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昼闻言点点头,抬腿进了殿内。
傅闻起身笑道:“舟之来了。”
江昼见礼:“舅舅。”
傅闻爽朗一笑,朝旁边的太监招了招手,“将那盘白玉棋拿来。”
说罢示意江昼坐在金丝楠木雕麒麟的小几旁,江昼也没有多推辞。
见人摆好棋子,傅闻捏了枚黑色的棋子,深深的看了眼对面波澜不惊的外甥,笑道:“说来还没问呢,度儿那灾情防治准备得如何了?”
江昼抿了一下唇,也没问傅闻怎的没问左相或者大司农,如实回道:
“臣听闻三殿下将属官派下去督查,首要便是组织农民在公田面积上除草,而后无误后再处理自家的私田,其缘由便是因着蝗虫依草而生,此举可取到防治的作用。”
见傅闻凝眉不语,江昼继续道:“此外也让滁州各县的百姓均饲养鸡鸭鹅等家禽,以此防备。”
江昼将手中的白棋搁下,将势要破局的黑棋子困住,敛了敛眉道:“但这些终究算是治标不治本,怕是只有水利共生可解。”
傅闻再次抬头看人,眉眼看不透,笑道:“舟之所言极是,但近年大靖雍州和西州均陷侵扰,此事还得在搁置些。”
傅闻心里比谁都清楚,现下是收拢兵权的最好时机,水利一事非一朝一夕。
若是着手尚且有余力,但傅闻所建宫宇行宫用资亦是浩大,傅闻自然不想将国库使在边界处的偏蛮小州上。
傅闻漆眼一闪,浅笑道:“说来,舟之倒是有些赞同定远侯养兵之计。”
笑有所指。
江昼敛眉,道:“臣拙见,虽乞伏已经降服,十年二十年尚可上贡臣服。但乞伏能与大靖僵持百年之久,其野心和军力小不到哪去,此时休战怕也是他们的养兵之计。”
傅闻皱眉:‘既如此,与之官贸不是更加冒险?’
培养个细作,便能轻易了解大靖布防。
江昼道:“乞伏酷寒之地,盐铁以及马草最为欠缺,这也是乞伏想南下、不得不南下的原因之一。此战一停,对乞伏来说是休养生息,对于大靖又何尝不是?
若是能乘此机会增强兵力,那乞伏始终略胜大靖一筹的马骥优势亦不再是优势。”
江昼抬眸,看着面前凝视自己的傅闻,道:“这场交易,盐茶仅是解决乞伏民需,而大靖则是解决了兵营马骥弱势之忧。是以臣亦赞同定远侯之言。”
傅闻看着人的眼底,一片坦然,倏尔朗声笑道:“舟之良言,肖似护国公!”
江昼闻言,执棋的手一顿。
傅闻没留意,接过喜宗递来的茶,转了转茶盖,转了语气,叹道:“可惜,长乐走得早,不然现下也是会像你这般谏言直述。”
江昼垂了垂眉眼,掩下神色,如常道:“劳舅舅挂念教诲。”
傅闻搁下转弄的茶盏,发出白玉相碰的“玎”一声,白玉杯内满着的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
傅闻道:“长乐在时,朕与她姐弟情深,长乐虽是女子,但饱读诗书,朕年幼时太傅教诲不懂之处,亦是长乐给朕辅导。”
傅闻想到这一笑,道:“这么说来,你这股聪明劲儿倒是极为像你的母亲。”
见江昼面上浅笑,傅闻招了招手,让太监宫侍都退下,道:“你可知,朕为何将右丞之职给你吗?”
江昼闻言,起身躬身道:“圣上厚爱。”
傅闻拦住人见礼,笑道:“舟之虽只是朕的外甥,却是朕极为信任的人。”
点到为止。
闲云堂正厅。
老夫人换了身茶色富贵荣华底纹的交领锦衣,由着喜雨和陆瑜搀着出来,面上如沐春风,可谓喜笑颜开。
在厅中候着的小辈倒是第一眼就注意到老夫人身边的陆瑜。
陆瑜今儿不似往日那般简单舒适为主的打扮:
一身天水碧云碟绡纱白水裙,腰系青碧腰带,头挽云鬓,簪着灵芝缀珠步摇,手戴着过门的时候老夫人给的翡翠碧手镯,越发称得人肤色白皙,清雅又有美妇人的风韵。
宋晏宁见此也越发笑意盈盈。
老夫人看着众人,除了过两日才能赶回来的袭哥儿,宋家一家子,算是齐齐全全了。
府里的侯爷和世子回京是阖府大事,便是大房和二房的几位姨娘也一并跟着去广亮正门去迎接。是以现下庶出的五公子宋舒也跟着梅姨娘坐在比较靠后方的位子。
梅姨娘下方便是二房的两位姨娘:刘姨娘和赵姨娘,分别是宋苡绮和宋苡熙的生母。因着宋苡熙和宋苡绮早过继给了邱氏,是以宋苡熙和宋苡绮两人也是跟着邱氏坐一处,并未跟着生身的姨娘。
老夫人笑着问道:“几时了,可要过去了?”
