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百无聊赖,颇有些闷闷不乐。
她捧着下巴靠在窗前,看着宫殿里深绿色的园林置景,问道:“这置景是又换了吗?”
玳瑁轻轻打着扇,道:“皇后娘娘叫人又送了好些盆景来,说是江南进贡的美人蕉苗,奴婢自作主张,让人布置在这里,景致瞧着有层次些。”
霍暮吟叹道:“你擅园艺,琉璃擅后厨,琥珀倒是没有一技之长,哪日要是霍家没落放了你们自由,如何过活,琥珀最叫人忧心。”
霍暮吟性子骄傲,从未说过这种丧气话,玳瑁听在耳里,奇在心里,笑着道:“奴婢不稀罕什么自由不自由,能永永远远伺候娘娘才好呢,那便是奴婢的福分了。”
“数你嘴甜。”霍暮吟歪下脑袋,垫在交叠的手臂上,道,“这几日前朝有什么消息么?”
玳瑁道:“奴婢正要说呢,早上去领月例的时候听说了,太子今日早朝动了好大的肝火,西北境契丹铁骑掠境,将接壤的平邑县烧了个干净,太子想遣使招安,宣皇子却说要铁骑压境。”
霍暮吟侧过目光来,“太子是发契丹的火,还是发薄宣的火?”
玳瑁道:“奴婢不知。只知道最后朝臣决议,还是要遣使招安,娘娘,你猜遣的是谁?”
霍暮吟道:“桓家的三公子桓承宗。”
玳瑁惊道:“娘娘有了神通不成?怎么知道的!”
霍暮吟神色凝重。
因为上一世也是桓承宗前去招安,死在契丹人手里,头颅悬于旌节之上,插在平邑县衙门口十步远,据说死得惨烈。盘安州守将听闻,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辞,带了三千守军出兵,给契丹迎头痛击。
桓二桓承礼接了桓承宗的尸首回到扬州,丧事办妥之时,恰是契丹王奉降书入京的时候。桓承礼跑死两匹马来到盛京,在宫门口跪了十余日,力求朝廷让契丹王在桓承宗姨娘面前磕头谢罪。
军机大事霍暮吟不懂,可她记得清楚,桓承礼到了盛京以后没多久,薄宣便杀兄夺太子位,开始拔出他杀戮的剑刃。
眼下事情尚未恶化到那个地步,桓承宗也还有不死的机会,只要薄安同意打契丹,一切便还有转机。
可后宫不得干政,如何让薄安同意直接打契丹,还得废些脑筋。
她这边正愁闷着,眼尾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从美人蕉前翩然而过,不是薄宣又是谁?霍暮吟灵机一动,直起身唤道:“薄宣。”
她声音清灵,语调之间尽是不容拒绝的高高在上,满大盛朝上下,除了娇生惯养呼风唤雨长大的人,没有旁人能骄矜得这样悦耳动听。
薄宣摇着扇,驻足,侧目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身上便常穿一件朱红地织金圆领皇子袍,满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囊在头顶黑色的善翼冠里,白面朱唇,漆眸如星,气度雍容,通身贵气。
霍暮吟看呆一瞬,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走了眼,竟觉得他扯唇轻笑了一下,再看的时候,他已经恢复那副神秘莫测的模样。
他站到窗前,隔着又大又明亮的方窗,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地问:“母妃唤我?”
见霍暮吟神神秘秘地勾勾手,他长眉一挑,顺着她勾手指的方向弯下身。
霍暮吟道:“你今日在朝上和薄安吵架了?”
薄宣勾唇不语。
霍暮吟闪着双眸,诚挚道:“本宫觉得薄安说得也没错,招安比直接动武好些,你不若就从了他吧。”
薄宣闻言,手上摇扇的动作一顿,深深看着霍暮吟的白皙无暇的侧脸,辨别她话里的真假,见她心虚地将视线抛向远处的美人蕉,他了然一笑,“嗯”了一声。
霍暮吟不解,“嗯”是什么意思?
