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煞?”老者背过手,望着碧如浣洗过的低矮天际叹息一声,“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狼崽子。”
“要是真被你说中了,就当我老头子不长眼,自认倒霉吧。”
第九十二章
碍于肩头的重伤牵扯, 江萨亚左右使不得大动作,也起不了身, 只能如横木一般僵硬歇在床榻上。
他若不知大王兄的密谋倒尚且不必急迫, 但如今非但受雇手追杀自身难保,更是在知晓情势不妙之境况下,方知这时辰根本候不得。
眼下别无办法, 他只恨不得一日换下三次药才好,只待右肩头稍稍能动弹了些,便下榻扶着砖柱出了门。
北域的风沙大,在这里驻扎的房屋皆用砖石浇筑而成,且窗棂既小又少, 白日里若是不将门扉从内打开, 屋子里几乎见不到日光。
他方出门,便见院内沙棘树下的老阿叔,正坐在矮凳上不知剥些什么。待走近了些许, 才看清他手上的物什, 那是北域闻名的肉苁蓉。
大漠之参。
“老前辈。”
“哟, 要不是说还是年轻人骨骼板正, 若是我这个老家伙挨了一箭, 就算没丢了命, 只怕也至少昏个十天半月见不得好。”
老者依旧慢条斯理洗着手上的肉苁蓉, 眼皮也未掀一回,“午间拿这入药给你熬一盏补补身子。”
“喝个几日, 你这伤当就好得差不多了。”
“老前辈。”江萨亚面露难色, 往前迈了两步, 却因伤口牵扯而不由倒嘶凉气, 坚持道:“只怕我无法在此处久留了。”
“可否求前辈告知我, 此地是何处?若从此地动身前去王城,当如何走?”
“你这伤尚未好全,便想着纵马了?”老者这才舍得抬起头来,瞥了身旁立着的江萨亚一眼,转而道:“你便先坐下说吧,挡着我日头了。”
“是。”
“王城可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界,不过我看你衣着不菲,想来是何王公贵门之子?”
江萨亚斟酌片刻,思虑这老前辈应当与王城之间并无什么交集,亦无有过节之可能,本不欲隐瞒身份。但又转念一想他只身在外,还是小心谨慎为上,遂而仍遮掩了一半:
“前辈慧眼。晚辈是大都王膝下第二子江萨亚的部下,此次奉秘旨回王都查清王子所交代之事。”
老者了然颔首,复而作无意状道:“那你如今身负重伤,王子所托之事可有眉目了?”
少顷,他有自顾自哂笑道:“看你这狼狈模样,当是没什么头绪了。”
江萨亚不住垂眸,低声道:“晚辈无能。”
“此番回王城,若是再查不清王子遣派之事,我已做好自戗之备,以示我为主忠心。”
“年轻人,时日还长,何必整日将死挂在嘴边。”老者撇着胡须,拨开不慎沾在了胡须上的碎屑,“说多了让老天爷听了去,当你真不想要这条命,可是要收回去的。”
“不过,”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耸着眼问道,“你主子让你查的是些什么事?”
江萨亚眸光一滞,不动声色搪塞道:“主子之命,若是在下向外人语,恐性命不保。”
“更何况,多说无益。在下也无法从老前辈处得到一条戴罪立功的明路。”
言罢,江萨亚与老者对上视线,默不作声观摩着对方接下来的动作,也自然能会得出各自的有所保留。
老者蓦然笑了笑,摇着头,“那还当真不一定。”
“当年我还是漠北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的其中一员,在那时的什罕部族首领的帐下做名征战将士,一路追随什罕踏平北狄,重建漠北。”
“如今的大都王便是我当年奉为神明的大将,想来我与那王城也还能称得上是关系匪浅。若是你要查当前之事,我的确是别无办法助你,但若是你问从前之事,我倒不定能为你答疑解惑。”
江萨亚原本盛着疑虑的眼眸顿时激起一阵惊诧,不住倾身抓住老者的手臂,再确认道:“前辈说得可是真的?”
“前辈当真是从前什罕的部下么?”
“骗你小子对我有什么好处?”老者挣开他的手,拾起地上的肉苁蓉又接着忙活起来,“都是些前尘旧事了,不提也罢。”
“那前辈为何不跟随大都王进王城,起码也可谋个功臣之名,何苦要流连于这等苦寒之地,草草了断余生?”
江萨亚沉思些许,“可是前辈与大都王一部有何争执,冲突至此?”
