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离开。”
谢今朝脑中浮现出她所说的每一句,失意时也好,缠绵时也罢,那时她望着他的双眸,笃定而肯定。
殿下,最不济,你还有我呢。
我会陪着殿下的。
不会离开殿下的。
不会的。
“那就各凭造化罢。”云游子将手中的酒葫芦别去身后,缓缓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衫,“只看过程,她或可算作良人;若只看结果,她绝非良人。”
“清醒也好,糊涂也罢,各有各的活法,哪一种都算不得太差。你便凭着本心便是,只是最终结出什么果,都不要再谈何后悔。”
“能够割舍得下的条件不算什么选择,最撕心裂肺两相挣扎,却不知哪方是错的,才叫选择。”
言罢,云游子便不再理会身前的年轻人是何神色,径直转过身去,欲走出殿门。
殿内炉火正旺,与屋外猎风阵阵的天寒袖薄倒是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半条腿踏出门去,便立刻觉着宫室内外的不同之处,激得人肌肤不由泛起细密的疙瘩。
“老师父。”
云游子方要走下阶去,便听闻身后传得颓靡而沉如水玉的声线,不由顿住身形,却并未转过身去。
脚步之声渐近,谢今朝立于那白发苍茫之后,舌尖抵在唇边,终是问了一句:
“师父所言,她所达就的那个目的,会是什么?”
云游子抬头复望着宫墙之上的龙头鸱吻,在雪覆之下依旧昂扬,如这龙庭一日不倒,这场人心的硝烟便永远也散不尽。
他动了动耳朵,却答非所问,头也不回地抬步向阶下走去。
“明月无价,心病难医啊——”
“心病难医。”
这世道忙着呢,明日还需再来看看那不省心的皇帝死了没有。
连酒都喝不畅快。
“无解,无解。”
———
朱门金殿之外,皆是皑皑霜尘。斋宫之外的纯净之地被踏上深浅不一的足印,蜿蜒留至螽斯门前。
这已是上京不知多少回的雪了。
高啄的檐牙承不住厚重的旧雪,一拍一拍带着掠过斗拱所挟的泥水砸落至新泥之上,碎出潮湿的痕迹。
迈过门槛,越过那扇老破吱呀的宫门,犹记上次仅有残雪映盖的阔院,如今又掩埋在白茫之中,分不清桥与路,天与水,唯将不断堆叠的记忆再次刷新。
那金匾之上的凤栖宫三字,在一片素白之中尤为惹人注目。端贵巧思与一宫之内的残破格格不入,所谓攒金荣华,不过还是徒生讽刺。
因与果。
解谁的因,求谁的果。
谢今朝凭着心中发酵的无可描述的念想,独自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了无危急,也并无慌乱,算得拥有足够的时间与心志再去细细考量这逾久未见的老地方。
好也坏,坏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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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弥散的旧灰尘掩人耳目, 谢今朝观摩着这覆着尘灰的青砖面,眸光凝滞片刻。
殿中既被人清扫过, 也有人来过。
先前谙谙无意迷失其中, 那时梁柱上便有散落的巨石险些将其中伤,而离去之时的视野之内皆是一片狼藉,但二人无从管顾, 也并未再传宫人前来洒扫,可如今——
那砾石尘土仿若过眼云烟,怵目惊心的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殿内平和而又肃静,连坐台上的断落的香火也不曾动过, 一如去时。
而那梨花木雕西凤椅上原本遮盖的尘土, 因有人在此驻足过而留下衣衫掀动的痕迹,连同着地上的足印烙在眼帘之中。
凤栖宫荒挛已久,又是谁在此处动了不该动的手脚, 破了这一方宁静?碎石应该在那来访之人入殿之前便被悉数拾掇干净, 而若再细想几分, 那便是有人在暗中盯着凤栖宫的动向。
故而那日的飞沙走石, 当不是所谓意外, 而是伺意为之。
谢今朝停留在在原地观摩着地上还尚且崭新的足印, 从这痕迹之中也尚且能识得出, 来人应当是位男子。
螽斯门前的宫道上本就人烟稀薄,平日里更是因此前从凤栖宫传出的诡言魅语, 而甚少再有人近身。更何况宫中的侍从皆是领一份俸禄做一份工, 没有皇命在身, 又怎会再去多做些分外事。
在这皇城之中, 是人是鬼皆如履薄冰, 少言寡行是真,但凡少生一事便少生一事,怎会有人再只身犯险,踏入禁地之内徒增事端。
故而除却侍从阉人外,便只剩下一人——
父皇。
足印的痕迹还算清晰,上头新覆的尘灰并无几多,想必是不久前来此,时日还未过去太久。只是令人费解的是,他无端来此,又是存了何种心思。
不是对隔着彻恨的漠北来使公主动了本不该有的想法么?人的思虑不是一日之间忽而升起的,这颗生不了芽的种子,又是在何时就被埋进的心中的呢。
他走到盛着昔日盛大爱意的旧时宫殿,对着那零位和陈年的残香诉苦,同母后说他有缘遇见另一个她,想要再续与她的前缘么?
