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将出,夜间才酝酿了些的凉气逐渐消散,诸位的朝服均已换上了夏季所着的纱锦朝服。
傅闻看着众人匍匐在脚下行跪拜礼,心情大好的朗声道:“众卿平身。”
方听开始参奏,三皇子便上前道:“父皇,几日前所说的滁州蝗灾防备之事......”
傅度方开了一个口,傅闻便眉头一皱,面上浮现细细的不耐,但是看不懂脸色的老三还在不知所谓的当着重臣侃侃而讲着,心下越加不喜。
“前些日子儿臣在治旱时发现,滁州十八县在这几年依次增多蝗灾爆发面积,夏秋蝗灾频发,若是今年再不采取预防的话,怕是愈演愈烈。
到时候庄稼青黄不接,滁州穷苦,怕是要陷入饥荒了。”
傅度话毕,见高坐龙位的人面上并无表情,心下细微苦涩,但昨日鲁长史和张御史均书信与他,有两人帮忙,傅度稍稍吃下定心丸。
旁边的安国公见圣上这模样,除了三皇子那愣头青,列位谁不知道圣意。
安国公心下轻嗤一声,方要开口,便听傅闻沉声道:“左丞如何看?”
被叫到名字的李祎听罢心下一抖,前些日子三皇子便提及此事,原以为三皇子没有大司农的附奏便作罢,谁料这三皇子直接捅到大殿上来讲了。
“臣,臣——”李祎站出来躬身,眼瞟了一眼左边的安国公使眼色,在傅闻越加不耐之前,结舌道:
“臣认为,三殿下年轻气盛,想做一番为民的大事是好事,只是这滁州的蝗灾百年未有,这般担忧,未免有杞人忧天之嫌,若是贸然防治,怕是会引起百姓慌乱,于社稷不利啊。”
“左丞!你......”
安国公这时笑着站出来,见圣上面上终于露出满意之色,忙道:“臣也认为左丞所言极是,百年未有的蝗灾,因着有点苗头便大兴水利大费人力物力,国库可能用在这细枝末节之上?”
安国公此言提醒了傅闻,前些日子才开始兴土木另起避暑山庄,若是全面治灾,国库怕是有些捉襟见肘,心下有些恼起这个不懂事的儿子。
众人见圣上沉思片刻,开口道:“此事.....”
“圣上,”鲁长史站出来道:“臣倒是认为三皇子此言有理,不日便是芒种,此时便是关键时候,待到夏末秋初怕是难以防控。”
左丞方才进言还在殿中站着,见鲁长史站到自己身边,说了这一番话,李祎皱眉道:“鲁长史,这是何意啊?”言语间含着不满,但眼神倒是都在江昼身上打转。
不止左丞,众人一看鲁长史进言,或多或少隐晦的看向江昼,妄图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谁都知道鲁长史是江昼属官,主管监察,怎的管起这百姓农桑之事了?
傅闻看向下面冷心冷肠的外甥,看着不像不知道自己属官会说这番话的模样,心下顿感头疼,一个两个都想跟他对着干。
不待鲁长史回答,旁边的张御史站出来道:“圣上,此事确实是需要仔细斟酌,蝗灾一事看似小事,但前朝便是这般毁在天灾之上,蝗灾不比旱洪,岂能不防。”
安国公嗤笑一声:“张御史这话,我还以为蝗灾已经蔓延了,而我们置之不理呢!”
张御史直言上谏,连傅闻的错处都敢挑,还会怕这哪都看不顺眼的安国公,当即讽道:
“要是有蝗灾,圣上和朝廷自然全力赈灾。”
张御史话锋一转:“安国公嘛,子孙当街寻衅滋事,强抢民女不也置之不理?很难让人怀疑齐家都齐不了,如何能解民灾。”
往日张御史是弹劾安国公最多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飘到傅闻的案上,偏偏傅闻有心营造盛宠时家的模样,以来制衡京都世家,尤其来制衡唯一一个手握重兵的侯爵——定远侯府!
见傅闻按而不发,张御史就像问到味道的疯狗,改为弹劾傅闻偏宠时家,实在上傅闻心下暗恨却又除不得。
“你!”
安国公气得手指哆嗦颤抖,果真是言官像刁民,偏偏圣上都奈何不了他!
傅闻揉了揉额角,要说只有这鲁长史倒是好,现下御史台都谏言了。
没有灾患倒还好,日后要是真有了蝗灾,莫说规模大小,怕是要在御史台上给他狠狠的记上一笔,偏偏这御史台谁也动不得。
“大司农何在?”傅闻烦乱道。
始终未啃声的江昼出声道:“禀圣上,昨日晚间大司农递了告假奏折,说是前几日暑热得了暑邪的热证。”
傅闻摔下手中的奏疏沉声怒道:“没用的东西!”