“你不该据理力争,告诉我为何主张直接动武吗?总不至于没有理由就主战吧?”
“母妃——”
薄宣收了扇子,双手按在窗沿上,修劲的身子缓慢倾斜,逼向霍暮吟,直到红唇碰上她柔软的耳垂,才道,“套我的话,想做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熏了好闻的冷松香,声音清冽微沉,话里尽是洞悉,语调之间婉转勾回,带了些许笑意,危险又迷人。
柔软的唇瓣擦过更加柔嫩的耳垂,霍暮吟觉得有些发痒。指尖抠着桌案上的雕花,她道:“只是好奇。”
换来薄宣一声轻笑。
他直起身,曲腿一横,坐到窗沿上。
即便看穿了霍暮吟套话的把戏,他还是道,“契丹民风彪悍,挑衅中原,若是招安,他们将气焰更胜,拿中原当砧板鱼肉,予取予求,日久年深,还是免不了一战。北境匈奴急遽扩张,若与契丹同时压境,中原左支右绌,绝非一朝一夕就可守下河山。眼下西北粮道畅通,战马矫健,民间对契丹的怨愤沸腾,士气正胜,两军交战不出两日,此战必捷,以此换得十年安稳,不打更待何时?”
不得不说,有些人本就卓尔不群,谈论起天下时局便越发超凡,犹如蜀中诸葛,目光长远,洞彻利弊,将天下版图置于方寸手掌之间。
霍暮吟压下心间悸动,小声反驳道:“西北境距京千里,消息传回来都要好几日,你怎么知道此战必捷?”
他勾唇,侧目,“盘安州守将荣开虎是我的人。”
“……”霍暮吟突然好奇,他如此漠然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跟在他身边,又是什么样的人会自甘成为他的人。
得到想要的答案,霍暮吟去东宫找了薄安。
未想薄安此人看似温厚,实则固执自大,霍暮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薄宣的分析全套照搬,还添了些民生缭乱一类的理由,薄安都不放在心上,坚持道,“孤便是不想乱民生才坚持招安。”
霍暮吟心想,遑论你想不想,眼下契丹烧城抢掠,已经乱了民生了。人家砸开你的门在你家花厅里放了火,你还要对人家说我给你钱,下次不放火了可好?岂不滑稽可笑。
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拣了最要紧的。最关系薄安切身利益的出来说,“倘或契丹给脸不要脸,杀了招安使臣,拂了太子的面子,太子之威又何在?倘若最后太子还是下令要战,朝臣会不会觉得薄宣才最有先见之明,最具储君之能?”
薄安闻言,眸色陡然转厉。
他最在意的便是朝臣对于他储君之能的评定,出身美人腹中已经让他的储君之徒走得很是艰辛,几乎没有朝臣根基,这些年好容易笼络了些,薄宣在此时来横插一脚,很难让他心无芥蒂。
霍暮吟经历过一世,多少知道这位东宫的脾性,补充道:“朝事分歧是常事,此番薄宣没有要抢太子风头的意思,是以朝上并未剖陈这些主战的缘由,反让我私下来说。国事为重,还请太子三思。”
做了个人情给薄宣,免得激化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适得其反。
她这边轿辇才出东宫,重华宫里薄宣面色深沉如阴云,“再说一遍。”
影子道:“东宫太子和贵妃娘娘一同从东宫出来,往乾天殿的方向去。”
薄宣手里的茶盏应声而碎。
午间霍暮吟套话的时候,他想过霍暮吟会劝战,原以为她会找慈宁宫的路子说服薄安,未想她竟绕过后宫,直接去找了他。
担心太子受到慈宁宫训斥,担心他贻笑大方,太子位不保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母妃对太子也这样上心了?
薄安?配么?
