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陛下来说,牧歌是安插在魏琢身边最重要的一步棋。所以,这种时候,牧歌的父皇也不会舍得让她冒险。
如此想着,牧歌反倒是放松下来。
青尤端来热牛乳的时候,见四下无人,便小声抱怨道:“公主,魏王这分明是软禁你。方才奴婢去哪都有人跟着,回院子拿东西,去厨房拿糕点,那群人都跟得很紧。”
牧歌抬眸看了青尤一眼,淡淡道:“左右最近也无事,你也歇一歇,不是很好?”
青尤有些着急,她正要开口,牧歌却不耐烦地打断:“如今这样,已经是魏王开恩了。难道你想让他把你我都抓起来才罢休?”
青尤噤了声。
牧歌放下话本,端起牛乳轻轻搅动了一下里面未化开的糖,她一边搅动一边道:“最近吾什么事都不用做,你也一样。你要小心谨慎,与你平日里搭上的那些小姐妹都远一点。若你想要她们活命的话,就老老实实的,什么都别做。”
之后一连小半月,牧歌倒是能沉得住气,宫里头倒是先沉不住气了。
早朝的时候,陛下叫住了魏琢,与他商量道:“魏王,牧歌任性,也不知嫁到魏王府之后,可有给你惹过麻烦?”
魏琢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公主向来乖巧,自是不会给孤王惹麻烦的。孤王事忙,陛下若是没什么要事的话,孤王就先回魏王府了。”
魏琢转身欲走,牧和却再次叫住了他:“魏王,朕还有一事,想请魏王允准。”
魏琢站定,等着他的后话。
牧和道:“这月底,便是牧歌的生母董美人的忌日……”
魏琢出声打断道:“陛下忘了吗,公主出嫁之前,董美人已经追封为董贵妃。”
牧和纠正措辞道:“对,是董贵妃。朕是想着,既是牧歌生母忌日,便总该去祭拜一下。再则,按照规矩,这女子嫁人之后,第三日便要回门。可魏王事忙,牧歌自从出嫁,便一直未回宫里拜见过。朕长久不见女儿,心中甚是想念。”
牧和说得凄切,魏琢也觉得他此言有理。
魏琢回过身道:“父皇说得是,此事是孤王做得不妥。这样,等孤王不忙了,便带着夫人回宫拜见陛下和皇后。至于月底,董贵妃的忌日,孤王会带着夫人,亲自去祭拜,请父皇宽心。”
魏琢走后,牧和回过头便同皇后发牢骚:“他还不如不叫这一声父皇,朕听来甚是别扭。”
皇后忍不住劝道:“陛下莫要生气,魏王一直是那个张狂的样子。他若是对陛下毕恭毕敬,咱们倒是要防着他有什么坏心了。”
牧和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如今牧歌被他软禁,朕心里怎能不急?他待朕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牧歌在魏王府过得是什么日子。”
皇后劝道:“可臣妾听说,魏王待歌儿是极好的。贾肃那事,若是魏琢有证据,早就发作了。他既然没发作,那就证明这事已经过去了,他又不能一辈子禁歌儿的足,陛下也莫要忧虑了。”
牧和红着眼道:“朕对不住董贵妃,对不住牧歌,更对不住列祖列宗。若是朕还有别的法子,何苦于牺牲亲生女儿啊。”
其实皇后有一点倒是说得没错,贾肃这事,明面上已经过去了。
魏琢对外宣称,说是那贾肃平日里沉迷酒色,这才中了风。
好在贾肃的夫人出身名门,管家亦是一把好手。贾府上下,尚还勉强维持。
而魏王一党,诸如程氏兄弟二人,也知道贾肃的事,同魏修脱不了干系。
魏琢把魏修打个半死,听说将养了半月还是没下来床。魏修毕竟是老魏王生前宠爱的儿子,又是魏琢的亲弟弟。贾家再有怨,也不敢质疑魏王的处置。
所以这事,算是拍板定论了。
可即便如此,魏琢对牧歌的看管,依旧是没有半分松懈。
魏琢白日里在偏房处理要务,就让牧歌在一侧作陪。
牧歌从不翻看他的折子,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看话本,亦或者,盯着窗外的某一个点出神。
这一日,魏琢处理完公务,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对着牧歌道:“夫人要不要过来坐坐?”
牧歌本来正在发呆,听到这话,她才慢悠悠转过头道:“不去,我怕打扰了魏王。”
魏琢笑了笑道:“我这几日,是不是又有何处惹恼了夫人?要不然平时,你都不唤我魏王的。”
魏琢说完,见牧歌无话,便又拍了拍方才的位置,对着牧歌温柔道:“过来,我想抱抱你。”
牧歌这才起身,坐在了魏琢身侧。
只是她方一坐过去,魏琢便将她整个人都捞在了怀里。
牧歌躺在他的腿上,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之后,才拽着他的衣角,挑眉问他:“你要做什么?”
魏琢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什么都不做,忙完了,想同夫人亲近亲近也不行?”
