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霍暮吟作为冲喜贵妃,原本是该侍疾守夜的,可皇后不知为何,自告奋勇要守这头一夜。霍暮吟原本也不爱争做这些表面功夫,哪一夜侍疾都是一样的,便带着琉璃回重华宫。
她脑海里总是萦绕着薄宣那张脸。
冷漠的、疏离銥嬅的,甚至有些许落寞和受伤,他就那样站在空旷的世上,任由光把他的身影无限拉长。他站得笔挺极了,任由“刀剑”肆意虐杀也不曾弯腰求饶一瞬,在那个瞬间,他甚至享受起了被杀心刺骨的痛感,向“刀剑”剖陈着一场悄无声息却足够骇人听闻的对抗。
就像……
霍暮吟想不出合适的比喻。
大概就像……狼群里被头狼咬得遍体鳞伤,却仍旧坚持跟随狼群的那一只孤独的小狼。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重华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玳瑁说霍国公从宫外买了四方糕托人辗转送进来。又叮嘱说今日回不了门不要紧也别闹,在宫里别亏待自己。
四方糕用牛皮纸精心包了,还热着。
霍暮吟手心里托着四方糕,就着象牙白玉台阶坐下,繁复的贵妃正服迤逦在地,她突然想起她的父亲,若是她的父亲是薄宣的父亲,薄宣会不会就不想报复,也就不会那样冷漠,不会那样残忍噬杀……
说实话,若要她杀了薄宣,即便她现在手里拿着刀,似乎也是下不去手的。缘由为何,她不想深究,只知道自己做不到。
玳瑁拿了个针线筐,蹲在她脚边绣着花样,见霍暮吟自打从乾天殿回来之后便沉默寡言,就悄悄给琉璃递了个眼色。
琉璃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玳瑁问:“姑娘鲜少这样沉闷,是今日没回门不高兴吗?”
霍暮吟捻起一块四方糕,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道:“也不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玳瑁道:“奴婢虽愚钝,姑娘倒不如和我们说说,说不准姑娘说着说着就自个儿明白过来了。”
霍暮吟从善如流,试着将心事说出口,道:“今日听到了一个故事。长白山上有个家猎户,日子很是美满。可猎户的女儿不知为何被一只野狼盯上了。有一日姑娘出门,回来的时候看见猎户其他家人都被咬伤在地。有一日姑娘又遇到了这头野狼,见到这头小野狼奄奄一息,你说这姑娘该不该救它?”
玳瑁到底跟了她许久,知道这里头的“姑娘”定然是她们家姑娘的化身,笑着道:“奴婢觉着这姑娘多半心善,若是强扭自己的性子见死不救,恐怕日后姑娘也不能高兴,不若将这小狼救下,给它戴上嘴套,慢慢驯化,教他通晓人情伦理,许还能看家护院呢。”
这是跟着霍誉世子学到的。
世子总喜欢从外头找些猛兽鬣狗一类,关在笼子里驯化些时日,那些猛兽鬣狗不便都乖顺得和什么一样。
霍暮吟被她点醒,捻了块四方糕送到她唇边,道:“你们三个,就数你最为机灵。”
说这话的时候,蹲在一旁拣白玉豆准备串珠子的琥珀手上一顿,唇角垂落下去。
*
霍暮吟对薄宣的想法,从一开始的避之不及,到杀他以绝后患,到现在的驯化他,她觉得驯化这个法子是最行得通的,也最让她觉得轻松。
她回内殿换了身轻便的深绿抹胸长裙,外披件青草绿的纱衣,叫玳瑁找来一个备用晾干的酒瓮子,主仆二人出了重华宫。
临出门前,她叮嘱琉璃道:“做桌好菜,口味清淡些,素炒芦笋、清蒸鲈鱼、白玉苦瓜酿,这三样的分量多些,等我和玳瑁回来。”
琉璃哭笑不得。
宫里的食材大多天将亮才会分发到各宫小厨房,这大半夜的,上哪儿找新鲜的食材去。于是只能差遣人到各宫去借看看有没有今日用剩的。
玳瑁抱着酒瓮子,走在她前面的姑娘提着宫灯,挽起袖子,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宫巷之间。
玳瑁急步跟上,问道:“姑娘,咱们去哪儿呀?”
