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子。
谢今朝眸光微动,心下隐约升起怪异之感。出身罍州,药道士……
“待药师诊治毕,传他前去西殿,孤有话要问。”
帝宫之内,烟云缭绕。
新换的药方添了一味猛药,药气不似从前寡淡,反倒是在一片苦梭的寒方之中掺了几分残血腥臭,在息神香的檀味氤氲之中升起格外低糜的怪味,催人呕吐。
风池穴、阳白穴、百会穴、完骨穴。
先以银器施针,再以熏好的药蛊蒸穴,最后将瓷盏中泛着黑青色的药水悉数灌入躺平的帝王口中,不过须臾,方见得那蹙起的眉渐渐平复。
云游子气定神闲地收好针囊,复而掀开帘帏以备退出,却被进入殿内面色难堪的李旭昌拉拽至殿后,压着声道:“药师,你这弄得是什么药,怎得如此难闻?”
与生蛆腐肉相致的腥臭味在大殿之中不断蔓延,顺着遮掩的门缝飘散至殿门外,叫职守的近侍们也不住蹙了眉,将这股异样的不适生生忍下。
“如你所闻,在此前的药方之中以生肉掺腐肉,添了几味而已。”云游子倒也不卖关子,直来直去,裂开一嘴渍着黑的牙,朝李旭昌答道。
这般大胆的言语着实将李旭昌吓得不轻,一把便薅住了将要离去的云游子的衣袖,沉怒道:“大胆!陛下尧天舜日,你这妖道竟敢用腐肉危残龙体,按律当斩!”
“熟肉腐肉,能医人便是好肉。”云游子似是料定了他会勃然大怒一般,仍旧是不紧不慢拾着家伙,半点未被李旭昌的火气烧到衣摆。
大内总管又如何,他尚半点不在怕。
药石无医,无处求人。要是别无管顾,他大可待皇帝醒来与他相报。
但那时又能怎样呢?
云游子的嘴角仍旧止不住笑,苍老的嗓音半沙哑:“我这老东西横竖一条命,拿去便拿去呗。”
“活了这么大把岁数,早就活够了,哪还用得着公公出言骇我。”
不待李旭昌虎着脸答话,他又自顾自调侃道:“我这人头落地不打紧,只是苦了再没有救治圣上的人了。”
李旭昌闻言,心头登时便灭了火,回过身去往那散着腐臭味的明黄帘帏内看了看。那垫着六层褥子的床榻上躺着的皇帝,面色似乎的确是比发病时要好转上不少,进气也听着沉稳有序。
若不是有这层恶人的臭味弥漫在此,他甚至能生出一种陛下已然康健的错觉。自从宫宴过后,这一日日养生汤照常进食,药丸息香也是每每常用,可这头疾偏生发作得越发厉害,哪里见得有要销声匿迹的意思。
这些药丸与息神香只能起到压制病症的作用,但似乎并不能一次减缓头疾的发作。奈何太医院掌司院判商讨至今,也未曾讨出个什么结果来,更是令人束手无策。
故而也的确是只能听从眼前这个看着不甚着调的老道士的指挥,他指东,他们也万不敢往西。一切都以能诊陛下病症为重,又哪里能再去追究什么好肉腐肉。
如今看来,这头疾的根治法子只怕一时是不得而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暂且有镇压来势凶猛的急病的药可用,便也算是得一时安稳了。
思及此,李旭昌不住又转过身去,却见云游子早已不在身后,一只脚已踏出了殿外,将要走出门去。
“药师留步!”
云游子登时转过了脑袋,吊着眉眼瞅着向他本来的总管太监李旭昌,等他发话。
“药师,如今这陛下的头疾究竟是何所致,仍旧是查不出来吗?”
“莫要说太医院无能,陛下的脉案的确没有问题,陛下仅仅只是身体亏空,还需进补罢了。”
李旭昌不由眉头皱紧:“药师这是什么话?你既然有办法缓解陛下的病痛,说明便懂得对症下药。难不成药师所用那什么生肉腐肉的猛药,还是进补的药品不成?”
“自然不是。”云游子捋了一把蓄着仙须,缓缓道:“陛下的身体如何,我一早便说过,不会有错。如今用药,医的也不是头疾。”
“是心病。”
心病?
李旭昌暗道心焦,这老道士说话遮遮掩掩,日日这么耗着也窥不得一丝天机,如今又冒出什么心病,感情他究竟治的是什么?
“哎,别走!咱家还有话要说!”
前年埋在屋内那棵歪脖子树下的枕秋风当到了好时候了。
云游子如是沉思,却硬生生被那太监尖细的嗓音划乱了思绪,有些不满的皱眉:“老夫能言之事皆已毫无保留,总管还有何要问的?”
“并无,”李旭昌顺了顺拂尘,抱着手道:“咱家是有一事欲知会药师,方才太子殿下有令,当下应在西殿候您前去。”
这样。
云游子不可置否地努了努嘴,没答是也没答不是,安然转过身去甩着清风大袖,迈着八字步向外去了。
“深冬雪水好啊,酒水混梅香,这滋味够足。”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贝们,最近在赶结课作业,有点忙,谢谢大家等我啊!
