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薄宣修利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她气红了脸,举起手里的枕头朝他离开的方向砸去,什么母妃,什么儿臣,真当她听不出他话里的戏谑?薄宣什么时候这样了?上一世分明还是个正经的疯子,这一世摇身一变,倒是会逗弄人了?
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视线里,薄宣退了回来,问道:“下午乃高德行刑,母妃同去吗?”
霍暮吟还没来得及收起愤怒的神色,看见他倒回来有些慌张,“你怎么还没走?行刑血腥气重,我就不去了。”
薄宣点点头,身影再度消失在视线里。
霍暮吟突然想起华桃还没有着落,丢开枕头下榻去追,边追边喊,“等一下!华桃是送回我霍府安置吗?”
她赤着脚,门里的流光砖石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她蜷着脚趾扶在门边,巴巴看向廊里的薄宣。
薄宣转回身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暖暖的夏风穿廊而过,轻轻拂过她耳际,带起散落的发丝,阳光打在她脸上,照得她皮肤莹白水嫩,美眸顾盼生风华,红唇皓齿,纤腰楚楚动人心。
薄宣望进她水润的眸子里,左边的胸腔里,心脏陡然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塌陷了一大块,沉默一瞬后猛烈跳动起来。
他以为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没想到,他还活着。
他把那抹娇小的身影纳入眼底,恍然觉得过去的二十余年都是一场考验,不是残酷和痛苦,也说不上什么失望和绝望,所有的灭顶灾难,只是为了这一刻的柔软和重生,就像坚硬的铠甲下面仍有柔软的翅膀沿着缝隙生长。
他心跳响亮极了,响亮到他自己都能听见。
阳光曼妙。
他说,“是。”
华桃是送回霍府安置。
霍暮吟放下心来,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扬起笑容,明艳而清澈。
她缩回殿里,心想,若是华桃安置在霍府,明日她回门便能见到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将来贵处理了才是。
来贵是太后的人,对玳瑁和琉璃下手多半也是太后的意思。而好巧不巧,在玳瑁去了慈宁宫一趟之后,太后便要对玳瑁下杀手,可见是有什么不该听的被玳瑁听见了。
霍暮吟有自知之明,玩心眼儿她玩不过曾经手握朝权垂帘听政的太后,要从中迂回除掉来贵,怕是要花很大的力气。如今又听薄宣说太后培植了隐翅卫作为死士,谁知道会不会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行动受限,当真烦不胜烦。
琉璃端着刚做的水晶荔枝糕进来,笑着同正在穿线刺绣的玳瑁道:“玳瑁姐姐,你瞧咱们家姑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果真变了许多。”
霍暮吟听言,转过头来,闷闷不乐道:“哪里变了?”
“哪里都变了。从前姑娘喜欢穿色泽鲜艳的衣裳,打马过街,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看见什么不合心意的就要吃人的,眼下到宣皇子那样,倒没见咱们姑娘有什么动作,倒乖顺得像个小白兔了。”琉璃笑着调侃,将糕点放到霍暮吟面前,提壶满上了新进贡的雪顶银芽。
霍暮吟心想:那是你没见到上一世的薄宣,在他面前不乖顺些,他才是要吃人。
不过琉璃说得也对。
霍暮吟脑海里闪过一记流光,顿时对来贵的事情有了主意。她从前张扬的事情早已传遍京城,宫里人人都有所耳闻,不若将这做派进行到底,便能收拾了来贵!
