半个时辰之久,并无异常。而今日晨间早朝时也未曾传出什么异样,却在这时候忽而生出什么头疾来,还一副情况危急的模样。
是突发的恶疾,还是蓄藏已久今日才抑制不住,只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谙谙,我去宫中看看。”
———
帝宫。
今日的头疾来得格外迅猛,不似于从前是从一点点的乍跳与恶心反胃作为发作的起止点,而是一反常态,明明前一刻人还尚且端着茶盏送入口中,下一瞬便如感脑崩断筋,彻骨疼痛,鼻腔生血,而后眼冒金花,遂倒地不起。
在令人窒息的几近昏厥之中,他恍然听闻周遭如鸡鸣犬吠,人声嘈杂,身入吵嚷之地而心烦意乱,却被口鼻浓重的血腥气堵住呼吸,求不得一个解脱。
这是怎么了。
前两日不是还尚且得过且过,只要服用那三两粒药丸,再有那炉鼎中的几柱息神香加持,总能保下一日的精气神。
他甚至还徒生错觉,自己这没来由也尚不得治的头疾能渐好了。更何况老天又将娜尔罕重新给了他,他当然需辟出大把的时日弥补反偿,怎会病气越发加重。
老天令他重来一回,定是有缘由在前,不会无缘无故如此,也定然不会戏耍他,让他得而复失,了无心力。
他会没事的。
可现实总会毫不留情扇他的脸,尖锐到无以复加的疼痛令他经受不住,甚至萌生出想要以刀撬开头颅,将里面的病灶狠力挖出的神志不清的疯狂想法。
“陛下当心龙体!这可发狠不得!”
建元帝还弥留着几分残余的深知,用仅有的气力拽住身前的李旭昌,嘶声道:“给朕寻来云游子……他能救朕……”
“即刻去寻!”
待谢今朝赶到殿中,内室已然降下了帘帏,将一众看守人等阻隔在外,窥视不得。
“李总管。”谢今朝朝着焦心地不住跺脚的李旭昌颔首,紧接便问道:“父皇这病,是今日才发作么?”
李旭昌闻言便慌忙摆着手,情急解释道:“哪里是才发作,实在是今日这头疾来得一声招呼也不打,做势太凶,才令陛下不得招架!”
“此事危急,为何不曾有人知会与孤?”谢今朝凝眉,眸光锁着李旭昌变化多端的脸色,不放过一丝微察的动迹。
李旭昌心下的灵轱辘直转,低垂顺眼思虑了好半晌才给出了答复:“陛下的年岁正值如日中天,如今本就因旧部动荡而朝纲不稳,陛下一考量,便上下都欺瞒着,自己一人忍着这病痛,不便外传。”
如此,谢今朝也不再多言,便示意李旭昌行至侧殿内,再行问询:“那便烦请总管与我相言,这所谓头疾,治到如今,可否得知是何种病症?”
“回殿下,据陛下所说,初时只不过是觉附于头脑之中的筋脉隐隐跳动,有恶心反胃症状;而后疼痛越发甚重,约莫半刻不到,便似巨虫在脑中作蛄一般,左右攒动,令人头昏目眩,行将不稳,不住倒地。”
李旭昌执着拂尘,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方才接着说道:“只是陛下今日的状况更为严重了些,竟是口鼻生了血。从前最不济也只是昏蒙在地,这见血之兆还是头一回,咱家实在是忧心如焚呐!”
“院判如何说?用药决断可有能医治的把握?”
李旭昌摇着头,“早些就传太医院几位院判诊了脉,可照着记下的脉案来看,陛下的身子只因常年晚寐而有些亏空,尚不足查出这头疾究竟起源于何种病因。”
“陛下也不断在找可寻求的游医,找了几个宫外的半仙神人,炼丹捣药也弄不成作用,又被赶出了宫去,直至后来召进一位出身罍州的药道士,诊了腕脉后研磨出了一方药丸,又叮嘱咱家若陛下头疾难忍,便需用上他给的息神香,方可缓解头症,再行服药。”
语罢,他又回身指向那半掩的殿门,低声道:“现下正在里头替陛下诊治,这怪奇头疾不似寻常病症,如今是全然倚仗云游子老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