精细的瓷片划破他的指尖,滴血的伤口绚烂生花,一道名为杀意的藤蔓野蛮生长,顺着筋骨蜿蜒攒动,写满进他清澈而血腥的眸色里。
霍暮吟应薄安的请,一同到乾天殿看望老陛下。为谢她的提点之恩,薄安还特地送她回到重华宫。
琥珀正在训斥一个打碎青玉盏的小宫女,左右开弓将小宫女的脸颊扇得红肿。在小宫女的呜咽声中,她听见了朝思暮想的声音,于是心间一喜,抬手整理自己的双鬓的碎发,提起裙摆绕过影壁去迎。
仿佛有预兆般,夏日的天气犹如后娘的脸,疏朗的天地间顷刻间便是瓢泼大雨。天空劈下一道惊雷,这一刻,琥珀的心也堕入了无限的深渊。
薄安踩入重华宫的那一刻,豆大的雨点便砸在地面上,炸开一朵深色的雨花。随即天空如倒豆,噼里啪啦下起急雨,明亮的闪电划破黑暗,惊雷裂空,霍暮吟怕这样的雨夜,吓得轻呼一声,薄安抬手,下意识将她的脑袋护入怀里。
琥珀有些难以置信。
迎面而来的并非是久违的喜悦,她紧紧皱起眉头,透过婆娑的雨帘,努力看清眼前的一切。她不自觉地捂住心口,所有感受都化成绵密的细针,无孔不入地扎穿心底。
东殿亮起烛火,薄宣修长的手指端着烛台,阴沉地看向这边的方向。
薄安身上的味道是紫藤花,浓郁带着些许苦味,一如薄安此人。霍暮吟并不喜欢,慌乱之余瞬间清醒,抬手推开他,搭上玳瑁递过来的手。
她眼尾瞥见了那边在风雨之中闪烁的烛火。玉树琳琅,腐败和血腥从如渊眸色中盛放,淅沥雨帘无法阻隔他的压迫感。
霍暮吟看向薄宣的方向,张张唇,半晌道,“太子殿下,恕不远送。”
说着,便慌不择路地逃离。
薄安犹不知死,痴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方才一触即离的感觉犹在,颇有些意犹未尽。
身为一国储君,他是从不耽于女色的,何况是他父皇的贵妃,可这一刻,他的心脏在胸腔无限胀大,甚至生出妄念,觉得方才那一刻再停留久些该多好。
下雨了,霍暮吟无法去柴扉小筑沐浴,她让玳瑁叫人打热水来,迫不及待要将身上洗个干净。薄宣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她眼皮飞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琉璃,取些唇砂来。”
听府里的老嬷嬷说,右眼皮跳的时候便有灾祸,取些红的点在眼皮上,方能避过。
她对着铜镜,用指腹蘸取些许朱红口脂,均匀点在右眼眼皮上。
远山眉下美目顾盼,白皙眼皮上的些许红晕像是红了眼眶一般,徒增瑰丽,像聊斋里勾魂摄魄的狐仙。
霍暮吟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始终有些心神不宁。热雾氤氲,窗外雨声沙沙,她始终悬着一颗心,警惕地听着外头是否有慢条斯理的脚步声。
直到她沐浴完,打开窗,见东殿已然熄了灯歇下,这才松了口气。她绞干青丝,正想就寝,未想意外还是发生了,把弄新钗的时候,指尖被金片划破,食指的指甲撕裂,有一小截裂入肉里。
疼痛钻心刺骨。
玳瑁见她指尖冒出血珠,惊呼道:“天爷啊!”慌忙掀帘去拿药箱。
琉璃见她疼哭,急道:“姑娘,白玉案旁有个冰龛,姑娘要不要去冻上片刻,能止疼。”
霍暮吟哭红了眼,起身往白玉案去。
冰龛高至霍暮吟胸下,银制,尖顶圆桶,四耳垂挂银环,很是好看,紧挨着白玉案放置。霍暮吟走到冰龛旁,让琉璃揭开尖顶,手就要送下去。
巨大的冰块衍散着朦胧的冰雾,霍暮吟虽然贪凉,可这也太凉了些。她咬咬牙,闭上眼睛往下探去。
就在葱白的指尖要触及冰块时,斜刺里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那片冰凉。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骨节感,熟悉的力道,霍暮吟心下一沉,睁开眼来,果然是薄宣。
玄衣黑靴,眸色沉厉。
视线从她脸上落到她凝血的指尖。
霍暮吟试图将手从他的桎梏中抽离,“玳瑁已经去拿药箱了。”
话音刚落,玳瑁便将药箱拿了过来,她见薄宣也在,便放缓了脚步,轻轻将药箱搁至白玉案上,眼神请示霍暮吟的指示。
薄宣垂首,目不转睛。
“出去。”
话之骇厉,几乎碾碎空气。
玳瑁和琉璃硬着头皮,没有动。
薄宣侧眼瞥过来。
她们二人仿佛被刀掠过头皮,发间一麻,不敢再耽搁,埋头告退。
霍暮吟开口打破空气中的压抑,尬笑道,“何、何苦吓她们?”