众臣见圣上发火,忙低声行礼道:“圣上息怒!”
见此,傅闻心下才稍稍舒爽,看向旁边方在朝中参政没有几日的六儿子,问道:“陵儿,你怎么看?”
傅闻自觉傅陵能顺着他的心意。
不料,傅陵启唇道:“儿臣认为,三哥所说不无道理。”此言一出,语惊四座,莫说呆滞的傅闻,便是前面的傅度都有些讶异,去了趟北乞,倒是有人情味了起来。
不顾傅闻和安国公的愕然,傅陵继续道:“儿臣认为,现下农忙时节,大兴土木建造水利不利于百姓事农桑,不若像三哥奏章上的三点只要软防治,其余工程大可等年末或者来年再来施行。”
见傅闻面色临近阴沉,安国公忙道:“这,这滁州旱灾往年也一样严重,诸位要是忧虑,也早该了吧。
现下雍州之上有乞伏进犯,西州便有秃发虎视眈眈,要是现下大型水利,那军饷粮饷如何供应?”
此言一出,倒是让傅闻缓了口气,前朝亡朝因天灾民不聊生,所以蝗灾便是当朝者不作为,他要是松口让人防治蝗灾,那是告诉天下百姓他傅闻无所作为,在位失德吗?
傅闻闻言一锤定音:“安国公此言极是,六皇子在北乞跟着定远侯从军应该有所了解,前些日子军报上陈,真是到了关键时候,若是夏末便是有蝗灾扩大的苗头,也能及时遏住。”
“圣上所言极是!”傅闻话音刚落,左丞忙道。
江昼眉头紧皱一瞬,出来躬身见礼。
不顾傅闻不赞赏的目光,方要开口,边听见大殿驰道传来一阵急促的御马声,这一驰道,除了圣上准许的几人,便是谁也不能在此御马疾行。
驿站人员骑马驶入,手上拿着一卷起的绢布,上方挂着黄流苏,凑近可看绢布封印“定远镇疆”四字。
殿中众人无不侧目翘首,只见马上来人朝着阶前前来阻拦的禁军及开着的大殿振臂高呼:
“北乞捷报!北乞捷报!”
闻言,殿中一片喧哗,便是傅闻也半起着身子,要看看究竟是何捷报,寻常胜仗自是不会这般大张旗鼓疾行驰道高呼。
“报!”
傅闻忙招手道:“快些进来!”
不待傅闻多说,在诸大臣殷切好奇的目光上,军差震声道:“定远侯捷报,东胡乞伏降!请圣上定夺!”
傅闻心下一震,在大殿众人哗然中,起身惊诧道:“当真?!”
旁边的大太监喜宗十分有眼色的将下面军差双手的举着的绢布呈上。
傅闻一手夺过,展看细看,当即在诸位大臣越演越烈的议论声中放肆大笑:“不愧是定远侯!”
众人闻言忙躬身高呼:“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将军差遣了下去,傅闻才稍稍平复了情绪,坐下见这江昼还在外头站着,现下也没了不耐,便道:“右丞可是有何要说啊。”
江昼轻勾唇角,朗声道:“恭贺圣上,北乞尽收雍州。只是臣认为此乃是天意所指。”
“哦?何解?”傅闻心情舒朗。
江昼道:“在滁州蝗灾侵扰之始,百年侵扰北部的乞伏东胡均降服归顺,便是天意所指,圣上贤德,福泽百姓,太平安定。”
江昼未言明,显然众人已经知晓了话中意,傅闻自然不是不怕滁州会掀起祸灾,但傅闻更怕在黎民中他的威望降低,宋竭这是递了一把好刀。
“哈哈哈哈,舟之所言极是。那便传朕旨意,北乞得胜,大靖得以休养生息,特此农忙之际为保收成,让大司农检查各地水利,重点便是滁州之地。”
“圣上圣明!”
稍后,傅陵出声道:“定远侯今持乞伏东胡归降书,只是不知父皇如何裁夺?”
傅闻稍思,旋即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啊?”
宋竭早晚归京,只是若是现下让他带着归降书回来,正值全天下百姓欢庆之际,怕是在百姓眼中威望会越发拔高。
若是让定远侯留在雍州边界处理战后事宜,少说也要两年。
傅闻私心不愿让定远侯手握重兵,且在他熟悉的边疆囤聚如此之久。
江昼脑海闪过前几日泪眼婆娑的姑娘,固执的看着自己“那我非要计较呢?大人觉着父兄若是不日大捷归来,侯府会如何?”