岚嬷嬷进来有些激动道:“老夫人,可以过去了,那送信的小厮说侯爷和世子出了皇城门了!”
老夫人忙应道:“哎!哎!”
五月下旬,虽是炎热灼人,但陆瑜让人新移种菡萏荷花开得却是开得一绝,出了老夫人的闲云堂,直直往正门走,一路都是成荫的绿树,偶有荷风送香气。
现下还是午时末,日头实在炙热晃眼,站在阶前的宋孜虚虚眯了眯眼睛看见前头隐隐有几人驾马而来,忙回头对着在门前荫处乘凉的老夫人等人道:“母亲!应是三弟和行安来了!”
几人闻言,忙走到阶前,宋晏宁虽是小辈,但是府内唯一的嫡女,也站在了陆瑜和老夫人身边,翘首以待。
日光晒得人眩晕,宋晏宁抬手在额前挡了挡,一看真是父兄,笑意盈盈对旁边的陆瑜道:“阿娘!真是父兄!”
陆瑜自然是见着了,心亦是不受控制的怦怦跳,眼神明亮道:“瞧见了,瞧见了!”
站在陆瑜身后的邱氏面上淡淡扯出一笑,心下幽叹,陆瑜家世清贵,三弟又从未纳妾,现下能给陆瑜撑腰的,都回来了,哪还能跟人比?
宋竭宋晏舸勒马,现下见到至亲,到底是不在淡然。宋竭面色红润,看起来喜不自胜,先深深看了眼老夫人身边的陆瑜,才陡然跪下:
“孩儿不孝,劳母亲母亲牵肠挂肚多年,未曾在跟前尽孝。”
宋老夫人忙伸手将人搀起来,眼眶还是没忍住蓄了些泪,转手又搀着旁边跟着跪拜的宋晏舸,拍了拍两人的手,只道“好,好。”
宋晏宁见此亦是暗自红了眼眶,忙用绢帕拭去。
宋竭转眼见宋晏宁,宋晏宁忙跪身见礼,忍着哽咽道:“父亲......”
宋竭将人扶起,几年未见的姑娘现下已经婷婷袅袅,再次感叹,最后只道:“.....声声,都这么大了。”
随后挨个叙旧一番,还是陆瑜先反应过来,拉着几人道:“日头正盛,不若去花厅闲坐,侯爷和行安也先去休整一番。”
宋竭看了眼母亲和有些病白的幺女,告罪道:“是儿子疏忽,那便快些进去,可莫要被这毒日伤了身子。”
宋老夫人闻言却道让两人先行休整歇息一番,知他们两人有军情在身,自然是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又是暑热又是甲胄裹身,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少不得劳累。
留风堂拜见了父母,宋晏宁亦步亦趋跟着宋晏舸出来。
宋晏舸回头,还生怕小妹没怎么与他相处,怕两人会生分,现下一看倒是不必担忧这么多。
宋晏宁抬头,见哥哥看着自己一笑,公子朗朗舒华。
宋晏宁眨眼,脚步轻快的凑上去,笑道:“还未曾恭喜哥哥,得胜归来,大靖最年轻的将军!”