话音未落,她腰间一紧,惊呼出声——
薄宣大掌掐住她的腰,将她推至白玉案上。
他眸光幽幽,启唇,将她流血的指尖含入口中。
温润的触感裹挟而来,霍暮吟慌乱无极,蜷起指尖想要逃离,未想,指尖被一记柔软缠卷而上,同时收到了一记警告的目光,那种狠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的纤纤玉指咬断在口中。
作者有话说:
迟到的三更(砰砰磕头)~
薄宣:“短匕?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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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利一下基友的文文,宝们多多支持呀~
1.《相府表姑娘》by梨鼓笙笙
钓系娇软寄人篱下小美人×权倾朝野首辅大人(年上)
2.《凤凰落地不如鸡》by金非夕笔
欺上媚下大宫女与落魄美貌皇子的故事。
第26章 命运
冰龛还没盖上, 袅袅白雾从其间飘逸而出。烛火明亮,暖黄的光晕落在他略带锋芒的眼角眉梢,总觉得稍柔和了些。
然而霍暮吟鼻息之间全数是冷松香, 烛火照耀下, 他旁落的修长身影像是高悬的宝剑。霍暮吟如坐针毡, 脑海里飞速略过无数借口,想让她的手指重新属于她自己,逃离这片阴云密布的战场。
可她不敢惹怒薄宣。
今日透过雨帘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如芒在背。
于是美人声若蚊吟,低声道:“是指甲劈了, 会刮伤你的。”
闻言,薄宣抬眉,温软的触感果然松开了她的手指。
霍暮吟一口气还没舒完,便觉得指尖被用力一顶, 他竟将她的手指轻轻咬在犬齿之间,嗓音含糊又嘶哑, 带着无尽缱绻缠绵——
“母妃疼我?”
勾唇, “放心, 我轻些。”
他的表情, 轻佻之余又带着冷沉的肃穆感, 叫人无法分辨他话里玩笑的意味究竟有几重。
许是他的唇舌过分灵活, 犬齿轻轧带来的轻微尖锐感, 让人觉得指尖有些发痒。她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别过脸看向白玉案后的黄花梨高背圈椅,轻嗔道:“薄宣, 你究竟想怎么样?”
薄宣深深地盯着她, 一言不发。
他探手取过药箱, 慢条斯理地拿了把尖利的剪刀,将她的指甲剪齐,而后撒上药粉,缠上纱布。
烛光跃动,冰雾缥缈,可爱的夜风从洞窗里长驱直入,卷起满殿垂挂的帐幔。柔和的风轻轻拂过霍暮吟的脸颊,她觉得有片刻放松。
薄宣问:“母妃今日去找薄安了?”
霍暮吟觉得这没什么,何况她还为薄宣做了人情,便坦然点头,“嗯,去了趟东宫,说了契丹的事。”
美目之中波光流转,她顿了顿,道,“听言你和太子在朝上因此事起了争执,他到底是太子,本宫怕你吃亏,便去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