琉璃做糕点的功夫一绝,霍暮吟捻起一块水晶荔枝糕,放到口中细细抿着,入口即化的荔枝甜香沁入齿缝,当真让人拍案叫绝。
霍暮吟吃得高兴,随手赏了琉璃一柄上好的红玉錾银飞花簪,琉璃欢天喜地地同玳瑁和琥珀分享,没人看见琥珀眼帘下一闪而过的不开心。
入夜,月上柳梢头。
霍暮吟沐浴之后便在廊下摆了茶几摇椅,躺着吹风,十分惬意。
来贵盘点完了今日的嫁妆,还剩锁在屋里的那些没点,他将账册送回慈宁宫后,便到霍暮吟跟前来讨钥匙,要去清点剩下的。
霍暮吟阖眼假寐。
哪知来贵仗着自己是来后派来的人,腰杆子硬得很,在阶下站了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再次出声提醒,最后干脆搬出太后来。
“贵妃娘娘是宫里的新主儿,不太知道咱们宫里的规矩,眼下太后主事,差奴才来清点嫁妆,还望贵妃娘娘不要拂逆太后的意思才好。”
没人理他。
玳瑁和琉璃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帮霍暮吟摇扇,一个帮霍暮吟捏脚。
来贵跟在邕石海身边多年,凭是宫里的哪位贵人都要给她三分面子,可这霍暮吟偏不长眼,他恨得咬牙切齿,悄悄攥紧了拳头。
“奴才不敢惊扰贵妃娘娘大驾,只是太后之命奴才不得不从,还请贵妃娘娘不要危难奴才,让奴才早些办完差事早些回慈宁宫回话。”
“哗擦”一声,霍暮吟抓起茶碗摔了出去,美眸怒气满溢。
“本宫是给你脸了,你一个狗奴才也敢这般那般威胁。玳瑁,你带他去盘点,别在本宫耳边聒噪!”
说着,便从贵妃椅上起来,回到殿中去。
与玳瑁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同玳瑁对视一眼,玳瑁心有灵犀地点点头。
重华宫的灯火一夜未歇,西南角的耳房里更是亮如白昼。
一个时辰过去,帮着盘点的侍女宫监都有些疲累了,揉着眼睛下去歇息喝茶。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玳瑁和来贵,嫁妆箱堆叠如山,视线受阻。
来贵一手捧着册子,一手拿着笔,闲话道:“玳瑁姑娘嘴巴倒紧,一点贵妃娘娘的事儿都不肯透露给咱家知道。也不知耳朵是不是也紧,不该听的可听去了没有?”
玳瑁道:“什么不该听的?”
她顿了顿,“公公莫不是说的慈宁宫那回?”
来贵手一顿,悄悄摸了一条捆嫁妆的红绸藏在账簿下面,绕到她身后道:“玳瑁姑娘听见了多少?”
玳瑁背对着他,仍专注盘点着,闻言道:“什么也没听清,就看见皇后出来的时候面色有些不大好。”
“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在这宫里,便是听见了也该说没听见。不管我听没听见,来贵公公来重华宫的任务之一,不都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将我灭口以绝后患吗?”
她如此通透直白,倒是叫来贵一愣,索性扔了账簿,一个大步拐上来,红绸从后面套住了玳瑁的脖子。
“既然如此,咱家也不装了,说到底,咱家来这重华宫,气也受够了,若是能够,恨不得将你主子也杀了。”说着,他手上越发用劲。
第20章 同居
来贵是个瘸子,不妨碍他力气大。好在霍暮吟早有准备,以捉贼的名义召集了十来个宫监,在玳瑁感受到痛苦之前,他们蜂拥而上,把来贵捆成一条结结实实的长虫。
来贵在宫里的人缘很不好,据说尖酸刻薄,还常借着太后和邕石海的名头耀武扬威。重华宫里有些人暗恨他许久,眼见要捉的“贼”是他,暗暗都下了狠手,勒得来贵身上很快青一截紫一截。
他在宫里行走这么些年,脑袋灵光得很,见霍暮吟亲自来拿人,就知道落入了圈套。
可狗改不了吃屎,一遇到事情,他便立刻搬出太后来。
“奴才遵太后之命前来盘点,贵妃娘娘打狗也要看主人,难不成要藐视太后吗?”
霍暮吟亭亭玉立,站在夕阳晚霞里,笑得美艳不可方物:“来贵公公的意思是说,太后让你来杀本宫的贴身侍女?还恨不得将本宫都杀了?”