霍暮吟道:“去西边的法华庵,那里有个小树林,里头很许多流萤。”
玳瑁又问:“咱们要流萤干什么?”
霍暮吟想了想,道:“驯狼。”
早两年前,陛下新病,宫里的贵人们为了给陛下祈福,特地起盖了这一处法华庵。当时工期颇赶,是以庵庙面积不算太大,小巧玲珑,却也五脏俱全。眼下陛下醒了,没人在里头,负责打扫的、焚香的、掌灯的庵尼们纷纷坐在庵庙门前的台阶丽嘉上,吹着夜风打盹。
小小的庵庙,被茂密的树丛围拱起来,边上有棵高大的银杏,夏日虫鸣,夜风轻拂,好不惬意。
霍暮吟带着玳瑁踩进草丛间,袖子挽得老高,两个手掌拱成斗状,将栖息在枝叶末端的流萤捂在手心。
“玳瑁玳瑁!”她高兴极了,急切地喊着玳瑁把酒瓮拿过来。
玳瑁慌忙打开,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地将流萤放了进去。
霍暮吟见瓮口太大,流萤趁人不备就会飞出来,便撩起身上的轻纱扯下一截,蒙在瓮口。如此以来,下次要把流萤放入瓮中,只要揭开小小的一个口子即可,避免已经在酒瓮里的流萤飞出来。
主仆二人上蹿下跳,抓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随着夜风传到庵庙门前,在台阶上打盹的庵尼们醒了。
在这里干活的庵尼多是新入宫的小宫女,年纪不大,玩心未褪,听闻这边有笑声,便强打了精神,提着宫灯往这里照来。
“是谁在那里?”
玳瑁吓了一跳,霍暮吟却道:“我是重华宫的,在这里扑几只流萤,你们也来玩吗?”
那些小宫女大概四五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摇摇头,其中有一人道,“奴婢不敢,姐姐扑完也还请快些回去吧。”
霍暮吟见她们拘谨,笑道:“怕什么?”
玳瑁见状帮腔,道:“想玩的话便来,我们家主子恕你们无罪。”
重华宫的娘娘是宫里人尽皆知的,嫁入宫来冲喜的霍贵妃,长得绝艳无双,这入宫还未及三日满,陛下便已在黄昏时分醒过一回,若是醒了,更是享不尽的无上恩宠。她说恕罪,那也是没人敢拂她的面子。
这些机灵的小宫女左右一想,看着树丛之间的点点流萤,终是忍不住玩心,客气地道了句“那边多谢姐姐”,便挽起袖子加入进来。
星星点点的萤火照亮一个个笑颜,她们的笑声即便有意压制,也是出乎意料的轻灵好听。霍暮吟沉浸在扑萤的快乐里,未曾看见银杏树上横卧的身影。
薄宣双臂枕头,曲起一条长腿。天上星子点点,地面流萤飞舞,他横卧在他母亲移栽的银杏树上,阖眼栖息。
乾天殿里的场景放慢动作,一点一点从他脑海里划过。那个人狰狞的表情、愤怒的姿态、充满恨意的目光和嘶吼,一点一点,他都不曾遗漏。
法华庵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可今夜似乎有了不速之客。
薄宣长眉一凛,指尖把玩的银杏叶刚要脱手而出,忽而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唤着“玳瑁玳瑁”。
是她?
