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了会儿脸,道:“太后知道薄宣搬进来了吗?”
玳瑁说:“奴婢不知道太后知不知道,方才是宣皇子接的驾,也不知说了什么,太后面色瞧着不大好,如今就在厅上坐等呢,宣皇子也在。”
“他在正好。”霍暮吟垂首理了理身上的贵妃正服,携了玳瑁往前殿去。
重华宫的殿宇翻修得很精致,假山湖水,茂林修竹。
太后就坐在修圆的蝶戏百花的窗景里,穿着一身深褐紫的对襟圆领长褂,保养得宜的手上挽着一串长长的佛珠。
见霍暮吟出现在门里,她沉寂的面色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忙起身迎过来,心肝儿宝贝地叫,扯着霍暮吟上下查看,“是哀家的疏忽,怎么瞧着精神头不大好,可觉得哪里不舒服没有?太医呢?太医,快过来给她看诊。”
霍暮吟眼眶红了起来,眼里蓄满了泪。一双柔荑从太后手里挣脱出来,提裙就要下跪:“是臣妾的错,误杀了来贵,才知道是太后娘娘看重的,是臣妾冒失了。”
她说着,便揭起泪来。
太后嗔道,“说的什么话,什么来贵不来贵,你才是要紧的,若是你出了差池,那狗奴才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以谢罪。快起来,地上凉。”
说着便去要去搀她起来。
霍暮吟搭住她的手,泪眼朦胧,我见犹怜。
“太后当真不怪罪妗妗吗?”
“妗妗……”
一旁的薄宣突然将这两个字在唇齿之间过了一遍,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沉磁的嗓音像是锯片拉扯过木头般划过霍暮吟心尖,落在耳蜗里,点点如凝珠。
妗妗。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便与旁人的有所不同,仿佛带着烈火燎原的入侵和不容远离的命令。
太后说:“自然不会怪你。”
霍暮吟拜倒:“谢太后慈恩。”
来贵之事就此揭过。
霍暮吟起身时,恰对上薄宣好整以暇的目光。
她读出了里头隐藏的寓意,一时间气从心头起——
他在等她向太后告状,说他搬进来同住一宫的事情,可他如此有恃无恐,可见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一一破解。
霍暮吟咬牙切齿,可同住一宫的事宜哪能就此妥协,她打了满腹草稿,正要开口提及此事。
未想,太后竟然在她告状之前发了话,道:“你身子虚,宣儿既然过继到你名下了,就该来照料你,瞧着宣儿也算懂事,早早就将东西都搬进来,这样一来,哀家也算放心。”
……
“可男女大妨……”
“哀家相信你们彼此会有分寸。”
一句话,将霍暮吟剩下的话都堵回嘴里了。
她无语凝噎,心里嘟哝:我是值得信任的,薄宣不是。
可薄宣住在重华宫的事情根本容不得她反抗,太后一锤定音。霍暮吟想找太后悄悄说她们才是盟友,后来想了想,没去。薄宣和太后都不是好惹的,当谁的盟友都风险甚大,还不如当个看鹬蚌相争的渔翁。
理想很丰满,转过头看见薄宣的时候,恰巧望进薄宣那洞悉一切的眸光里。她一怔,别开了视线。好在太后要起驾回宫了,回宫之前让薄宣送驾,那道灼热的眸光才就此中断。
人都走空之后,霍暮吟才彻底放松下来,提着裙摆,准备收拾东西回门。
不过一会儿,司礼监的人还在向霍暮吟说着回门要注意的事情,外头琉璃便像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远远从那边的回廊疯跑进来,“娘娘,娘娘,陛下、陛下醒了……”
霍暮吟猛地从拔步床上起身来,“当真?”
