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片刻,余光见她惴惴然的模样,对于自己接下来所要说的话也有些没底。
建元帝少见地没看她,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间,终是在阁内香炉中层层堆砌的香灰断了一截而掉落之时开了口:
“朕是想问问你的意思,可愿跟着朕。”
琼英阁内如是静默了良久。
努尔古丽侧跪在小几上,恨不能即刻便滚至塌下,叩首道一声惊惧。
他这是意欲何为?
要自己跟着他,难不成他有要将自己纳入后宫之意?
电光石火之间,努尔古丽看着建元帝在夜色下泛着幽芒的眸光,忽而便想起来了此前他初次与她共处一室时的那些举措,那些言语,那些神色。
与当下一模一样。
暗流汹涌之间,她终是领会到了他埋藏于眼中的意思。这些想法似乎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有预谋。只是一直蛰伏于心间,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他一直在伺机接近,一直看向自己的眸光不甚清明。
是这样吗?
是她所想的这样吗?
这多么不可理喻啊。
迷蒙的泪意瞬间就攀上了努尔古丽的眼眶,她摇着头,忍着脚踝处的钻心的疼痛,也要低下头对建元帝叩首道:
“臣女,尚入不得陛下三宫。”
建元帝对她的回答并不是毫无预料,他早就为自己找好了说辞。拒绝又怕什么,人间的坊市不是有句老话,真正的买卖都需从客道一句“罢”开始。
只要他能向她陈情述词,她这般玲珑的人,又怎回不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朕做此决议,也思虑了许久,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把你放在朕的身边,这是朕唯一的底牌。”
建元帝与她坐得更近了些,见她并未有退缩之意,才稍稍安心了些许:“你伤成如今这般模样,痛在你身,伤在朕心。漠北使团尚且未曾离京,便有人敢如此造次,更何况是往后。”
“只要朕将你放在朕的身边,给足了尊崇的身份与地位,那些妄想着要加害于你的人边便能少去起码大半。”
努尔古丽沉默着绞着衣衫,半晌后才回话:“臣女……恐难承命。”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五章
“为何不肯。”建元帝眉头微蹙, 指节不动声色地捻紧了攒金龙鏊袍边,“说来与朕听听罢。”
努尔古丽嗫喏着唇瓣, 狐裘之下的纱衣已然被她搓拽成了不堪的痕迹。过了半晌后, 沉着眉目的建元帝才听到面前的姑娘发了声响:
“臣女……臣女实为惧怕。后宫之内,是经了千千百般不古人心才锤炼下来的人。而臣女并无能力,认为自己尚且能存活下来。”
“你把朕的后宫当成什么了?”建元帝不悦地看向那唯唯诺诺的姑娘, 又像忽而反应过来一般似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后宫里住的是人,不是豺狼虎豹,怎会如你想的那般片点不能沾身。”
“是啊。”努尔古丽抬起头, 压制住心中的胆寒, 直视着建元帝混着浊光的眼眸,“可人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
建元帝如是与她眸光相对了许久, 未曾言语。
“臣女的父王, 也有帐后十二妃。臣女也如胤朝的历代公主一般, 是枕着无穷无尽的猜忌与今朝锁、明朝链长到如今的年岁的。”
努尔古丽嘴角的笑意在浸着雪寒的夤夜中格外讽刺。
“尚有父王母妃护着臣女, 臣女才得以高枕无忧。那时臣女虽为整片漠北最尊崇的公主, 实则一举一动却并无旁人所想的那般自在轻松。”
“而如今, 臣女已然不再是公主, 仅凭只身之力,尚不足以做陛下身后之人。”
建元帝见身前的姑娘又伏身向自己承大礼, 眉心不由突突乱跳, 扰得心绪不宁。
“朕知你心有忧虑, 但你还未听闻朕此番打算的缘由, 不妨待朕说完再加以考量。”
努尔古丽终是抬起了头, 建元帝瞥见她的眸光沉静,才安下心来意欲开口。
平静无波也没什么大事,只要那眼里没盛着怨怼与怅恨,他都还能同她再继续说下去。
“如今容妃降为嫔位,四妃之首的位置已空了出来。只要你的地位凌驾于她们之上,便无人敢动你。如若你仍旧栗栗危惧,朕便亲封你为皇贵妃,命皇后对你多有关顾,总不必再有今日这等大乱出现。”
“你待如何?”