薄宣睁开眼,看向树底下那个灵动的身影。
轻罗小扇扑流萤。
流萤在她的手心里闪闪发光,微弱的光芒映亮了那张白皙无暇的脸。仅仅为着一只流萤,她的脸上便写满惊喜,晶亮的眸子里折射出耀眼水润的光华。
夏风穿林过叶,扬起她额角的发丝,她唇畔的笑容清澈单纯,美好极了,无端醉人。薄宣心间一窒,骤然停住了呼吸,生怕喘息之间的响动会破坏这一份恬静和美好。
法华庵里那些素来胆小的宫女们也被她带动,欢声笑语散落丛林,化在清凉的夏风里。远处烛火跃动,浩渺的皇宫灯火如海,都比不及这里的微弱的萤火让人心旷神怡。
霍暮吟扑得有些忘我,身上被蚊子咬了好些包也浑然不顾。
玳瑁提醒道:“姑娘,差不多了,咱们太晚回去怕琉璃干等。”
霍暮吟心道也是,万一薄宣回去先睡下,她这坛子流萤倒是“无狼可驯”了。于是没忍住又扑了一只,便拍拍手打道回宫。
钻出丛林以后,她问那几个宫女:“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那些宫女意犹未尽,笑着道:“姐姐,我们是春雨、春月、春江、春露。姐姐怎么称呼?”
霍暮吟抬手捏捏春月的脸,“本宫重华宫霍暮吟,她是玳瑁。”
吓得四春猛然惊醒,哗啦啦跪了一地:“贵妃娘娘!”
霍暮吟笑道:“都起来吧,今夜的事情记得保密,本宫玩得很开心,改日再来找你们玩。玳瑁,赏她们些银子。”
吓得四春又是一阵叩拜。
回到重华宫,琉璃恰好做好了四菜一汤,煮了金丝南瓜饭,香气扑鼻,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霍暮吟问:“薄宣还没回来吗?”
琥珀道:“还没,也不差人回来说一声。”
这话委实又有些僭越了。薄宣是主,她是仆,自然没有奴婢要求主子差人回来说一声的道理。
霍暮吟今夜心情还算好,笑着道:“才叮嘱过你的便又忘了?他是主子,怎能挑主子的毛病?”
可琥珀心里原就觉得霍暮吟偏袒玳瑁和琉璃,闻言便拉下脸来,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眼里的光彩也都尽没了。
霍暮吟手臂上被蚊子咬了许多包,痒得很,是以没注意到琥珀的反常,火急火燎地让人备水准备沐浴。
她回来没多久,后脚薄宣也跟着回来了。
恰巧琥珀被玳瑁差遣着,回主殿来取霍暮吟常用的橙花香香粉,撞见薄宣,便埋头行了礼,道:“宣皇子回来了。”
薄宣目光掠过她手上的金皮双桃香粉盒,问道:“娘娘呢?”
琥珀一顿,捏着香粉盒的手陡然用力。方才霍暮吟“训斥”她的场景浮上心头,还有玳瑁和琉璃对她耳提面命的时候,她们俩得宠得意的时候,霍暮吟有失偏颇的时候……
低垂的脑袋下,琥珀的目光幽暗下去,她硬着头皮,乖巧应答道:“娘娘在碎雨池赏荷。”
薄宣的视线在她头顶停留了许久,半晌,他抬手接过香粉,“我送过去给母妃。”
说罢便与琥珀擦身而过,往回廊深处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琥珀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很快,她便又扶着柱子爬起来,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往外跑去,夜风拂过她耳际,吹凉她的满身汗意,冰冷的感觉让她陡然冷静下来,奔跑的脚步也停滞了……
她望着前面不远处的慈宁宫,蹲下身来,抱头痛哭,瘦弱的手臂圈出一方小小的黑暗,朦胧的泪眼看不清前路。
忽而,暖黄的灯光从脚边溢入视线。琥珀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身明黄太子冕服的薄安。
因着最开始霍暮吟身子弱,在席面上受过惊吓昏厥过一阵子,是以重华宫修葺的时候,太后特地叫人辟出一处天然的温汤池子给她泡汤用,原本名叫天光池。霍暮吟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叫人改成瑶光池。
瑶光池在重华殿殿东,是一处露天的池子,因着修葺的时间仓促,故而瑶光池的地界只有一道柴扉为界,做成山景野趣的意境。
