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轻轻瞟了一眼,脚步一刻未停地走过。
她才坐下,叫人备了热茶,外面便有人通传,说是御前行走桓大人求见。
桓二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他锁眉看着那张绝艳的脸,很难不回想起方才她缩在陛下怀里的场景,一时间,身侧的拳头捏得铁青。
“你知道我要来?”
桓二的目光落到桌上,那里摆着两盏热气腾腾的茶。
霍暮吟笑了笑,双肘抵在桌上。
她捧着茶盏,垂眸看着,淡淡道,“想你是要来的。”
她自来怕热,皮肤又白皙,捧盏的指头不知不觉烫得通红。
桓二坐下来,抬手取下她指尖的茶盏,凝视着问道,“妗妗,你当真甘愿……”
他顿了顿,眸中流露出一股疾痛的神色,“你当真甘愿侍寝吗?”
霍暮吟道,“你说呢?”
桓二看着她明艳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悲怆,眸色里写着痛不欲生,“你自然是不愿意的,你只是在逼那个人早日回来……”
那个人是谁,心照不宣。
桓二艰难说出这些他不想承认的事实,心里还是渴望霍暮吟能否认一二,可没有,那张曼丽的脸上没有一丝丝想要否认的意思。
她甚至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尝尝我新得的白毫银针。”
桓二凝眉,几乎喘不过气来。
窗外寒风呼啸,震得窗户细碎作响。
他捏起拳头,咬牙问道,“他就那么好吗?比陛下还好?”
比我还好?
霍暮吟闻言,知他入了心,总算敛了笑意凝眸望来。
却没说谁好谁不好的事,转而问起了江南粮道。
“江南粮道失守,陛下反应如何?可下了什么圣意吗?”
桓二是个固执的人,他紧紧盯着霍暮吟,“妗妗,你回答我,他当真那么好吗?他哪里好?”
他抓过霍暮吟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妗妗,他可以,我或许也行呢?”
忽然廊下传来一声冷笑,“你行?”
紧阖的隔扇门被应声踹开,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秋风鼓着劲意吹起他的青丝,裹挟着淡淡的冷松香扑入鼻息。
霍暮吟微微愕然。
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一身风尘,华姿不减,左眼下有道红红的剑痕,清浅却刺眼,瞧着是不久前的新伤。
凛冽的目光落在桓二的手上。
霍暮吟一时形容不出那是怎样一种眸光,是压裂树枝的冰淞,是不容侵犯的占有,是勃然而起、昭彰肆意的杀机。
她猛然将手从桓二手中抽出来。
却不料,桓二反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秋风瑟瑟。
吹得人脸颊生疼。
没人看见薄宣是怎么出手的。
劲风扫过,身影重叠。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里的鱼肠短剑已经直逼桓二喉间,仅有一指之遥。
霍暮吟吓得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了,猛然睁圆了眼,“薄宣!”
好在桓二有些手脚功夫在身上,见他剑锋势猛,不得不松开霍暮吟的手,急急离开绣墩退身躲避。
可薄宣没有放过他的打算,面色冰寒。
他沉默得像是深渊,没人看得清最深处的滚沸。
鱼肠划破桓二喉间的皮肤。
桓二抬手苦苦架住。他咬牙拧眉,手肘止不住颤抖,显然十分吃力。然而鱼肠近在咫尺,倘或不拼了全力,今日只怕要命丧于此。
也不知是为了争男子之间的那口气,不愿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败北,还是为了这条命,又或者是二者皆有,桓二竟然能与薄宣过七八招。
薄宣的眸色愈发寒凉,把玩着手里的鱼肠,转出了剑花,咻咻作响。
就像是山野里生长起来的狼,首战未曾告捷,便又弓起脊背静静站在原地,寻找对方的死穴准备一招制敌。自然,薄宣未曾弓起脊背,身姿风仪犹在,甚至显得有些松弛。
可霍暮吟望进他的眸瞳里,觉知万军难敌的杀意,便知大事不妙——
他若是认真起来,桓二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
“薄宣!”霍暮吟绕上前来,牵住他的手。
许是赶路的原因,他指尖冰凉,带着薄薄的茧子,摩挲起来让人觉得舒服又安心。
霍暮吟手上动作没停,唇上顿了顿,看了桓二一眼,道,“让他走。”
薄宣感受到手心里猫儿撒娇一样的触感,汹涌的情绪得到抚慰,渐渐安定下来。
他垂眸问,“凭什么?”
久违的声音,格外好听。
霍暮吟觉得身心舒畅。
眼见场面缓和不少,她刚要再说些什么劝住两人,哪想桓二见缝插针,竟然出剑突袭而来。
桓二只觉得眼下的场景太过刺眼,妗妗和那个男人有说有笑,有来有回,默契得像是天然嵌合的榫卯,相较之下,他竟然显得像个外人。
他剑风如霜,也是杀招。
薄宣反牵住霍暮吟的手不放,另腾出一只手来,夹住剑身。
桓二此举实在出乎霍暮吟意料,眼见薄宣正要反击,她急切道,“别闹了!”