她美目一横,扫过那数十名宫监,“方才来贵公公的话,你们可都听见了?”
宫监异口同声,“奴才听得一清二楚。”
霍暮吟道:“那便是了。本宫是贵妃,重华宫主位,若是任由一条狗在重华宫里乱吠,喊打喊杀,那本宫算是白活了。”
说着,便停了脚步,转过身来道:“立时拖下去杖毙吧,太后那边我来解释。”
凡是贵人在宫中行走,都是瞻前顾后,滑得像泥鳅的,从未见过霍暮吟这样棱角分明甚至不惜得罪太后的人。来贵以为他最多只是挨几个板子修养十天半个月,仍能在太后跟前得脸,万没想到这位新进宫的贵妃娘娘开口便是杖毙。
他瞪圆了眼睛,还想说些什么。
霍暮吟冷冷瞥过来,漂亮的眸色中不耐烦尽显:“休要再拿太后压我。大费周章纳入宫冲喜的霍国公嫡女,和一条用得顺手的自视甚高的狗,你猜太后会选哪个?收起你可怜的愚蠢。”
人要是得脸久了,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飘飘然忘了根本。
来贵像是被雷劈中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睛里暴起血丝,将原本就不善的面相渲染得越发狰狞。
“娘娘,贵妃娘娘!”他终于意识到眼下霍暮吟要他的性命轻而易举,就算太后怪罪,面上也不会做得太过难看,左不过就是一条太监的命,宫里有那么多想往上爬的太监。
他四肢齐齐用力,在地面划拉着要爬过来,声嘶力竭,“娘娘,奴才知道错了,求娘娘饶命,娘娘!求娘娘饶命啊!”
他哀嚎的声音太过惨烈,霍暮吟看着他涕泗横流的脸,有一瞬间动容。可她没有忘记,就在方才,他用红绸勒住玳瑁的脖子,大放厥词,报复心写在脸上,阴毒可怖。
她转身朝着回廊深处走去,头也不回。
宫里的人都伶俐,动作利索,来贵被堵住嘴巴,绑在长凳上打到七窍流血,呜咽声伴随着虫鸣传入耳里,直到最后一声紧绷的哀嚎。
模糊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殿院里掌了灯,宫婢们忍住呕吐的欲望,端来一盆又一盆水冲刷,提着熏笼,将院子里的气味散干净,旭日东升的时候,殿院里除了那只长凳斜横,一切好似都没有发生过。
霍暮吟回到殿里,睡不着,她阖着眼,意识却清醒得很。
外头一个宫监问如何处理来贵的尸体,霍暮吟想了想,让他们照宫里的规矩处置了,从私库拨了二十两银子,嘱托他们拿给宫外来贵的家人。
重华宫的榻帐是白丝织银的金陵纱,鹤渡寒塘的绣样,瞧着是花了心思,可见太后让她进宫冲喜,处处都打点得很周到,连榻帐这样容易被忽视的地方也关照到了。
霍暮吟盯着会儿榻帐,她想,杀了来贵,她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解气,心情也活络不起来。如此行事,自己和上一世的薄宣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来贵那样求她,她甚至没有生出一点点宽恕来贵的心。
这是她两世以来头一回杀人,下手决绝,不计后果,全是因为怕重来了一回还护不住自己身边的人,有惧,也有恨。
那么薄宣呢?
薄宣杀人就像是家常便饭,眼也不眨,他是在害怕什么,恨着什么吗?