如何?努尔古丽苦笑。
不如何。
她一时之间只恼恨自己的中原话术不精,无法同王兄那般引经据典说得言之凿凿,令人信服。她只能用自己匮乏的言语同眼前这个皇帝据理力争,争那些本就冥昭瞢暗的混沌之物。
她明知帝王耐性有限,想必也是带着笃信前来,就如同父王递给她一纸文书一般,与其说是询其意见,倒不如说是行令通知。
他似乎料定她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对于他的决定才分外有恃毋恐。她甚至能预料到,如若她再摇头说不,他或许就要因她的不识抬举而惮然震怒。
她是寄人篱下的漠北质子,来去皆由不得己身。而一国天子却还能屈尊降贵前来再与她会会意,也算是给足了她脸面,她哪里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
建元帝巍耸的身形挡住了顶上琉璃碧玉彩盏绽放出的奇异光亮,于努尔古丽的身前蓄起一片阴翳,也在一室之间带来了足够的压迫感。
努尔古丽并未正面回应,只是盯着不远处灯台上明晃晃的烛火,轻声道:“陛下,臣女知晓胤朝先皇后的事迹。”
“她是漠北那片土地上曾经的公主,也是北狄邯勒王的女儿,名叫——娜尔罕。”
“你怎知娜尔罕?”
她的这一番话带来的冲击力过大,果不其然令建元帝忘却了方才逼问她的种种条件,转而跟着她的话想要探根知底。
眼前这个姑娘,如若是她的面孔不曾被毁,仅凭着眉眼也能辨出与昔日的娜尔罕有八分相象。如今从她的口中吐露出娜尔罕的名字,令建元帝一时不知心中是何种滋味。
难熬的心境与诡谲的旧影相重合,是前世与今生的撕扯,是奈何桥上索魂渡命的苦等。
“臣女当然知晓。娜尔罕公主骁勇果敢,在未曾来到大胤之前,就已然在北域声名大噪。”
“她的优胜之处实在太过耀眼,故而连明丽的长相在她身上甚至算不上什么夺人益处。剑胆琴心、辩才无碍,亦或是骑射弯弓,皆有册在案,堪称北域女中豪杰。”
“臣女对娜尔罕公主敬佩之,亦心向往之,但只可惜臣女能有所亏,对公主也难以望其项背,实为我所可仰而不可及。”
“你同朕提这些,是想要向朕传递什么?”