语气之厉,可见真的动了气。
薄宣目如寒潭,瞥了桓二一眼,折断剑身扔下,回身将霍暮吟扛在肩上便走。
桓二还要再追,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两个影卫缠住打斗,他看着薄宣远去的身影,暗自磨牙。
*
乾天殿的温药池已经许久没人光临了。
除却当今陛下薄璟。
薄宣扛着霍暮吟一路飞檐走壁,入乾天殿如入无人之境,一鼓作气走到温药池边,将人扔了下去。
霍暮吟扑棱着水花,压低了声音骂道,“你疯了,这里是乾天殿,你父皇若是发现……”
话音没落,水花四起。
薄宣宽衣解带,也入了温汤池中。
俊俏的脸在水雾中不断逼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
鹰隼般的双眸攫取猎物一般,狠狠攫住霍暮吟娇艳的脸,不放过她分毫。
他缓缓埋下头,从容得像是凯旋的狼王,在她唇角轻轻舔了一口。
濡湿的感觉,让霍暮吟遍体生寒。
分明在温药池中,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
她的直觉向来准确,何况上一世与薄宣在床笫之间曾无数次博弈过。果不其然,慢条斯理地舔了一口之后,他抬起拇指擦过她嫣红的唇,随后挪过来,狠狠咬上。
刺疼的感觉伴随着血腥味,在口中晕开。
“想侍寝?”他问。
久违的声音有如磨砂,丝丝刮过耳膜。
霍暮吟觉得耳底发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作者有话说:
垂死病中惊坐起,和汉三回来了!承蒙不弃,久等啦~
疫情严重,宝们注意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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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池水
温药池水雾氤氲, 光线从高大的乌木屏风后折射进来——
眼下还是青天白日,薄宣当真是疯了。
霍暮吟呼吸不知不觉重了许多,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扬起下巴, 迎上那道炽热的视线, 提身在他唇角落了个吻, “本是想侍寝的。”
薄宣的视线彻底沉了下来。
手顺着霍暮吟的妖娆曲线游走,狠狠一搂。
温汤池水澎湃,沉在池子四角的金丝草药笼不断撞|击着池壁,与水花谱成一曲激|烈的交响。
这场深入交流,霍暮吟早有准备。
她没有惺惺作态的欲拒还迎, 却也没有料到薄宣未曾给她任何准备的机会。直入主题,举动蛮狠,没两下,霍暮吟便丢了与他对垒的想法, 擅自溃不成军。
她几乎入了天人之境。
朦胧之间,耳边除了水花澎湃的声音, 还有薄宣的喘|息, 和他那句恶狠狠的质问。
“皇贵妃说, 我是小狗吗?”
霍暮吟哪里还能想起她同小禄子说的“从未见过小狗咬得过老狼”这种话, 目下他刻意使坏, 答他的话都算艰难了。
她觉得这回当真是要死在薄宣手里。
倘或不是他捞着, 她多半也能在这水面上漂许久, 全身上下哪里还能使上劲,只得任他摆布。
偏生他还非但不见好就收,还要追根究底, 一次次问:“小狗?嗯?”
每问一句, 温汤池便是一阵水花滔天。好容易重归于寂, 他又问一句,又是一阵水花。霍暮吟被他磨得不耐,赌气答道,“你不是小狗,难不成是大狗吗?”