大漠边缘泛起烧火的烟云,随着四起的风沙散到零星的村落小宅之中,遮去几分日光烈烈,在一片天地之间架起阴翳。
“冲突……”老者低吟不语,琢磨了些时候才开口道:“或许算是吧。我与王上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是我心境变了。当初想着的只是建功立业,拿最热的血拼出一个英雄名来,但我终归是忘了,我所求的英勇无双,不过是在每个长刀斩下的头颅堆积而成的功名。”
“每一个死在沙场上的将士与北狄的流离失所的难民背后,都是无数个再小不过的家。”老者低垂下头,似是陷入了漫长的伤怀中。
“从前年轻气盛,只肖扛刀相搏,便自有我一番天地。可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个体,等到我执迷不悟在战场上越陷越深,回头见家散了,妻儿也双双死在自己的刀下,那些追逐了那样久的东西,说不求便不求了。”
“我只恨自己明白得太迟。”
他复抬起头来,望着天上迟迟散不去的烟雾,长叹一声:“那时的我亦如此时天,有黑云遮蔽,看不清前路何方,自断前程。”
“但也正因有这层遮罩,若我重来一回,也仍旧是一样的结果。该走错的路一步也不会少走,我这一生孽债太多,注定是要不断失去,或者从不能拥有任何东西。”
江萨亚只静默听着他娓娓道来,指尖无意识攥紧,半晌才逐渐松了力道,方才在右肩的扯痛下回过神思。
“不提这些了,你倒是同我说道说道,你都要查些什么事?”老者盯了江萨亚半刻,又补上了一句:“这村子十里内撂棍子打不着人,我离开王城已有十余年,泛不着上赶着同人泄露。”
“权当是陪我这老头子说说闲话吧,有用的没用的你捡着听便是。”
“大王子在边境集兵操练,当有突袭大胤之嫌,主子命我查明漠北与大胤经年签订的所有盟约,以及……”
“当年北狄无端被漠北覆灭,三军交战下的真相。”
哦。
这样啊。
老者混黄的眼珠子微微一动,手头剥皮的动作也不自主放缓了些。江萨亚只觉两相沉默了有半世之久,才闻得身前人肯道出一声:
“你方才说,你主子是大都王膝下第二子?”
老者就着这人的身份想了想,偏过头问道:“索隆达的义子,名叫江萨亚?”
“正是。”
“那便是了。”老者眸光肯定,“这话放在王城之中任何一人说出都觉怪异无比,唯独从他口中不会。”
“前辈这是何意?”
江萨亚眼中的惊异与骇然无从掩藏,这般直直锁着面前略背对自己的老者,不愿放过一丝一毫他的动静与变化。却恍见他幽幽转过身来,那双眼里早便不见了混沌与迟滞,唯有盟军庄肃的冷峻——
他便这般盯着自己,那被长胡遮挡的唇部一翕一动,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是北狄的孩子,江萨亚。”
……
半日太短,一日恨长。
江萨亚也不知他在这一方小院之中坐了多久。
直至夕阳日斜,他才在一片震痛的余威里缓过心绪,扶着椅背站起身来,遥遥向西边没得只剩霞光万丈的残影深深望了许久。
望到眼眶酸涩,望到眼球刺痛,于广阔无垠之间的漠漠黄沙间才陡见有飞尘扬得凶猛,一人一马飞驰着向暮色渐浓的北边一路狂奔,唯余天地间响彻着清脆的鞭挞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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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都皇城。
相比起漠北边境的暗度陈仓,远在千里之外的上京要显得风平浪静得多。但只有处于漩涡之中的人方才知晓,朝堂是一处看似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地上悬河,稍有不慎便有樯倾楫摧之险,半点由不得人犯错。
谢今朝估算着日子,却迟迟未曾接到江萨亚的传信,不由有些许疑虑。但想来他此刻仍有要务在身,脱不开心去派人查探,只能先将此事搁置下来。
再等等吧。
这些时日里努尔古丽忧心着江萨亚的动向,时不时登门造访,外界的传言更甚,只怕又引得父皇脸色不大好看。
谢今朝本欲打算先行前去探一探卫渊的口风,奈何他终日不是处于校场军营便是闭门不出,他空无名头,私下探寻只怕惹来非议与猜疑。
故而卫渊还尚且动不得,眼下只能先行入大内问一问父皇的意思。
他握着手中贺兰将军飞书相传的暗信,不出意料此刻父皇的奏折之中当也有一份,也是他此时前去相商的契机。
建元帝近日不知为何又不慎染上了风寒,御医前来诊治说是夜里受了风,再加之身子亏空无抵御之力,自然便招架不住发了高热。
身体欠佳,心绪不宁,哪里有那等闲工夫再抽出时辰看堆积如山的层层新折。
故谢今朝赶至殿内时,只闻得息神香的气息比此前还要浓重许多,当是那榻上之人又赌气与病痛作对,意图以香驱疾。
“儿臣拜见父皇。”
候了约莫有一柱香的时辰,久到谢今朝看不清榻上人究竟是昏睡还是昏迷之时,才见帘帏被一只枯槁的手臂缓缓掀起。
“朝儿。”
声线嘶哑,带着久病无医的靡靡之气,一股难言的气味也从帐内飘散而出。
谢今朝进殿时已打点过了李旭昌,得知建元帝在一个时辰前方服药睡下,身子也净了一遍,眼下倒是没有什么要忙的事。
“父皇,玉案上的奏折已经堆了几日,父皇暂且好生歇息,儿臣就在此地将奏折审理一二,”谢今朝上前替建元帝掖了掖衾被,“父皇有何需要,唤儿臣即可。”
他转身欲退出帐外,不料却被建元帝扯住袖口。
“你就那样喜欢收拾烂摊子么?”
