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的时候,正值一群人要把陛下往明德殿移。
他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可目之所及,除了火苗招摇嚣张,俱都是不太相熟的脸庞。
猛烈的火光将桓二的脸映得极红,火苗将他的心燎得一窒一窒,无法呼吸。
他随便抓住一个飞奔而过的救火队侍卫,问:“皇贵妃娘娘呢?在哪里?”
只可惜火烧木椽的声音太大了,木头瓦片穿着火衣往下砸落,叫人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那侍卫认得桓二,靠近大声道:“桓大人!有什么吩咐!”
桓二也提高了嗓音,“我问你皇贵妃娘娘呢!”
那侍卫道:“皇贵妃娘娘?不在法华庵吗!”
桓二一听,便知坏了。
他劈手夺过侍卫手里的水,毫不犹豫往头上一浇,拔步就要冲入火场。
火势已经大的不得了了。
高个小伙儿救出陛下的那会儿,乾天殿就已经摇摇欲坠强弩之末,现如今,这座宫殿已然面目全非,再进去必定是粉身碎骨化为灰烬的。
桓二到底算是宫里有些头脸的,长得俊,又出身清流世家,和同僚之间算是很有情分。
是以他准备冲进去的时候,和他一同当值的人认出他来,冲过来死死将他抱住。
“放开我!”桓二甩着一身水,竭力掰开他的手,拖着他往前挣去。
人要是执着于做某一件事情,是很难被劝阻的。
同僚渐渐有些拉不住他,忍不住怒喝边上来往的人:“你们都是木头吗!还不快过来!”
这一喝,才有三四个人放下水桶来拉他。
桓二赤红着眼,目不转睛地望向火海,哪里熊熊燃烧的不止是乾天殿的一切,还有他焦灼如焚的心。
眼泪还是止不住落下来了。
剑杵在地上,他渐渐佝偻了腰,缓缓蹲下,终究是痛哭出声。
就当同僚以为他放弃的时候,他却猛然往前冲去,闯入通天的火海之中。
这边琉璃披着一身水湿的衣裳,带着一个死士,正在温药池中摆弄着外头买来的尸体。
李代桃僵之计,是霍暮吟想的。
上一世薄宣在重华殿放了把火,她“死”在火海,借此脱去帝妃之名,而今,她也学会了这招,就让这具和她一样的尸身代她受过,帮她脱去身上的枷锁。
琉璃这几日不在宫里,便是在外头的义庄物色尸身,寻找和霍暮吟身段差不多的女尸。
她们将尸体摆放在温药池的屏风旁,火舌已然燎去尸身上的轻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烧焦味。两人正待要走,谁知外头有人生生闯了进来。
桓二已经满身伤痕,后颈和手背被火燎出一大片水泡,红得刺眼,看着渗人。
琉璃没想到他会来。
霍暮吟也没交代过,说他会来。
生死关头,素来机灵的琉璃也一下束手无策。
桓二远远便看见有个人影在挪动,冲过来便和她打了个照面。
他下意识偏过头,看屏风旁躺着“霍暮吟的尸身”,腿脚先软了半截。
赤红的大火裹挟着木椽,在他身后重重砸落,周围像是流星雨般落下地狱之火。桓二执着地走向那具尸身,缓缓地,有些不敢承认似的,缓缓地走近。
眼见温药池着最后一块地方也要被火焰吞噬,琉璃脑袋嗡嗡作响,拉起桓二的手道:“走!”
桓二不为所动,仍旧朝着那具尸体走去。
火星子扑簌直落,飞溅而起的残灰落在琉璃的脸上,痛得她猛一激灵,顿时急中生智——
“桓公子,这不是我们家娘娘,快走吧,出去奴婢再跟您解释,快走。”
桓二还不走。
琉璃心急如焚,上前将那尸身翻了过来,站起身来道:“桓公子可看清了,这不是我们家娘娘,快走吧,好些事情你不知道。”
那边乾天殿的火映红了半边天,这边一盏豆大的灯光照亮漆黑宫巷。
玳瑁面有忧色,望着眼前平静的水塘,“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娘娘,不若你先走,奴婢在这里等琉璃,咱们城外汇合。”
霍暮吟秀眉紧蹙,道,“再等等。再说了,也就这个时辰能出宫,等火势稍小一些,西华门戍守的人就该归位了。”
玳瑁知道,但凡从她们家娘娘口中说出来的,便不是假话。眼见她们家娘娘等不到琉璃是不会走的,玳瑁心里更是心急如焚,暗暗祈祷着琉璃快些回来,她愿用十年寿数换她们家娘娘顺利离宫。
四周静悄悄的,风吹过巷口,发出呼呼的呜咽之声。
霍暮吟右眼狠狠跳了好些下。
她刚要抬手去按,忽而水面波纹骤起,“哗啦”一声,月光粼粼的水面冒出了三个脑袋。
霍暮吟还来不及放心,便看见了桓二。
与桓二的欣喜若狂不同,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丝毫松快不起来。倒不是说她不愿带他出宫,而是看他出现,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则眼下显然不适合再同他解释太多,也来不及解释。
“快上来吧。”
琉璃搭着玳瑁的手从水里起来,神色复杂地看向霍暮吟。
霍暮吟知她必是不得已而为之,便同水里的桓二道,“时间不多,你也快些上来吧。”
桓二听言,眸光一亮,兴奋地应了一声:“欸!”