换来薄宣一声嘲讽的轻哼。
霍暮吟知道自己自讨苦吃,小狗大狗,除了薄宣本人,大概只有她心如明镜。不多时,她眼角已经红了,控制不住淌着泪,指甲嵌入他修利的手臂里,留下一道道渗血的痕迹。
薄宣大抵也是难|捱的。
可他从容。
便是动作如夏日骤雨,疾如马蹄,人也还是从容的。
他甚至还有闲心勾身在霍暮吟耳边说句什么。惹得霍暮吟一时从混沌中醒来,瞪圆了眼睛,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说罢似乎还不解气,张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薄宣轻笑出声。
“好,我是狗。”
说罢,便埋头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热气蒸出细汗,在他额角凝成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长相实在得天独厚,尤其是努力时绷紧的下颌线条,轻咬的下唇,卓绝的筋骨,饱满的块垒……霍暮吟朦朦胧胧想,这一世薄宣定然是偷偷给她下了蛊,否则她怎么会认为此人秀色可餐,还偶尔那么想餐。
不过,到底是光天化日,还是在乾天殿的温药池,霍暮吟紧绷的神经始终没能松懈下来。
及至最后累得上下眼皮都要粘连到一起了,还想着回法华庵去。
半醒半睡间,薄宣不紧不慢,洗去她一身狼藉,用干净的毯子将她紧紧裹住,叫了辆马车,亲自送回法华庵去。
*
霍暮吟睡了个又长又安稳的觉,直到半夜肚子饿醒。
醒来时,薄宣已经不在身旁,不知去向。外头还有还有一溜宫婢太监排着长队,要来报中秋宫宴的事宜。
那些个宫婢太监已经从晚膳后等到现在了,不敢擅扰,更不敢打搅贵人休憩,于是便站着等到了现在。
霍暮吟望着团花锦绣的帐顶,深深呼了口气,翻身起来。
一时间,身上被车碾过一样疼,骨头缝里都渗透着酸软的感觉。
霍暮吟撑在榻边缓了许久,咬着牙又把薄宣骂了好些遍,最后才让玳瑁伺候更衣。
中秋宫宴是薄璟重新临朝以来,头一回盛事,必要操办得好才行。先是饮食菜色器具,再是宾客名单,还有歌姬乐姬、轮值戍卫、太医、车马等等,还要些庆贺的彩头才好,事情多而杂,是以宫里这些办事的都忙得团团转。
霍暮吟一边理事,一边叫玳瑁将事情一条条记好。等打发了这些宫婢太监,她拨弄着算盘,算了算这次中秋夜宴的支出,撑着下巴想着要怎么到国库去支银子,分几次支,叫谁去支。
正当她刚想好,窗外闪过一抹黑影。
霍暮吟一怔,看向玳瑁,扬扬下巴。
玳瑁会意,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撑开支摘窗,见到来人,悬起的心这才放下,回头道,“娘娘,是死士无憾。”
霍暮吟了然,合上账本,“让他进来吧。”
无憾早在之前就领了霍暮吟的命,让薄璟误以为死士令在桓二手上。打那以后,他便一直留在乾天殿戍守,今日深夜前来,想是有什么要事。
无憾翻身进来。
他已经脱去一身女装,换了原来的黑衣革带。
他一双长腿修劲,青丝扎了半头。
大抵是都在暗处行走,一张脸白皙得像涵洞里的白玉石。身子骨倒要比薄宣瘦削些许,却也一身肌肉不缺力量。
这还是霍暮吟头一回仔细打量他。
无憾还算生得漂亮,右眼眼尾有颗小痣,唇色嫣红有水光,两鬓的碎发垂落下来,倒有些江湖意气。
“几日不见,你清减了不少。”霍暮吟随口调侃,请他就坐。
无憾脚步一愣,不敢逾矩,迟迟不肯入座。
霍暮吟见他红了脸,兴致上来,便更调戏道,“深夜前来,没有要事,莫非是想本宫了不成?”
这下,无憾脸上红霞大涨,慌忙答道,“没有、有、没有,不……是有要事的。”
玳瑁忍俊不禁,添了茶笑道,“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快请坐吧,娘娘叫你坐你就坐。”
无憾仍旧没有坐下,站得比竹竿还笔直。
他抬眸瞟了霍暮吟一眼,便不敢再看,渐渐稳下心绪道,“陛下今日在乾天殿议事,江南粮道有失,想派人前往查实。原想让桓承礼前往,不料太子归来,诸位公卿便提议让太子南下。”
他说起正事,脸上的红霞渐渐散了,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霍暮吟抿了口茶,问道,“太子何意?”
无憾道,“太子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他这样描述,霍暮吟几乎能想象到薄宣噙着一抹笑意、眉目幽深的模样。
她回过神来,捋捋袖口,“那陛下有何决断?”
“陛下想寻回霍誉公子,让他南下查实此事。”
“霍誉?”
薄璟让霍誉去江南,霍暮吟是没想到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薄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然则四野皆寂,各方按兵不动,实在很难知道彼此掌握了多少实情。
霍暮吟琢磨了半晌。
无憾静静陪了她半晌。
不知不觉,桌上的茶都凉了,烛龛里的蜡烛舞动明光,似乎在提醒他们夜深露重。
等到霍暮吟琢磨明白,已经三更。
她道,“你先回去,若非要事,暂且不用来找我了。有什么事情,你把这个东西拿给桓二,让他传来给我,我自然会去见你的。”
说着,送了他一只拇指大的小金貔貅。
无憾接过。
转身时,目光无意之间掠过她脖颈,离去的背影顿了又顿。
早在年幼执行任务的时候,无憾便听了许多墙根,知晓了许多秘事。那截白皙细颈上的斑驳痕迹他曾见过,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便又红了脸,道,“娘娘的衣领似乎有些低了。”
说罢,一翻身便没了踪影。
霍暮吟初时还没意识到他的意思,直到玳瑁给她端了镜子来,才知道原来薄宣当真是属狗的,脖子上的痕迹竟然这样清晰,不由得又骂了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