瑶光池正是要去碎雨池的必经之路。
薄宣捏着香粉盒子,走在鹅卵石扑就的小道上,回想着琥珀的一举一动,唇角勾起一抹凌然笑意。
霍暮吟靠在灰石岩边上,任由整个身子在水里浸泡着。灰石岩一旁的假山石上点着一盏烛火,透过修长的睫毛,在她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玳瑁跪坐在一侧为她捋着长发。
不一会儿,霍暮吟约莫是泡汤泡得久了,有些口渴。她从玳瑁手里收回成股青丝,转头道:“玳瑁,我有些口渴。”
玳瑁道:“奴婢去倒些茶水来。”
霍暮吟贪凉,道:“不想喝茶,倒些冷酒吧。”
玳瑁应言离开,柴扉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阖上,四周静悄悄的,目之所及都是山水草木,一般迎着光晕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很容易让人想起《聊斋志异》里的一些场景,霍暮吟开始有些后悔。
她悄悄往岸边靠,身子往水里沉了几分。
温汤倒是舒服。轻柔的温汤水包裹环绕着每一寸肌肤,暖暖的热意渗入四肢百骸,叫人通体舒畅。
也不知薄宣回来了没。
她掬起一捧水,濯洗着纤细的脖颈。露在水面上的肩颈白皙极了,便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也不及分毫。分外明显的锁骨聚拢出两处肩窝,平直的肩颈勾画出美人绝佳的气质,水面处,两抹弧度漾出两道圆滑的水线,青丝缭乱,有些许搭在上面,配上那张绝色倾城的脸,竟是欲说还休的极致美。
玳瑁去了又回,远远见柴扉处矗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心下一慌,快步走了过来。
见是薄宣,她压下心里额慌乱行过礼,道:“宣皇子回来了,怎会在此处?”
薄宣抬抬手,道:“母妃要的香粉盒子。”
说着,便往边上的石桌上一放,转身走了。
玳瑁有些莫名其妙,端着冷酒,拿着香粉盒子进来,道:“娘娘方才见到宣皇子了吗?”
霍暮吟转了个身,自己来接冷酒,“没有啊,他回来了?”
“回来了,”玳瑁道,“奴婢方才在柴扉前见到了,宣皇子瞧着和平日有些不一样,脸上红彤彤的,奴婢瞧着,好像还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
“落荒而逃?”霍暮吟实在很难想象这四个字安在薄宣身上的样子,想了想道,“许是喝酒了吧。”
今日的事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好事,借酒消愁也算正常。
不过……
霍暮吟恍惚记得,上一世的薄宣,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偶尔床笫之间喝了些许助兴,也不会面上发红。
想起床笫之间的事,霍暮吟觉得脸上滚烫一片。
玳瑁笑道:“难不成这脸红会过人么?娘娘的脸怎么也红了。”
霍暮吟不敢吱声,仰头灌了冷酒,从水里淌出来,由着玳瑁帮她善后,穿了一身鹅黄的裹胸长裙,外头搭了件同色的轻纱。
宫里的侍婢姗姗来迟,站在柴扉外禀道:“启禀娘娘,琉璃姐姐说,宣皇子回来了,眼下在正殿候驾。”
玳瑁道:“娘娘知道了,你且叫外头的竹轿预备着,娘娘就好。”
霍暮吟沐浴完,坐上竹轿,前头六个宫女手执金枝宫灯开路,后头八个宫监抬着竹轿“吱呀吱呀”地往前走。
回到主殿,薄宣已经不请自来,在摆着四菜一汤的桌边端坐,眉目如旧,脸上的红晕也都褪得差不多了。
霍暮吟问,“你方才去瑶光池做什么?”
薄宣云淡风轻道:“从碎雨池回来,路过。”
霍暮吟信了他的说辞,不再追究。
她看着薄宣的脸,想起今夜的主题,抬手为他盛了碗白玉苦瓜酿,道:“吃吧。”
薄宣看着她亲手盛的吃食,抬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苦意在口腔绚烂开花,肆意蔓延,钻入齿缝,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