娜尔罕这个字眼,建元帝向来是只许自己念想,而不准旁人提起。如今陡然从他人的口中得知她是如何秀出班行,即便那人是努尔古丽,也只叫他心下甚感如巨石之威压,喘不得气。
“她死了。”
“死在来胤朝和亲的第十年。”
努尔古丽的唇角再也牵动不起笑来,“北狄覆灭,那时还并无漠北十三州。又或者说,那时漠北还仅仅只是依附着北狄的蕃国,一朝得势,便如一把烈火将北狄全数吞噬。”
“我的祖汗将娜尔罕公主的家园毁坏,将她一条条鲜活的族人的性命变成了一个个堆叠在瓮中的腐烂人头。骄傲的姑娘没了,国度的颠覆之下,唯余惨痛的深刻与悲剧的遗忘。”
“朝代与爱恨的更迭都变得太快,快到这一身皮囊当中藏不住丁点的恣意反骨。”努尔古丽抬起头,借着摇晃的灯影打量建元帝琢磨不清的脸色。
“陛下,我不知您可曾爱过那个姑娘,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荣光生杀面前,谁也不曾能护住她。”
“我曾翻阅藏在祖汗帐中的史册,闻见娜尔罕公主如是事迹,只觉心下怅恸。原来我一直以来所倚仗的职马扬鞭的快意过活,不过是踩在了娜尔罕公主族人的鲜血上才苟且得来。”
“我有罪。”
“可所有人都同我说,这世道本该如此,成王败寇,何来有罪一说。”
努尔古丽撑起身子,指着琼英阁之内与漠北族类相致的纹案花顶,下颌不住绷紧。
“如今同样是大胤,而我同样是前来奉旨议和的公主,一样走上了当年娜尔罕公主从北域到上京城的茶马道。我便知道,这是我该赎的罪,却也是又一个错误的开始。”
“我对娜尔罕公主有愧,又何以能再于她昔日夫君的榻上睡卧安寝。不论陛下记得与否,我努尔古丽立誓不入后宫。”
“更何况而如今的我,尚与娜尔罕公主还相差甚远。我自知自己的三分本事,只怕多一分变故,便熬不多几时。但为了漠北与大胤之间的和平,为了我出使的使命,我不能死。”
“我得活着。”
“臣女明白陛下的善举与好意,但臣女只求陛下再宽限臣女一段时日,再定下臣女的去处。臣女在此,跪谢陛下。”
建元帝沉沉捏着眉心,被她如是推拒过后,本不倦的心志便倏然被冗乱,令他一时不甘于现状,却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宽限些时日又如何。皇城之中方圆千里,能入眼的人选你当明白。”
“朕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本有意将她当作是他与娜尔罕的前缘再续,可如今她这一通话却生生将他的幻想割裂开来,告诉他她根本同娜尔罕没有半分关系。
而他——
她尚且念着娜尔罕而不想与他沾染半分,他却心头作祟,意欲将她藏于麾下,让她成为另一个娜尔罕。他实在虚伪,只为了内心的私欲,为了那几分可怜的慰籍将她拉入泥潭深渊之中而不顾人死活。
她在用隐晦的拒绝告诉他:
他字字句句都在找娜尔罕,可早已把娜尔罕忘却于脑后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在终于想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之后,汹涌而来的恼怒与悔恨在他的心头来回激荡,不可名状的羞耻心与坍塌的伪装频繁地打着帝王的脸面。在努尔古丽看来,他的脸色便是青白交加,难看到无言以对。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想如他所愿。内心的指引总是没有错处,她对娜尔罕公主的那份敬重也是真真切切,不愿做出那等违心之事。
她亦不想步她的后尘。
“臣女恳请陛下宽宥。”
“你的意思,朕知道了。”建元帝凝着神色,目光不知在看向何处。他背过手去,似是又觉有失身份,复而转过身来再行找补,“改日,朕再来看你。”
掩去的雕花阁门之后,便是建元帝拂袖离去的背影。
他越发不懂这些姑娘的心思。横竖不过只是一句话而已,有什么可值得犹豫踌躇如此久远。他已然给出了他如今能给的最好的条件,拿出来最足的诚意,却半分撼动不了她拒绝的由头。
暂且不论他与娜尔罕曾经如何,也不论他是否曾经拼尽过一切去挽救过他与她的感情,只论当下——
他还是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九五至尊,他还是最能护住她的人。
她说要他宽限些时日,令她好生考量,可量她能考量出什么结果来。
还有旁的人选么?
还是说,她对仅余选择的东宫有意,在自己面前拖延时日从而找出新的出路?