牧歌轻哼一声,娇柔出声:“都行,您是魏王,想要做什么吩咐便是,我可不敢反抗。”
魏琢抱着人晃了晃,又低下头去吻牧歌的脸,随即道:“是不是这几日闷坏了?公主说这些话,不是折煞臣吗?”
牧歌撇了撇嘴:“我可不敢。”
魏琢知道,小公主这般,看着也不像是太生气。她若真的生气了,就要指着他骂魏狗了。
如今这般,顶多是有些怨怼,不算太严重。
毕竟小公主还有那个心情,同他撒娇。
“今日下朝,撞见了陛下。我听陛下话里话外的那个意思,是在怨怪我大婚之后,没带你回门。”
魏琢说完,便低头看了牧歌一眼,而牧歌轻轻摩挲着魏琢胸前佩戴的珠玉,也不作表示。
魏琢顿了顿,便又道:“我想着,要不然就明日吧,明日我带你入宫,拜见陛下和皇后。再到月底,我再亲自陪你去祭拜董贵妃。公主以为如何?”
牧歌怔在那,她沉默许久,才道:“是啊,我都快忘了,月底是母亲的忌日了。”
以往,董贵妃的忌日,牧歌是不会去祭拜的。
从前她小的时候,父皇的第一任皇后便不许牧歌去祭拜董美人。
牧歌幼时是先皇后带大的,先皇后对陛下和牧歌,有一种近乎痴狂的偏执。她不仅不喜欢陛下纳妃,她还不喜欢牧歌去祭拜生母。
她总是同牧歌说,吾才是你的母亲。
牧歌为了让先皇后高兴,从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董美人。
后来,先皇后亡故,牧和又娶了傅皇后。为了讨傅皇后欢心,牧歌也只当她是自己的母亲。
每每到了生母忌日,牧歌最多不过是在牌位前上一炷香,从未到墓前祭拜过。
而这些往事,魏琢全都知道。
魏琢也知道,牧和特意同他提及此事,并不是关心董贵妃的忌日。他是突然想起了董贵妃忌日的事,以此来解牧歌眼下之急。
董贵妃在时便不受宠,她不过是在陛下苦闷之时,承过一次雨露,之后便有了牧歌。
可那时齐国皇室颠沛流离,堂堂齐国皇帝,连饭都吃不饱。
董美人产后虚弱,没多久便走了。那时候,牧歌能活下来,也实是命大。
魏琢伸出手,与牧歌十指相扣。他笑了笑道:“既是回门,便不能厚此薄彼。皇后是你的嫡母,自然要拜见的。可董贵妃才是我的岳母,恰逢忌日,我也要同夫人一道,前去祭拜。”
在这一刻,牧歌忽然忘了她和魏琢的身份。他们仿佛就是寻常的夫妻。
牧歌甚至在想,若母亲在天上,知道她嫁了人,或许也会高兴吧。
“多谢魏王。”
牧歌的这一声谢真诚极了。
魏琢听来只笑笑,他抓着牧歌的手,一字字叮嘱:“不要叫魏王,不要说谢,你我夫妻,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牧歌将手搭在了魏琢的脖子上,头也靠在他的颈间,感受着他们气息缓慢且热烈地交缠。
原来被禁足,什么都不需要做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难捱。此刻对于牧歌来说,反而是一种从身到心的轻松。
牧歌就这样靠着魏琢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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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晌,牧歌身穿米黄色华服,与魏琢一道入宫请安。
陛下和皇后早就备好了膳食,只等着他们过来。
席间,皇后抓住了牧歌的手,满脸慈爱地问道:“歌儿出嫁之后,可都还习惯?”
皇后说完这话,便生怕魏琢多想,连忙找补道:“这女人出嫁之后,是与做女儿的时候不同了。吾刚嫁给你父皇的时候,也会觉得不习惯,吾想念父母,想念家里的吃食。毕竟从一处到了另外一处,总得要适应适应的。”
魏琢只低头用膳,并未说话。
牧歌也还是同未出嫁前一样,乖巧回话:“母后放心,一切都好。”
牧和听了这话,也不能全然放心。他正要给牧歌夹一块牛肉,魏琢便伸出筷子,将那块肉夹了出去。
牧和面色一僵,而魏琢却淡淡解释道:“公主嗜甜,左侧牙都吃坏了一颗。这牛肉炖得不够软烂,我吃着都觉得硬,还是别给公主吃了吧。”
皇后见牧和不太高兴,连忙笑着打圆场道:“知道魏王对歌儿如此了解,吾与陛下,也能安心了。”
魏琢给牧歌盛了一小碗蛋花汤放到她跟前,又给她夹了一块鸡翅。
牧和特别注意到,魏琢方才盛汤的碗,是魏琢自己用过的。
牧歌明明知道,却也没介意,就着那碗,便喝了一口。
他们成婚这一段时日,看来感情确实如传闻中一样,是十分亲厚的。
牧和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自打中秋过后,牧歌便不似从前那般黏着他。即便他知道,牧歌与魏琢的亲厚,多半是假的,可他这个做父皇的,却依旧有些吃味。
饭后,牧和本想叫牧歌单独留下来说会儿话,谁知魏琢不愿多留,他直接拉起牧歌的手,对着牧和道:“父皇,孤王府内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皇后见状,忙道:“魏王若是有事,可以先回去处理。吾与陛下实在想念歌儿,可否让她在宫中,多留一会儿?”