江昼压下眸中暗色,道:“定远侯同世子在外征战,久不归京,定远侯一系家中仅老弱妇孺,再无男丁,定远侯一家应是只盼圣恩浩荡,能全思亲之情。”
傅闻闻言的点点头,便是定远侯声望再高,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江昼见傅闻嘴角微牵,显然是对此进言颇为满意。
即便是疼爱自己的舅舅,江昼还是心下微凉,到底是身居高位之人,哪会让人有丝毫威胁。难怪小丫头那日会这般担忧。
旁边的傅陵看一眼江昼,也出声道:“儿臣曾在北乞随军,也清楚侯爷和世子甚是想念家中的亲人,也挂念病弱缠身的幺女,处理归降事宜自然可以交给副将。”
始终不啃声的永安郡王倒是也站出来道:“臣认为,六殿下同右丞所言极是,现下战乱已歇,是时候让诸位军将归乡......”
见几位位高权重的人都表态,大臣也七嘴八舌道:“听闻那幺女在汀州养病,怕是自出生都没见过父兄几次......”
傅闻听着众人越说越偏,倒也没出声阻止,只是心中划过别的心思。
傅闻出声:“众卿以为该如何封赏家眷啊?”
话一落,众臣又适时歇了声音,这话可不好回。
江昼淡然出声:“臣以为,定远侯府现下仅三位女眷可赏,宋老夫人已是虢国夫人,着重封赏侯夫人与幺女即可。”
见人递了杆子,傅闻笑道:“众卿良言,着人拟旨。”
抬手招了招身边的太监总管。
傅闻开口:“朕深感定远侯父子北乞御敌艰难,特令定远侯携归降书即刻回京,家中妇孺艰难,升定远侯夫人超品诰命,独女——”
太监及时道:“名唤宋晏宁。”
傅闻继续道:“晏宁两字极好,海河宴清,百姓安宁,就封晏宁县主,食邑一百户。定远侯和世子等归京后再行封赏。”
“圣上圣明!”
能在宣明殿参政的谁不是人精?若是先帝这般犒赏武臣家眷众人还能不做他想。但圣上这般给了封位,怕定远侯兵权不保了,到时候怕是免不了血雨腥风了。
只是列位武臣的心里难免不升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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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下值后,三皇子追上了前面的男子,出声叫住人:“舟之!”
江昼回头,面上淡淡道:“三殿下?”
见这人脸上写着“有何贵干”四字,傅度摸摸鼻子,还是好奇问道:“你早先便知定远侯得胜还是另有对策?”
傅度实在好奇,看江昼这运筹帷幄的模样,不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
江昼难得皱了皱眉:“三殿下,慎言。”
这北乞的军情也是他们能提前知晓的?那眼线怕是早遍布大靖了。
傅度自知失言,笑道:“怪我怪我,嘴上糊涂了。”
说着挨着人并排上前,叹气道:“只盼着父皇莫要这么早的收回兵权,不然寒的可是满朝武将的一颗赤胆忠心。”
江昼哂笑,不只满朝武将,还有刚刚得胜归来的万万将士呢。但是,圣上要的是绝对的兵权和实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夏日酷暑,姬云阁早在摆起了冰鉴,小孔里渗出丝丝冰凉的雾气,驱散了些京都的炎热。
玉嬷嬷快步赶到姬云阁的时候,宋晏宁方接过丫鬟递来的冰酿荔枝,近日实在贪凉。
岸晓快步进屋,着急道:“姑娘,玉嬷嬷过来了。”
言毕,就见玉嬷嬷难得不顾身份的小跑上台阶,本就天热,只见人跑得气喘吁吁,额上挂着豆大的汗。
宋晏宁起身,忙道:“嬷嬷仔细身子,可是有什么急事?”
玉嬷嬷进屋,面上是忍不住的喜极而泣,一拍腿,道:
“大喜事!大喜事!侯爷让乞伏降啦!”
宋晏宁脑子“嗡——”,旋即竟站不住的跌向一边,带起桌上的碗碟一阵“咣啷”的碎碗声——
“姑娘!”
“哎呀,姑娘!......”
宋晏宁好似又做了一个梦。
六月蝉鸣河星稀,那晚是定远侯府的家宴。
宋竭大胜归来,圣上亲赐膳食,风光无两,连常年呆在阁中养病的宋晏宁都有荣与焉,为父兄而骄傲自豪。
宋老夫人笑呵呵的接过孙子递来的匣子,是一尊金嵌玉提篮的玉观音立像。宋晏舸笑声舒朗,带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和从军磨炼出的坚毅眼神,还是那个打马长京道,文能置酒作诗夺上品,武能跨马安家国的少年郎......
耳边一阵嘈杂,宋晏宁缓缓睁眼,只见岸晓面上紧张的拿着帕子,准备给她擦拭额角的薄汗。
见她醒了,岸晓松了口气,哭腔道:“姐儿险些吓死奴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