建元帝一时停下脚步,在高阁半腰之上遥邀水云天宫里一轮明月,复而被夜云遮蔽窥见不得,将眸光之中一星半点的期许焚烧殆尽。
如若是在半月之前,她有这等想法,满足她也尚且不算得什么难事。可偏生等到了今日,等不来她的答案,他也不想如她的愿。
不论结果如何,不论她心中所望的归处在于何方——
他不想放手了,也不想再等了。
昨夜的记忆连同那扇花门一同关闭,躺在床榻上的努尔古丽也终是从穹顶上坠下的琼台掐丝珐琅龙纹宫灯穗上找出一丝神识来。
帝王之心,难言叵测。
她究竟该是何去路呢。
阁门吱呀的声响令她不禁转过了头,便见得这些日子在屋内侍奉的婢子跟着狄丽身后,毕恭毕敬传唤了一声:“公主,太子妃娘娘正于殿外等候。”
她想起那日单臂将自己搂上马,又在堕马之时仍旧以身护着自己的那位姑娘,不由心头如胆瓶之水冲击摇荡,当即便拖着伤踝从踏上跪起,言道:“速速请娘娘进殿!”
下一刻,努尔古丽便望见了那方逆着屋外天光的清丽身影,后压长苏簌簌,与裙袂一同随着牵动的衣摆轻晃,如绛仙落凡。
“你可好上一些了?”卫时谙亲自提着食盒,走至了努尔古丽身前,按住她欲行礼的身子,“快歇着,有伤在身哪里得多动弹。”
“臣女幸得娘娘相救!怪臣女口拙,答谢之语尽数堵在心口而不得吐露,如今又连跪拜也做不成,只能对娘娘干巴巴地道声谢,实为臣女之过!”说罢,努尔古丽眸光恳切,攥着卫时谙的袖角道:“待臣女安康,定然行至东宫门前,向娘娘长跪以言谢!”
卫时谙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打趣道:“好了好了,本是我应做之事而已。再者,我又不是那等重礼之人。你便好好养伤,早日康复才是。”
她顺势拍了拍放于一旁的食盒,将藏在她身后的沈弄溪也拉至身前,掀开了锦盖,在一片热气蒸腾之下开了口:“先别忙活别的,这一大早的约莫着还没用早膳呢吧?先来尝尝我打点膳房做的糕点,垫垫胃。”
努尔古丽看着面色有些生冷的沈弄溪,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她是何人。这位姑娘的眉眼似乎凝着一层淡淡的戾色,令她不由想起自己如今的丑陋容颜,尚不足在如此多人面前露面,惊吓着旁人。
这方异样还是由回过神来的沈弄溪发现的,她指了指面前散着热的方糕,盯着努尔古丽有些畏惧的神色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干咳了一声致歉道:“公主莫怕,我的面相随了我阿爹,平日里不笑的时候便会令人觉得我心绪不好似的,实则我并无此意,还望公主海涵。”
努尔古丽倏尔放松了下来,沉下双肩,如是接过卫时谙递来的酥糕,愣愣道:“敢问姑娘可是……当日在马场相救于臣女之人?”
“不敢邀功。不过是情势危急之下,出于本能罢了。”沈弄溪搔了搔头,“更何况还有太子妃娘娘在场,我也甚是惧怕担忧会有个好歹,便没管顾那么多了。”
卫时谙偏过头瞧了瞧努尔古丽的踝骨处,只见得那上头还有纱布也包裹不住的外露的青紫痕迹,眉头不由蹙紧。
她想了想,回过身问道:“陛下对此次谋害之人的惩处,你可曾听闻了?”
努尔古丽依言点了点头,却在那“陛下”二字的字眼当中回想起昨夜,心中不由怔怔发紧,又听得卫时谙一句话出口,硬生生在那紧绷的心脏划出一道裂口——
“陛下可有来同你说些什么?”
卫时谙这般问也是出于在马车中同谢今朝说起的猜测。建元帝那句“最尊崇的地位、最上等的侍奉”一直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想来,如若是他真如自己所猜想的那般,应当就会先人一步到努尔古丽的面前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