母后会觉着可笑罢。
她那般恣意张扬的姑娘,总会容他人成自己替身,又怎会在这等自欺欺人的事上再去顺父皇的意。
她是她,旁人是旁人。
她亦不是什么塞外神仙,来这人间不过只活了不到三十年,哪里又得机会再来一回,再受一次剜心恫骨之痛。
“他的因,尚解不得他的果。”
父皇的因又是什么?
他那样冷心冷情的人,如今寻求的果是因得母后么?
若果真如此,可斯人已逝,解不了他的果倒也尚能说得过。禅机难参,但放到此处便也易解了。
至于所谓心病,只怕只有父皇自己明了。
他如今因那翻不出病因的头疾,躺在床榻上昏睡的时辰越发多,或许他不言及此事,谁也道不清他就是如何思量。那时他被遣去北疆守秦关,父皇告诉他养精蓄锐盯紧边关动向,总有一日,要亲自将漠北欠下的血债一一讨回。
一恍便是十年岁月拂过,母后不知何时早已成了他们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的心结,谁也不愿意在廖廖几面之中率先提起。
他是因想将旧伤覆在最深的内里不愿示人,日日拿复仇复国的目的洗刷自己。而父皇,究竟是因怕说出口伤着他,还是想起沉溃的丧钟,想起那日散着素绫的灵堂,那百盏白烛再也照不亮灵柩中之人的脸色。
亦或是皆不是。
父皇的心意是从何时开始率先变了质呢?
“母后,他不能这么做。”
他回过身,抬眼望着穹顶上的玲珑盏,似乎想要从中窥见旧时的影子。
近身走至四方桌案之前,虽而香炉早已陈旧不堪,铜绿肆生,那一具牌位却被人擦得崭新,不落一丝飞尘,上头篆刻的名号清晰可见,保护得一如八年前放至在棺椁之上崭新模样。
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不知出于何故,他心下并不将这擦拭护养牌位之人与父皇联系到一起。细看这桌台上的痕迹,除却这一方灵位,别处皆被尘灰覆住,可见此人拿起牌位擦拭时的行动也定然分外小心,那便不会是父皇。
他回过身去看门口的青砖地面,不久前的残局早已被人收拾了不露一丝马脚。而这椅前至殿门口的足印较新,父皇应当也是在此处已被清理过后入得殿中。
这殿中的痕迹属于两个人,一个是心绪来潮行将至此,一个是什么来路,便不得而知。
但谁先谁后,实在分明。
若说另一人对凤栖宫多有照看,日日来此拭净母后的灵位,洒扫殿内的狼藉,那当除却父皇的足印外,还尚且能看出有旁人留下的凌乱印迹才是。
而殿中没有。
父皇遗留在此的印迹旁洁净得诡异。
因而此人当藏匿于凤栖宫内才是——是这样么?
谢今朝眸光之中浮上几分探究,但瞳色比此前分明不少。他顺着这般猜想向下再探,如若是这般缘由,似乎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此人收拾那时的碎石沙砾,再将地面做出陈旧的模样。再看炉上高香,也不曾被人换过,细看那底座与桌台之间还结下了小而不显眼的蛛网。
将灵位护得如此崭新,又放任这供奉的灵台脏乱飞絮,自然是有打算心计在其中,也正如这殿门口的浮灰沙土,也未必就不是人为所致。
此人应当是存着想守先皇后牌位的心思,藏身于殿中。而在殿内造出一副经久无人的旧模样,是防着某人若有人不慎闯入其中,能不被起疑,保下自己。
这般就说的通了。
谢今朝一手背于身后,缓步绕过插屏,掀开敛挡住床榻与几案的帘帏,看着空无一人的寂静之地,眉头不禁微蹙。
四下因有长毯覆盖,不似殿门处的足印那般显眼,也叫人无法分辨出端倪。长靴踩在软垫之上,连钝响也被吸进毛缝之中,悄而无声。
所见之处皆无人影,那便只能从昏暗的旮旯处找寻出蛛丝马迹。但事实往往无需这般费神,正如卫时谙那日只身在殿中一般,转过身去便是一位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老妪。
但又与那日不同的是,这老妪的面色不再如当时诡谲而狰狞,反是一双盛着深宫死气的老眼中翕然一日有了光亮。泪意攀上眼角,弥散至脸颊,也让谢今朝在辨认的恍神之间忆起了往日的时光。
“兰若姑姑?”