第五十七章
待他晃晃悠悠找去了西殿, 谢今朝已然请了一副残棋,恭候了多时。
只见方半只脚掠过殿门, 谢今朝便眉心一动, 心中那份不确定的答案方跃然纸上,再无疑问。
是他。
“你小子找老夫做甚?”
“老师父。”谢今朝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而后将人请至坐榻前, 躬手斟上一盏茶水。他只手相请,以展面前的棋局,而后又似是想到什么一般,顿住手,失笑道:
“记得师父爱棋, 倒是忘却师父不喜茶了。”
“还斟什么茶水, 老夫又不是来同你谈天说地的,有何关子可卖。”云游子瘪着被白胡遮盖的嘴,长吁一口气, 盘腿坐于矮榻上, 观棋半刻, 执黑子落于盘中一隅。
“师父缘何来了上京?”谢今朝垂首, “晚辈竟不知师父何时已离了南兖。”
“若不是知师父名号, 听闻那所谓从罍州而来的道士, 晚辈还惊异了一瞬。”
“老夫名云游子, 当然需得对得起老夫这云游二字,一辈子闲不住脚。”云游子掏出了别在身后的酒葫芦, 撇开壶盖仰头饮了一口, 慨道:“南兖上头便是大胤, 还有何别处可去, 游着游着不就来了。”
“这上京倒也并无老夫想的那般远, 只不过半路缺了酒钱,又嘴馋得紧,便靠着医方营生度了两载,仅此罢了。”
谢今朝观着这棋路,纵执白子入玄,垒一方纹秤,看区直退进,结局尚不分明。
“师父怎想起入宫中来了?”
黑子招招破风,比起白子的迂回转圜更势如破竹,毫不留情在一片围城之中杀出去路,却又立刻被围剿,有解亦无解。
“不是说了么,缺酒钱。”云游子啧嘴,执棋往前走了一步,“大内召医,定然是宫里的达官显贵有了病症,给的赏金甚高,足够买下五坛老夫此前在酿窖之中看中的九酝春。”
“难得见得一回令老夫起了兴致的,不过是各凭本事,来会会又何妨。”
“倒是你,”云游子转了话音,起子截住白子去路,“不关顾关顾你那尚不省人事的老爹,对老夫的行踪如此上心。”
“万事皆有因果,父皇的病疾——亦如是。”
穿林打叶,白子入重围之困,执子人却从容不迫,从了断的去路之中巧辟生机,一子转得乾坤,化天地于方圆之中,行无尽头。
这一语引得云游子咧嘴笑开,不住捋了把胡须,“你小子还是好记性,不过多年前提起的一句,还能记到如今。”
“师父谬赞。”谢今朝唇角牵出一丝笑意,“不知师父可曾从父皇的头疾之中探出几分因果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有因果也不得如何。”
云游子老师父眸光渐冷,眼皮拢下,遮住了发白的短睫,也遮住了目光中的若有所思。
“皇帝的病,是无解之症。”
“无解?”谢今朝凝眉,掌棋的指节微滞,复而又眼疾手快,围堵住妄图声东击西的黑子的去路。
“从前师父曾同晚辈谈及过,世间药石无医之症,除却绝病穷病,只剩一个也求不来良药可解的病。”
“即为心病。”
谢今朝掀起眼帘,与对弈之人视线相碰,启唇道:“不知师父所说的是哪一种?”
皇家断无穷病,可挑拣的不过只有绝病与心病。
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绝病也好,心病也罢,皆有之。”云游子望着失势的黑子,沉吟片刻,又添了一子另辟蹊径。
“脉象并无问题,若真要说有何异样,不过只是身子亏空。今日口鼻生血,也是因近些时日气血亏损所致。晕眩与见血,皆与所谓头疾毫无关系。”
谢今朝理了一番思绪,“如师父所言,父皇的身体实则并无大碍?那所谓息神香与服用的药丸作何功效?”
“安息凝神之效,用于治心,而不治身。”
“故而皇帝身边的那位总管公公屡次盘问,老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脉案的确无任何病症,老夫总不能胡诌乱扯一气,没病还要硬说是有病吧?”
云游子摇着头,看着那撤下的被吃的一子,“但人往往又矛盾不已。你若说他无病,却又实在有病,头疾发作的痛楚仅皇帝一人知晓,旁人再抓心挠肝也不得半分感同身受。”
“但如老夫前头所言,你若说他有病,却又实在无病。”
“究其原因,不过是他的因,解不了他的果罢了。这才是老夫兴致的根本所在,剂治不治之治,聊当无趣之趣。”
“大道之行也,成败皆由己而已。”
云游子摊手苦笑,“后生可畏,你的弈棋之技日益精湛,早已不同往日,已然胜过老夫千百回了。”
“你赢了,小殿下。”
谢今朝闻言,并未有什么情绪,只极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温声道:“步步为营的绸缪做了不少,许是连带着如此,棋艺才尚有几分进展罢了,侥幸得胜,还承师父相让为是。”
“如身在棋局,纵横捭阖之间,也尚窥不得棋语。生死随机权,风骨在破局。”
“你小子,成了婚倒是比以往更稳重了些。”云游子暗自摇头低笑,打趣道:“与那小妮子处的如何?你这寡淡性子,当对人家姑娘多关顾些,莫不然留不住人喏。”
“晚辈明白。”
执子落棋之间,谢今朝望着棋盘之上那纵格错致的交点,随着方才一刻的笑侃,想起了卫时谙颈侧的那粒红痣。
指节不自觉又放进沾着如冬雪寒凉的白子中,他的神色微错,愣神之下竟又放了一子在已然了出结果的棋盘上,惹得云游子挑着眉梢,啧声问道:
“再来一局,也须得先将棋收了再走不是?”