她心里清楚,自然是当真的,满大盛朝上下没人敢拿这件事开玩笑。
只是陛下早不醒晚不醒,偏生她嫁入宫里之后醒了,像是要印证“冲喜”的说法一样,霍暮吟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没有特别的欣喜和庆幸,也没有特别的沮丧和愁苦。
对于陛下,她的印象仅限于和蔼与威严并重的长辈,陛下乍然醒来,倒提醒了她身为“帝妃”的身份。
“去看看吧。”
她搁下手里的茶碗,动身往乾天殿去。
重华宫离乾天殿不算太远,平日里只要一刻钟的路程,今日生生走了半个时辰。
晚霞千里,夕阳金辉洒满大地,远处的琉璃瓦折射出赭红华光,偶有归巢的乌鸦落瓦栖息。
霍暮吟坐在轿辇上,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各宫轿辇、各位皇子、各位有封号的郡主县主,忽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往回看去,来时的路也被堵住了。
前后的人纷纷往她这里侧目,有的特地挤过来同她寒暄套近乎,她不大喜欢这些面上的交际,便都敷衍了几句,将人打发了。
红艳的霞光映在乾天殿的隔扇门上,宫监来回走动点起宫灯。不一会儿,宫门打开,一名小宫监钻出来,站在门廊处四处眺望,试图从人群里找到想找的人。
好在霍暮吟对于吃穿用度一应没有减省过,故而在人群中很是抢眼。那小宫监面上一喜,飞快从人群中穿梭过来,在霍暮吟的轿辇前跪下,道:“贵妃娘娘,陛下有请。”
边上同样等了许久的各宫娘娘见状,心里颇不是滋味,面上多多少少有些不高兴。有那么一两个没忍住,说了几句尖酸刻薄之语。霍暮吟没将她们放在心上,下了轿辇,施施然往乾天殿去。
乾天殿比一般的宫殿宽阔,比起外面也还算阴凉。九根腾龙大柱拔地而起,支撑着高高的玉顶。殿里药味很是浓重,冲击着霍暮吟的鼻息。
霍暮吟隐隐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跟着小宫监跨过两道门,三五个身穿蓝色太医袍的太医捋着长须,拧着眉头,正在交流病情开药方。
又走过四道门,诸位皇子排排站在门前,脸上表情各异,有三两个正小声说着什么,见霍暮吟来了,也都住了嘴,让开一条路。
霍暮吟扫过他们的表情,心里觉得古怪,脚下跨过高高的门槛,终于走到了陛下的龙榻前。
她上一世在乾天殿侍疾三月,对乾天殿很是熟悉。绕过榻前的茂林远岫的水墨屏风,后头便是龙床。
意料之外的是,明黄的龙榻前伫立着一抹身影,笔直的脊骨不带丝毫躬身的弧度,他就站在那里,像局外人一样漠视着龙床之上卧病不起的人。
薄宣已经不认得他父皇了。
久病的人总是瘦得厉害,颧骨高耸,面颊微微凹陷,花白的胡须虽常年有人修剪,仍透着不可否认的沧桑。
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霍暮吟也觉得此刻的薄宣有些不同。他的长相本就出尘绝艳,平日白皙的脸此刻面色冷若冰霜,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修长的眉目之间,锋利和疏离尽显。
看望父亲的神情不该是这样的。
霍暮吟见过这种神情,她那时以为薄宣是为了那把九五之尊的黄金盘龙交椅,可眼下,薄宣笔挺的背影里似乎潜藏着一闪而过的、不为人知的受伤。
“陛下醒了吗?”霍暮吟问。
薄宣转过身来,走到一旁的沉香木细高脚茶几旁坐下,提起紫砂壶,自己斟茶细品,道:“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霍暮吟看了陛下一眼,走到薄宣左手边落座,“怎么只有你在这里?”
若是一会儿父子俩起什么冲突,任何一个人出了差池,她这个唯一在场的人都难辞其咎。
薄宣似乎看穿她心里的想法,捏着瓷盏,勾唇轻嘲:“母妃在怕什么?”
说着,抬眼望过来。
霍暮吟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光,恍然一愣,斟酌着词句道:“陛下醒来,要见这里热热闹闹的才好。”
“放心,”薄宣眸底划过冷光,语气里带些讥嘲,“只我一人,也够他热闹的了。”
他越是如此,霍暮吟便越发不放心。她灵机一动,道:“本宫要献给陛下的礼落在重华宫了,宣儿腿长,脚程快,可否去帮本宫取来?”
“哦?”
薄宣睨过来,松开交叠的长腿,起身,缓步走到霍暮吟面前。
颀长的身形掩去烛火,缓缓逼近。
他倾下身,修长的手臂一左一右撑住霍暮吟椅子的扶手,将娇小的身子圈禁其中。如此姿势,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无端旖旎。
宽阔的内室静悄悄的,除却彼此的呼吸声,就只有龙床之上天子的轻微喘息。
霍暮吟紧紧盯着他,绝丽的脸上下颌线清晰好看,喉结突挺。
霍暮吟回想起前世,也是在这里,她背抵茂林远岫的水墨屏风,满眼迷蒙地看他的喉结耸动,发出难耐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生病,起不来床,今天有好转一些,谢谢宝子们等我更新~
没意外的话,后面应该还是会日更。
第23章 转变
过往的旖旎像是含苞待放的桃花,熟悉的春风拂过,它便一点一点绽放。霍暮吟神魂游荡,陷入回忆里,羞愤不已,脸上渐渐泛起红粉。
冰凉修圆的指腹抚上她滚烫的面颊,薄宣带笑的声音像是一把长剑刺穿迷雾,惊醒那些旖旎的回忆,“我都还没做什么,母妃怎么就已经这样了?”
声音清浅,慢条斯理。
霍暮吟愕然抬眼,对上他晶亮的双眸,待看清他眼里的笑意,一股羞愤之情便从心间猛冲而上,原本清明的脑袋一瞬间就写发胀。
她抬手抵住薄宣的胸口,要将人推开。可惜力量不足,蚍蜉撼树,薄宣纹丝不动,甚至往里更压迫了几分。
“薄宣,你故意的!”
霍暮吟一双柔荑抵在他胸口,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薄宣浑不在意,下颌轻抬:“母妃知我甚多。”
油盐不进!