谢今朝闻言一滞,回过身不明看向床榻上的睁着空蒙双眼的建元帝,却听他复又道:“弋儿每回来朕这里侍疾,亦或是……单纯探望朕,皆是跪于榻边,想尽了法子哄朕高兴。”
“他说朕定然会长命百岁,会留得百世芳名……受子孙爱戴。”
他有些吃力地吐着气,“朕虽明白,绝无可能有寿比南山不老松之福,但听了高兴话,总归是精神些。”
“你就不能,也同朕说说体己话?”
“回回连看都不愿多看朕两眼,便要去理那些宝贝奏折,真当……如此喜欢,不若朕此刻便退位让贤,那把龙椅让给你来坐。”
谢今朝立时跪在建元帝身前,躬身道:“父皇息怒,儿臣绝非有不敬之心。”
“只是父皇因故多时不理朝政,文武百官对皇家之事众说纷纭。儿臣别无他心,只求助父皇暂且稳下朝纲,分忧一二。”
“是吗。”
建元帝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几分。“那些奏折是朕此生最厌烦的东西,捆绑了朕的一生,得不到半刻松弛。”
他转而换了话音,扯着垂于帐前的黄幔,沉声道:“朝儿,你说……朕是不是快要死了?”
谢今朝仍旧跪在榻前,静默了半晌方道:“父皇乃天命之子,自然福泽绵长,奉天承运,受上天庇佑。”
“定会相安无事。”
“罢了,罢了。你有你的苦衷,朕……不可将你逼得太紧。”建元帝拂了拂手,“去吧,去将那些折子都批注了,晚些时候……朕再过目。”
白日里殿门皆闭,只能续着灯烛以作照明。来往宫人将殿内的烛火换了一盏又一盏,直至谢今朝已然不知此刻是天明还是长夜,方才从书案之中抬起头来,活动了一番腕骨。
他顺势转过身去,欲看一看建元帝此刻情况如何,却倏见他早不知几时便醒了过来,靠着床边的雕花木架,如是盯着自己不知看了多少时间。
在谢今朝目光所及的那一瞬,建元帝眼中凝结的郁气与狠厉皆消散不见。他僵硬地扯动唇角,意图扯出一抹还算看的过去的笑意,而后幽声道:
“忙完了?”
作者有话说:
没有小可爱找我聊天嘛?呜呜TvT
第九十三章
“父皇。”
谢今朝躬身一礼, 目光从顺道:“儿臣不知晓已醒来,父皇如今可还有何处不适?”
“无妨。”建元帝半阖着眼, 不愿再多谈及自己的身子, 只缓缓下了床榻,钝声道:“那些折子,都说了什么, 捡些要务同朕说说罢。”
他越是不兴朝政,只怕前朝那帮老臣便越是得寸进尺,一连几日上书一封多过一封,连东南与两广之地也上奏得愈发勤了。
反骨立于不期之遇。
纵他们再如何认这江山不日便要易主,只要他这个皇帝一日坐于龙庭, 这天下都还是以他所言为算, 万民仍当匍匐于他脚下,奉他为天。
他从不认“不得已”三字。唯有他终一日不愿再在这个位置多有磋磨时,旁人才有可触及妄想的机会, 而非他不得不为之。
“近些时日奏折虽多, 但大多只是奉例询问父皇何时重启早朝事宜, 或是父皇身体可尚康健。”谢今朝依言回到桌案边, 挑起一本早便放置于一旁的奏折, “唯有贺兰将军自北疆而来的上奏, 言禀漠北巴图尔边境有异动。”
“数日前, 已有将士观测巴图尔部边境的集兵大幅增涨,北疆现如今以加强戒备, 恐有突袭之疑。”
建元帝目色一沉, 接过那方奏折如是看了半柱香的时辰, 才抬起头愤然攥紧了拳, 冷声言道:“速速回信, 令贺兰雍盯紧漠北动向。”
复而,他又缓下神色,“但料想漠北当做不出什么动作。想来才方与我大胤签下盟约,又怎敢做出相悖之事,莫不然岂非白费功夫。”
谢今朝做似不以为然,以继而深探,往前行至建元帝身前。
“儿臣却以为,漠北并无不敢进犯之心。”
“如今盟约之下,漠北年年供奉需比此前修订之盟约多近一倍,无疑使其更当不堪重负,以漠北脾性,屈居人下已是万般不甘,又怎会对这百石供奉心甘情愿?”
建元帝掀起眼皮,直直盯着谢今朝道:“这是漠北自找的灾祸,也是它无端生事所应当付出的代价。”
“就算如你所言,大都王不远千里将嫡亲公主送至我胤都门下,难道此刻图以动乱,他是不想要他女儿的性命了?”
“大局当前,岂是一人之命可左右之事。”谢今朝敛眸,“更何况,当初大都王既肯舍公主而出,便已决然成一弃子,何在乎重与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