那老妪闻言,脸上的泪便流得更猛了些,只是一时间说不出话,直愣愣点着头,又牵动着神色有些疯癫。
自那时的变故起,她的精神状态便大不如往日了。
被仇恨日日熏蚀的头脑又能清醒几日。和何况她是那一场浩劫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带着亡去的公主最后的执恨,却无法逃出生天,只能藏身于这一处内宫之中踽踽苟活。
夜半之时,她常常一人躺在冰冷的殿中,睁着眼到天明。她不敢看公主旧时眠过的床榻,更不敢再细看这殿内一点一滴的物什。
曾几何时,她恨到极致,想要纵一把大火将这一切都烧个干净。可临到火把都点到了跟前,她却又舍不得了。公主的哭亦或是笑,往日在阖宫之中发生的一切都如嵌地之玉一般刻在她的心里,忘不掉,又不愿再想起。
她的心绪也在这一日一日的大起大落之间如惊海波涛上下浮沉,终是禁不起这苦痛的浸淫,神志越发不清晰。她已然忘却了曾经学了好些时日的汉话要如何说,再开口便是北狄的遗风,却不会有人再能识得懂。
痛定思痛以后,她想着摸不定哪一日自己这副喘不动气的身子就要撒手人寰,可她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要亲眼看到皇帝死在她的面前,要亲眼看到漠北十三州伏尸千里,再了断心愿回到地府,向在泉下等待已久的公主,还有老汗王复命。
她将那燃起的火把又掩了去,连带着从前那份颓唐也一并埋入了院中的石土之中。如今她藏在这殿中,便不能做出什么动静引人耳目,只要不会有人来,便不会有人再发现她。
怀揣着这般念想,她连疯癫症犯之时,也没忘了在荒凉的旧时宫殿之中做弄出鬼泣巫嚎的骇人声响,将那些人嚇得越远越好。
她说得也没错。这宫中死气太重,像是场冤魂不散的宴席,连堂前燕也不肯来檐下筑巢。公主在连去了之前也尚不能痛快哭一场,如今她替她哭一哭又有何妨。
一如当下,即便她日夜以泪洗面,只觉这满眶的泪都要流了个干净,却未曾想到,终是将小殿下等来的那一日,仍旧控制不住挣扎而出的酸楚,更因悲喜交加而致使癫症意欲发作,心中暴戾不住四起,停了好些时候也未曾减缓,反倒是体态愈发颤抖痉挛,令她不住跪倒在地。
能见到小殿下的时日本就不多,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兰若姑姑!”
谢今朝将人扶住,以手摁臂穴,待少顷过后,才见兰若双眼复清明,望着他嘴唇翕动,良久才吐出一句胡语。
只这一句,就令谢今朝怔在原地。
那是儿时母后哄他入睡时在耳边所说的话,译成汉话不过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三字而已,胡语却能以舌顶齿在腔中绕出不同的质感,如一道细绳索将人拉回醉人的昨日,不复出焉。
也仅此一瞬,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试探用中原话问道:“姑姑这些年都在宫中?”
“一直都在此地守着母后的灵位么?”
兰若比划着用胡语答了他,也证实了谢今朝心中的猜测。大约是如今她因这病症忘却了中原话,也亦或是她在尝到了苦后不愿意再言汉话,索性绝口不提。
又是无解之心病。
只可惜年少时,日日通读史鉴四书,对于所谓胡语倒不过是偶尔听得寥寥几句,更何况母后一向遵得入乡随俗,甚少在宫中言地方话。就连方才那哄睡的胡音,也不过是自己那时央着母后,才得以知晓的。
而在北疆多年,如今的漠北十三州如乱锅杂炖,汇集了北域至少五个族群,文字早已在北狄遗留下的文明中多加改动,潜移默化之间形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内容。
八年,他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去习得这异疆语言,但不过是不愿罢了。
如今兰若只能同他以胡语相言,倒是麻烦了许多,只能以摇头点头确定是或非,再或者是加之相比划,实为困难。
眼下他想要弄清方才她所应答的那一句,她一直守在此地,也就是说那场巨大的变故之中,她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也是唯一留存在胤朝深宫之中的北狄遗子。
从母后薨逝那时,所有的宫婢都殉了葬,埋入了胤都皇陵。他犹记得兰若似乎也哭得肝肠寸断,被赐了一盅鸩酒,殉主随母后一并去了。
那时他尚年少,也以为此事不过如此了定,却没成想时隔多年,竟还能再遇故人,再在兰若姑姑的身上找到几分母后的影子。
而兰若又何尝不是。
她望着那还凝着公主神韵的脸庞,久久不能回神。如若是公主还尚在人世,能亲眼看见自己的骨肉长成翩翩玉人,该是何种令人艳羡的光景。
可她不能。
“姑姑,这些年你是如何匿于殿中的,又可有旁人与你来往?”
她答不了前头的话,只能依照着后头的半句摇了摇头,也算是交代了个答案。
那她是如何在这宫中存活下来的。
兰若若是也能料想到谢今朝心中有何疑问,闻言只无声苦笑,低垂下了头。
要问她这八年间是如何过的,那便万万离不开一个字——
偷。
那些饭食她讨不到,只能晚间去膳房将余下的给扒出来,盛进捡来的旧碗中,再带回凤栖宫中狼吞虎咽地吃下。
她在那杯毒酒的侵害下早已丧失了嗅觉与味觉,闻不到也尝不到,所谓残羹冷炙与她而言,不就是冷了的隔夜饭罢了。盛夏时节的晚间,那些导入泔水桶中的菜肴已然发了馊,可她依旧是照例吃了进去,不过是常年如此累积了肠胃处的病症,但奈何她一日只吃一顿饭,也尚且能吊着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