宋晏舸见小妹如此顽皮,笑意更甚。倒是脚步顿了顿,带着宋晏宁到小亭阴凉处,旋即抬起手腕,宋晏宁才见微微漏出一丝红线,面露讶异。
宋晏舸将腕上的平安坠解了下来,递到宋晏宁面前:“有母亲和小妹求的坠子保佑,我自然是平安归来。”
宋晏宁眼神恍惚一阵,这坠子,是前年她方回来时,母亲与她去寒山寺求大师开光的,而后捎去了北乞,只盼着哥哥初次领兵打仗能得胜归来。
行安,行安。和她的朔风覆北乞,声声在远思,都是父母在大靖与乞伏战事中对他们两人的期待和祝愿。
宋晏宁伸手接过,指腹微微摩擦,两年了,线绳看得出是磨损了些。
但可以看出坠着的麒麟坠子被磨得越发润滑。怕是每次出行都像是方才那般,将之好好的折在袖口里,见不到一点风吹日晒。
宋晏舸没忍住,抬手揉了揉宋晏宁低垂着的脑袋,挽了发髻,却只钗了个扇形的竹节小簪,果然,掌心下毛茸茸的。
岸雨和宋晏舸的近侍纪平见此也不禁感慨,有些湿了眼眶。
宋晏舸看了看小妹有些病白虚弱的面庞,道:“这坠子倒是灵验得很,今日就转赠给小妹,希望声声长命无虞,安稳一生,幸福一生。”
宋晏宁闻言,眼底一深,递了回去:“不,此物还是哥哥留着。”
她没忘记,前世哥哥确实是给了她,她确实是家里遭罪最少的,但她只想保佑哥哥。
见宋晏舸有些错愕,宋晏宁陡然反应过来,这一世,已经没按着前世的轨迹来了,她会努力让侯府让亲人长命百岁。
宋晏宁缓和了紧绷的脸,道:“既是护佑哥哥征战四方的坠子,自然是哥哥留着,或是给未来的嫂嫂也成啊。”
后面一句就有些揶揄了。
宋晏舸好笑,但也伸手接了回来,哼笑道:“你倒是会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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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留风堂寝屋。
湘云紫月端着洗漱用具进来,见夫人方捧着一身叠好的云纹竹青色锦袍从內寝跨出来。
宋竭看人拿着衣裳出来,便站到搁架旁边卸甲胄,湘云见状,忙上去帮忙。
宋竭抬手,沉声道:“不用,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忙称是,手脚伶俐的将各种洗漱用具归束好,退下时,只见夫人已经走上前,帮着侯爷退甲。
宋竭虽是世家公子,但身量也不小,完整的将陆瑜拢在身前,只看得见那天水碧的绡纱裙一角。
甲胄重量不小,宋竭瞟了眼那寻常弹琴作画的手,自个儿默声三两下卸了,眨眼就褪得光着膀子。
战场上刀剑无眼,早听闻乞伏东胡的弯刀厉害,陆瑜每次一看宋竭赤着上身,心都有些疼得麻麻瑟瑟,不敢多看。
百姓总爱将定远侯封为大靖的战神,都忘了宋竭只是带兵的将军,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也是会同寻常战士一般,差点回不来的。
见陆瑜眼眶有些红的避开了视线,宋竭咽了咽,故意道:“可是嫌弃了?”
陆瑜闻言,霎时抬眼狠狠腕了眼,下一瞬泪如滚珠,砸了下来。
不等反应,就被宋竭狠狠匝在怀里。
陆瑜哽咽道:“侯爷.....”
宋竭难得有些红了红眼眶,抬手抚了抚人的头发,温声安抚道:“这些年,辛苦你操持了,侯府看顾的很好,母亲很好,声声很好,都很好。”
陆瑜从人怀里抬头,带着些哭腔:“侯爷只是这些感谢的话语吗?”
宋竭一笑,陡然吻了吻人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沉声且坚定道:“不,还有,这些年,我很想念夫人。”
“想与夫人同塌入梦,想一日三餐身边都有夫人伴着,想与夫人一起作画添香,品词阙赏四时花.....”
见人又想凑上来,陆瑜哭着扭头躲了躲,细声笑骂:“脏不脏!”边说忙掏出绢帕,将脸上的泪拭干净。
霎时,室内又恢复了静谧,两人相拥良久。
丫鬟们端来的水倒是越渐转凉,但这留风堂,因着男主人回来,越渐暖了起来。
执画瞥了眼铜镜里面的姑娘,仿佛眉梢都带着喜意,眼角都荡着笑意,算来还是初次见姑娘这般高兴呢。
执画问道:“姑娘,今儿簪哪个好?”
宋晏宁伸手在寻常用的箱奁翻了翻,找了支卿云如意簪,递给执画,道:“就用这支罢。”
执月接话道:“奴婢记得,这是前年世子差人捎来的生辰礼呢。”
宋晏宁笑着点点头。
旋即,宋晏宁问道:“岸晓可将绣品熏好了?”
话音刚落,岸晓就端着一桃木刻白蝶拥花的托盘跨了进来,笑着回道:“方准备好了,奴婢昨日就去留风堂找了湘云姐姐,要了侯爷惯用的香备着了。”
早在知道父兄要回来的时候,宋晏宁就为父兄准备了些荷包之类的绣品,另外还用了几日画了幅北山牧马图,恭贺父兄大获全胜。
宋晏宁闻言满意的笑笑,“你们办事妥帖,当赏。稍后你们四人加上白芨,跟往日一样,去我那深色刻梅花的檀木箱笼里,一人挑一件喜欢的物件。”
寻常姑娘间往来赠送的,或是陆瑜等长辈赏的,宋晏宁都不大好处置,那深色檀木梅花箱笼正是宋晏宁自个去悦香楼或是别的阁楼里买购的,自个可以随意处理,打赏丫鬟也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