魏琢摇了摇头:“这可不成,公主身子骨弱,她离开孤王身边半刻,孤王都不放心。还望陛下和皇后,能够体谅。”
皇后干笑一声,不敢再言。
牧歌回魏王府的路上,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她实在害怕与父皇母后直接对话,害怕他们问东问西。她宁愿将消息交给青尤,由青尤想办法递出去,也好过被父皇母后逼问。
魏琢看了牧歌一会儿,忽而道:“以后你若是想回宫,便同我说。我会提前安排,与你一道回来。”
牧歌“恩”了一声,便再无答话。
魏琢勾起嘴角,笑了笑道:“当然,你若是不想回宫,那再好不过了。”
牧歌抬眸看了魏琢一眼,一阵心惊。
她觉得这才是魏琢最让人害怕的地方,他总是能猜中牧歌心中所想,他那双眼,仿佛总能看破人心。
牧歌觉得,她最好的应对办法便是不说话,说多错多。
临近月底,牧和提出要带着牧歌一道去祭拜董贵妃。
牧和做出一副凄切伤心的模样,对魏琢道:“当年董贵妃的死,朕也有错。她产后虚弱,朕却没照顾好她。这么多年,朕都没去看她,实在是于心有愧。如今歌儿都出嫁了,朕想带着牧歌亲自过去祭拜,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魏琢抬眸睨了牧和一眼,似笑非笑道:“陛下似乎一直想找机会单独跟公主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孤王知道啊?”
牧和脸色一变,厉声道:“魏王这是什么意思?”
魏琢摇了摇头,阴阳怪气道:“没什么意思,孤王只是好奇,陛下从未祭拜过董贵妃,怎么忽然就想起她了?”
魏琢见牧和沉着脸不说话,便步步逼问道:“陛下还记得董贵妃的样子吗?知道她生辰几何,老家在何地吗?”
魏琢见牧和答不出来,便哼笑一声道:“可是孤王知道,董贵妃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老家在冀州。八月十五,正是中秋那日。孤王想,陛下是不会忘记这个日子的,对吗?”
牧和脸色大变。
而魏琢只是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饶是如此,几天后董贵妃的忌日,魏琢还是邀请了牧和一道去祭拜。
许是魏琢那日的话,让牧和心生愧疚,他祭拜之时,在董贵妃的墓前说了许多话。
“董娘,朕来看你了。咱们的女儿歌儿如今出嫁了,魏王是个极好的夫婿,能保护好她,你可以宽心了。”
牧和说着,便以酒浇地。
当醇香的酒缓缓渗入地底,牧和到底是红了眼道:“朕这个做夫婿的,没有保护好你,是朕的错,你在九泉之下,怪朕也好,不怪朕也罢。诸多恩怨,待朕百年之后,会下去同你请罪的。”
牧和之后,魏琢也和牧歌一道,给董贵妃磕了头。
牧歌跪在墓前,转而对着魏琢道:“夫君,我想同娘,单独说会儿话,可以吗?”
魏琢点了点头,他拉着牧和一道,退到了行道上。
牧歌跪在那,声音极细极小道:“娘,父皇来看你了。”
“这还是父皇第一次来看你呢,他给你带了白米饭还有桂花糕。其实女儿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桂花糕,女儿问了父皇,他大概也是不知道的。父皇只说,从前日子苦,连口粥都喝不到,哪能挑挑拣拣?”
牧歌说着说着,便红了眼,她强忍着眼泪,接着道:“其实,这也是女儿第一次来看您,您怪不怪女儿?”
“临行前,花婆同女儿说,当娘的,没有怪罪自己孩儿的道理。只要女儿在这里,同您说一声女儿过得很好,您便能安心。”
“今日,歌儿在这里,想同您说,女儿如今嫁人了,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和乐,也过得…过得…很好……”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牧歌终是忍不住,捂住脸哭出了声。
她多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可她不敢,不敢让其他人听到。
可悲拗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牧歌跪伏在地,终是没绷住。
她想告诉母亲,她活得好辛苦啊。每一天,都仿佛踩在刀刃之上,胆战心惊。
她就像是被架在钢丝上,连退路都没处寻。
牧和听到哭声的时候,惊诧回头。他似乎是下意识就想走过去,安慰一下女儿。
奈何魏琢攥住了牧和的手臂,道:“让她哭一会儿吧,她总是绷着,也不太好。神医同孤王说,她总要释放出来,病情才会好一些。”
牧和生生止住,红着眼未吭声。
魏琢站在那,望着远处的牧歌,又道:“公主殿下的郁症很严重,有时候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孤王不管陛下皇后还有孔家人打算谋算什么,孤王都劝陛下,念在父女情分上,莫要逼公主太甚。你们不知道心疼公主,孤王还要心疼自己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