他双手一撑,从水里出来。一双眸子湿漉漉的,光晕璀璨,直勾勾盯着霍暮吟看,神色之中写满失而复得的惊喜。
“妗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比划着,露出手背上触目惊心的燎泡。
霍暮吟蜻蜓点水般地落了一眼,转而直视他的眼睛道:“想来你知道当今皇贵妃娘娘薨逝在乾天殿里了,我要趁机出宫,你……”
“我保守秘密!”桓二陡然激动起来,他突然又觉得万事可期,倘或从宫里出去,他和妗妗便算是神仙眷侣,于是他急切地承诺道,“我能保守秘密的妗妗,带我走吧,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只要和你在一起。”
“……”
霍暮吟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他真情流露,她却有些不喜欢。
她从玳瑁手里接过一块巾帕递给他,“天冷了,擦擦身上的水。走吧。”
“欸!”桓二激动得难以自抑。
他想,冲进火场,大概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
风声呼啸,厚重的乌云遮蔽清冽月光。
黑漆漆的环境,越发显得压抑。
霍暮吟心头又涌上那种不好的预感,难以逃离的命运感如影随形,犹如跗骨之蛆。
也不知是不是上一世的阴影,那时她好容易逃出藏天光,将桓二视为救命稻草,却被薄宣一把堵在墙角带了回去。
桓二就像是命运给她的警醒,像邪神在耳旁低语:你永远逃离不了薄宣。
作者有话说:
和宝们道个歉,这几天都在医院陪床,回来得比较晚,所以写得少了。谢谢宝们的关心,评论我都有看,真的很高兴能遇到大家,大概是我写文生涯里一些值得感恩的遇见~比心,我们一起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吧!
第75章 逃脱
宫深巷冷, 耳边环绕的只有风声,和几个人略显急促的喘息。
桓二手里提着羊角宫灯,照亮霍暮吟脚下的一条路, 他心跳很快, 觉得前方高耸的宫墙像是一张巨大的兽口, 此去前途难测,却让人倍感刺激和兴奋。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模糊的光晕将她的侧脸照出朦胧美感,即便只是穿着宫婢的衣裳,也难掩她一身气质。
太好了。
为爱奔赴天涯。
桓二甚至开始觉得有些江湖热血。
霍暮吟却不显得高兴, 一双秀眉紧蹙,总算察觉出莫名的不安感来源于哪里——
她似乎成功得顺利而轻易。
即便今夜有乾天殿的大火作声东击西之用,寂静尚在意料之中,可西北盘安州似乎来得太过容易, 霍誉能将消息送到她手里,想必荣开虎也能将消息送到薄宣手上。
然而, 薄宣显得太过平静了些。
她越是想, 便越觉得不妥。
桓二见她猛然停住脚步, 问道:“怎么了?”
霍暮吟抬眸, 望向他眸子里略显兴奋的眸光, 话在嘴边, 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 道,“没什么,如果你是薄宣的话, 要追堵我, 会去哪个门?”
桓二闻言拧眉, “何出此问?他已经回了东宫,我亲眼看见他往东宫的方向去,该是不会再来找你的。何况——”
霍暮吟道:“事已至此,不要再吞吞吐吐。”
桓二这才抬眼看了霍暮吟一眼,道:“何况他眼下满心满眼,该是想着要去乾天殿。借机杀人也好,佯装救火也罢,也是会做个样子给别人瞧瞧的,该是不会来追我们。”
“……”
霍暮吟一时语塞。
冷风兜脸猛盖过来,空气寂静到令人窒息,玳瑁都看出两人话不投机,道,“主子,咱们现在要往哪里走?”
霍暮吟沉默。
她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一世薄宣放火烧了重华宫,该是从离重华宫最近的西华门离开的。这一世,按照桓二所说,他眼见薄宣往东宫的方向去,那在薄宣看来,她为了更好地摆脱追捕,应该是要从离东宫最远的西华门离开,所以薄宣多半会守在西华门。
是以,从南阳门离宫该是最稳妥的。
“往南阳门走。”
“妗妗!”霍暮吟刚要迈腿,桓二便拦住了她,“若是要去南阳门,我知道一条小路,必定不叫人看见。”
玳瑁下意识和琉璃对视一眼。
“桓大人说的是御林军的戍卫所吗?”