谢今朝如是回过心绪,长睫颤动,摇头作无意状。只是心底压着事,神色到底是能叫眼前这个老先生看出端倪来。
顿了片刻,只听得无言之中,率先有一人开了口:
“师父,晚辈有一事请教。”
云游子开酒壶的手一滞,撇着胡子,眸光了然而又带着几分稀奇:“你小子又憋什么坏水呢?”
谢今朝的瞳眸之中抑着难解之意,并未多有管顾云游子的语气之中的是与非,嗓音涩哑道:
“当年于黔南之时,师父授于晚辈几分南疆蛊术,曾言南疆三虫之中,血蛊最甚。如今晚辈有一事不得解,敢问师父,那血蛊除却巫山之事抑或是窃母断子外,真的再无别的办法可解了么?”
半晌无言。
云游子未曾答话,瘦削的脸一旦沉下面色,便成了目光如炬洞悉人情的模样。了无声息的浊眸盯着面前谢今朝的眉眼,白胡掀动:
“你用在了谁身上?”
见谢今朝未有应答,他便直将心中的断测给摆到了这个年轻人的面前:“早知对她能有今日,当初又何必一步将棋下到死。”
谢今朝翕然抬眸,“是晚辈行错了路,如今已然没了能再悔棋的可能,但若是这蛊不得解,只怕会走至绝路。”
“老夫向来说话不喜掖藏,能同你言说的法子都已悉数告知,血蛊一旦种子,别无二法可解。”浊酒入肠,免不得人一声喟叹,似叹进人心苦不得言,道不尽前路漫漫,弃不下,走不得。
“且不说这,你便同老夫说道说道,当下是何想法。”
“世上无后悔药可得,而情|事不同这棋局易解,晚辈即便再如何追补过错,也尚寻不得破局之法。”
谢今朝闭了闭眼,再度开口:“如禅经所言,我与父皇相商断了她的缘劫,将她无端拉入着沉渊之中脱不了身,便是有过在先。如今却又不得真心相对,更是该责该罚。我若佛祖见如此,当令即将她从这人身边剥离去,再不得见才是。”
“话在理,但你只是你,又不是她。”
“你说你与她二人本无缘,你将她困入己身,可又怎知她未尝不是因你而来?”酒壶已尽,云游子不满地撇着嘴,闷闷将其盖上。
“你说你未与她真心相待,又怎知她于你就是知无不言?落子无悔,该怎么走便怎么走,你若是太在意过程,参旁人的局,那结果就无法顺遂你意。”
“无关过程,只看结果,那便不择手段。尚有一年半载的期限,解蛊又有何难?有些事,大可不必等那么久。”
“晚辈做不到。”谢今朝敛下眸光,“我想过纵着自己去放手试探,但不顾及她,实为不可行。”
“可你不想要结果吗?”
云游子哂笑,“顾此失彼,这个道理你清楚。血蛊养在体内过一年期限便会自排,污血自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侵蚀血脉,所谓再多半载,即便是最终得解也尚不能逆转身子所受的亏空。”
“那是最后的期限。”
“如此,你还要在犹豫什么?”云游子咧嘴笑开,“是药三分毒,蛊毒就算再不发作也是毒,你在她身上种下了毒,这东西当然却早解开越好。”
“谙谙很聪明,若我操之过急,她会知晓。”谢今朝捏紧手中的白玉扳指,“那枚突如其来的印迹会愈发深重,若是她细心一摸便能探到,只是如今还尚且不知罢了。”
“届时生出隔膜,而我尚不能再将我此前的行事筹谋全然相告,以谙谙的脾性,如师父所言的结果便只有离开。”
云游子闻即便嗤笑了一声,“看来老夫方才同你说的,你不甚会明白这其中之意啊。”
“你岂知她不是因你而来?你有心愿,她亦如是。待达就一日,自可如老夫一般了却一桩心计,做个逍遥散客。”
“是或非,她皆当离去,你若是求个无妄果,倒不如把所谓心愿再提早一些。”
谢今朝眉宇间似罩上一层拂不去的迷雾,眸光之中浮现出少见的困惑之色,迟疑道:“师父此言何意?谙谙如今予我方了定心意,只要我将这血蛊解决,便可不必令谙谙起疑,只要让她不必知晓这些,那些顾虑便不会再提及,怎会是这般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