霍暮吟恨不得上嘴去咬,可眼下是乾天殿,陛下就在龙榻上躺着。
她转头看向陛下的方向,低声道:“你父皇一会儿就醒了,本宫劝你放尊重些,彼此都好。”
她说得严肃认真,薄宣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忍俊不禁,“母妃是觉得我父皇会帮着你,还是觉得我会怕我父皇?”
他垂下眼,半直起身,修长的手伸向霍暮吟的腰腹。
霍暮吟见他动作,猛地往椅背靠去,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眸懿驊防备地盯着他。
薄宣勾唇,修长的手指往前探去,勾起她不知何时已经松散开的腰间束带,指尖翻转,扎了个漂亮的琼花结。
他站起身来,修劲如松的身形凌然而立,居高临下,淡淡道,“母子关系束缚不了我,父子关系也不能。”
说到此处,榻上的老陛下仿佛要应景似的睁开了眼,发出干哑的一声呼唤。
“来人……”
大抵是因为强弩之末,他声音嘶哑,有气无力,若非内室静谧,这样的声音很难被捕捉。
霍暮吟耳尖听见,乍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慌张,猛地将挡在前面的薄宣搡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龙床前,从榻边的矮几上倒了水递过去。
“陛下,我在呢,我去传太医。”
话音未落,她人刚要起身,手腕上就被一股强力攥住。她能感受到干瘦的指骨硌在她的手腕上,挤压得她筋骨生疼。
老陛下浑浊的眼珠缓缓挪动,转了过来,看见霍暮吟的那一刹那,一抹亮光从他眸中划过,整个人慢慢恢复了精气神。
“苒苒……”
老陛下唤道。
“嗯?”霍暮吟有些错愕。
她转头,求助地看向一旁漠然而立的薄宣。
“苒苒,朕……”老陛下的眼里竟然蓄起泪光,仍显干哑的嗓音有些哽咽,他一手紧紧拉着霍暮吟不放,另一只手缓缓抬起,遮去眼里的泪光,“苒苒,你肯原谅朕了吗?”
霍暮吟一头雾水。
她再次转头看向薄宣。却见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他面色沉冷,狭长的双眸淬满浮冰,眸光凌厉如冷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很久很久,他才反应过来,触及霍暮吟求助的眸光,周身的冷漠消融了些许。
他启唇道:“她不是霍苒苒。”
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却是一记残忍的宣判,牢牢砸在老陛下心头。老陛下挣扎着起身,要看是谁在此大放厥词,眼前此人分明就是他的苒苒!
可他长年卧床,肢体已经无力。
薄宣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长长的身影出现在老陛下视线里,他缓缓抬眸,视线触及薄宣那张脸的时候,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喉间堵塞,呀呀呜呜说不出话,唯余两只手不停地捶床。
霍暮吟吓住,来不及顾手上被捏出来的红痕,站起身来就要去请太医。
薄宣见老陛下奋力挣扎的模样,陡然发出一声冷笑。
“父皇这次会用什么办法杀我?”
走到门口的霍暮吟听见这句话,身形一顿。不知为何,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无限哀伤。
在她印象里,薄宣是很少有情绪的,即便有,那也是不形于色的怒意,旁的什么欣喜哀伤他一概没有。即便是现在,他问世上唯一的亲人还会有什么办法杀他,他也是淡淡的,似乎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他把自己的情绪修饰得太好了,以致于,若非霍暮吟和他两世相处,都听不出来其中深流的情绪。
她转身望过去,分明辉煌的内殿,此刻却仿佛一片苍凉。
尚方宝剑就悬挂在距离龙床十来步远的浮雕五禽戏的乌木沉香剑架之上,大病初醒的父亲拖着病体,不顾身体极限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举起长剑,竭力要去够及它。
滔天大恨也不至于此。
何况父子。
可他的儿子只是静默地站在一侧,长身玉立,无动于衷,连身影都不曾挪动分毫。在父亲面前,他就像等待审判和制裁的无罪囚徒,身上套着名为“父亲”的长满荆棘的锁链。
他的铮铮脊骨没有在父亲的威胁里弯下一分一毫,他的嗓音清冷如旧,为他死得不公的母亲声张,“你有没有想过,我母后肯不肯原谅你?”
换来的是老陛下歇斯底里的“她该死”三个字和越来越强烈的杀他的欲望。
烛火晃晃。
薄宣冷笑。
笑容隐没,重归于寂。
霍暮吟远远看着他漠然的侧脸,心里突然揪痛了一下。
她叫来禄公公,叫来太医,叫来其他皇子,太后也出现了,最后各宫妃子也都进来了,龙榻之前可算是真正的热热闹闹。
霍暮吟下意识看向站在一侧的薄宣。
他就那样站着,剑眉长眸,漠然孤僻,冷冷地看着一切不属于他的热闹发生。
大概是霍暮吟的视线太过明显,他长眸阖动,往这边望了过来。霍暮吟也不知为何,自己竟像做了贼一样心虚,猛然收回目光,佯装看向人群的方向。
陛下时睡时醒,太后做主,叫拥挤的这些人不必挤在乾天殿了,让皇后拟出一封侍疾的名册来,照着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