“你们也知道?”
玳瑁看向霍暮吟,“那里都是禁卫军,我们三人路过那里,太过扎眼,万一有人通风报信……”
“你们放心,宫宴才刚结束,乾天殿又失了火,那里不会有人在的。从那边走,至少可以缩短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出宫。”
霍暮吟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站在风口里,顿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肩,抄起手道,“那便走吧。”
哪曾想,这个动作落入桓二眼中。
经过御林军戍卫所的时候,他指着一条晾衣的小道,道:“你们在此等等我,我去拿个东西。”
玳瑁来不及唤住他,颇有些无措地看向霍暮吟,等着她拿主意。
霍暮吟没说话。
天色越发阴沉,遮去所有月光,云层在乾天殿火光的掩映下越发显得黑压压的,无比厚重。
她心里莫名有些烦躁,眼皮突突跳起来。
等了良久,也不知桓二去做什么了,还没回来。
玳瑁都有些急了,抻长了脖颈往桓二离开的方向望去,“啧,桓大人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琉璃也急,心里涌起愧疚,“都怪奴婢,若是不将他一起带出来……”
“不必自责,”霍暮吟垂下眼睑,淡淡道,“不怪你,我知道他,倘若你不将他带出来,你多半也是出不来的。”
“娘娘……”琉璃眼泪汪汪。
可话虽如此,倘若当真因为桓大人之故,她们今日无法出宫的话,她当真是千古罪人。琉璃心里煎熬,不断祈求着,求桓二快快赶回来。
霍暮吟道,“再等片刻,还不来的话我们先走。”
三人又默默等了一会儿,桓二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扬着手里的汤婆子,道:“你瞧我带了什么来?”
“那些男人的衣裳又脏又臭,不配披到你身上,”他吐纳着气息,道,“先抱着这个取取暖,其余的等我们出宫再说。”
霍暮吟心里突然起了滔天怒火。
她忍了又忍,一双粉拳捏紧又松开,问道:“你方才就只是为了去拿这个?”
她的话冰寒彻骨。
生人勿进的模样,竟然有了些许薄宣的影子。
大抵是她周身的气压太低,桓二陡然有些无措。他扬了扬手里的汤婆子,道:“你……你用不惯这个吗?”
玳瑁劝道,“桓大人,请恕奴婢多言,大事当前……”
桓二没理睬她的话,打断着向霍暮吟道,“我错了。”
……
不知为何,霍暮吟越发堵了,有种拳夫尚未出拳就要被棉花闷死的错觉。
她看了眼汤婆子,道:“男人用过的,我不想用,走吧。”
时间耽误了不少。
天气越发冷了,似乎有冷霜悄无声息地降落。
四人穿过禁卫军的院子,疾步走在冗长的宫巷中。
桓二沉默了不少,像是有些失落,无措地摩挲着手里的汤婆子。
霍暮吟看在眼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在这时,西华门上。
两抹身影迎风而立,看向远处漫天的大火。
稍显高挑的人着一身缁衣,在遥远火光的掩映下,飘飞的衣摆折射出织金的暗云纹。
他冷着脸,寒风之萧瑟,不及他一身肃杀。
影子道:“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皇贵妃娘娘还没来,是在哪里耽搁了吗?
他心里浮现出桓承礼着急离去的背影,打量着薄宣的神色,硬着头皮道:“皇贵妃娘娘,会不会是被困在乾天殿?”
正说着,一抹黑影急速而至,跪地而禀,“乾天殿抬出一具女尸,推断是皇贵妃。”
影子遍身冰凉,下意识看向薄宣。
明暗跳跃的火光辉映下,他脸上倏然没了血色,眉眼凌厉得像是极寒的剑刃,黑眸幽幽,迸发出吞噬一切的暴虐眸光。
未被乌云遮蔽的唯一一颗星星,被腾空而起的黑色浓烟缭绕。
良久,他推翻了听到的一切,闭上眼,浅浅吸了口气。
她不会死。
不至于让自己死。
甚至,她舍不得让活着的人受热火灼身之苦,多半会用死尸替代。
薄宣想定,睁开眼。
他眯着眸伫立许久,望向空空荡荡的宫巷——
那里还没有人来。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正当桓二致力于寻找汤婆子给薄宣暖手的时候,薄宣提步下了城楼,跨马而上,留下一句:“你去北幽门。”
影子道:“那这西华门呢?”
薄宣道,“她不会来了。叫个人守着便是。”
说罢,长腿一夹马肚,哒哒马蹄声消失在宫巷深处。
霍暮吟与桓二一道走,眼见胜利在望。
前面的南阳门洞开,空空荡荡,长风直入。
桓二见没人戍守,以为是霍暮吟早有安排,于是加快脚步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