两世了,自己似乎一点长进也没有,上一世就像白活了一样,关于薄宣和皇宫没有完全了解。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带着宫婢在御花园扑蝶放风筝,在御前嘟着嘴巴侍奉汤药,在殿里嬉戏玩闹傻傻度日……
上一世好傻,什么都没察觉到,可是好快活。
天渐渐亮了,她眼皮有些发沉,想得太多,脑袋昏昏涨涨的。
翻起身来,在榻沿定了会儿神,叫玳瑁进来为她更衣梳妆。钗环首饰一概不戴,只挽了个素髻,青丝披散到单薄的肩上,艳丽夺目的贵妃服制显得小脸越发白皙。
是时候到慈宁宫去请罪了。
该演的一丁点都不能落下。
夏日的天一日比一日亮得早,等霍暮吟到了慈宁宫,皇后已经率着众嫔妃在宫门前准备请安了。见霍暮吟正服素髻,都有些惊讶。
到底是在宫里混迹许久的老人,这些嫔妃虽然目露惊讶,却也没有窃窃私语。
霍暮吟走到宫门前,提膝跪下,脊背挺得笔直。因着睡得少的缘故,眼睛本来便有些发红,更显得受了惊吓一般,委委屈屈,楚楚可怜。
皇后见状不对,出于六宫表率的身份,她是头一个走过来关心的,“霍贵妃,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
霍暮吟红了眼,眼泪便掉了下来:“有人要杀我。”
“哎呦呦,呸呸呸,这可不能胡说,”皇后一惊,忙捂住她的嘴,“你是嫁进宫里来冲喜的,事关陛下龙体安危,宫里谁敢对你说一个‘杀’字?”
“我也是如此想的,可昨夜来贵就是要杀了我。”她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你看玳瑁,脖子都被他勒出了红痕。”
“这……”皇后有些手足无措,“来贵人呢?”
霍暮吟道:“我一时惊惶,下令杖毙了他。可他到底是太后的人……总之,我是该来向太后请罪的。”
话到此处,她便体力不支,身子一软,便往地面上歪去。
想象中的坚硬触感和泥土芬芳并没有出现,修劲的手臂横空出现,稳稳捞起她的纤腰,然后霍暮吟便听见熟悉的嗓音云淡风轻地道:“母妃晕倒了,我先带母妃回去。太后这里,还望皇后转告。”
众嫔妃惊愕不已,薄宣对她们的视线浑不在意,将霍暮吟打横抱起,转身便走。
他的手臂分明修长而不粗壮,却有力极了,霍暮吟盛在他的臂弯里,稳稳当当,一丝要往下溜的感觉也没有。
霍暮吟偷偷睁起一边眼睛看他,不期然将他刀凿斧就的下颌轮廓纳入眼底。薄宣的模样当真得天独厚,兼具了陛下的刚毅轮廓和夜郎皇后的精致美艳,每一处肌理、每一分颜色都恰到好处。
他身上还穿着皇子冕服,像是刚刚下朝。
“看够了吗?”他垂眸看向她,脚下步子未停。
霍暮吟偷窥被抓了现行,有些羞赧,一张脸泛起红晕,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会来?”
薄宣淡淡道:“朝上无事可议。”
“他们排挤你?”霍暮吟嘴快,接了这么一句。
委实不是她胡乱猜测,上一世她会被薄宣盯上,就是因为偶然间听说他在朝堂上受了排挤,出手帮他摆脱困境所致。
那时候大约是第一场夏雨,来得凶猛,猝不及防,霍暮吟正在泛舟莲叶间,为了躲避急雨,便到湖心亭暂避。没想到湖心亭里早有了人,薄宣正曲腿横坐,靠在亭柱上,任风雨打湿他的脸。
霍暮吟早听说了宫里有个样貌卓绝的皇子,远远的偷偷看过几回,那时一眼就认出来是薄宣。
又听了许多闲言碎语,说他在上朝时一说话旁人就不作声,想必也是尴尬得很。她是知道诸位皇子德行的,薄宣是受他们排挤,心里定是不好受,于是强行拉着他到各皇子殿去登门拜访,那以后,薄宣便时不时到重华宫串门,直至最后露出獠牙。
她想,兴许就是那一回被薄宣盯上了,才有了后面的事,一时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暗恨自己平白无故关心他做什么。
霍暮吟老老实实在他怀里待着,闭了嘴。
她原本也没想薄宣会接话,没想到他垂眸看来,问:“排挤?”
片刻后,他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