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缺粮的时候想着她们一份,就已经很难得了。
一片和谐的氛围往往不会持续太久,总会冒出一两个煞风景的。
手上拿着整根大山药,口头上却还在嘴白夏的不是。
“早就看到了,怎么不早点上报军区给挖出来?现在这么冷的天上山,战士们冻坏了谁能负责?”
说话的是一个月前才随军的城里军嫂,叫荀佳晗,好像还是个大学生,瞧上去跟白夏差不多大,二十啷当岁的样子。
是跟她男人一道从首都的四九军区转过来,土生土长的皇城根下人,不知道是不是自视甚高,平日就有些对她们看不上眼,即便在军区遇见也是顶着鼻孔看人。
头一回随军,就遇到这么大的雪,在家里娇养着长大的,向来都是吃什么有什么,吃一顿饭,买一餐菜,根本就没有屯粮食的意识,更别说种地了,能在切菜的时候把葱根插土里就不错了。
雪没下两天,就连路都给封了,害她妈寄得肉罐头都给堵在了邮局,荀佳晗越想越觉得委屈,什么穷乡僻壤!早知道就不休学跟来了。
家里不仅炭火快用完了,现在吃的还都是她家靖云在食堂给打的。
情绪压着压着还是翻了上来。
望向被簇拥着道谢的白夏,顿时就觉得对方脸上的笑容格外的刺眼,不就是几个破红薯,摆出一副施恩的模样是要干嘛,忍不住就刺了一句。
不过这话没刺到白夏,却惹到了孙小玥,她像个护崽的老母鸡,立刻二话不说,上前就夺回了她手上的山药。
山药上都是泥土,荀佳晗嫌脏,只虚虚地屈起三根手指捏在手里。
被孙小玥大力地一拽,可不轻轻松松就夺了回来。
“你这人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东西拿了不仅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还在这里碎嘴子!还早挖出来,早挖出来长没长好倒是一回事,更指不定还能留到现在!这是救济粮,现在有的吃就偷着乐吧!”
孙小玥气势汹嗓门大,立刻就将荀佳晗的火气调了起来。
“我也是为了战士们的身体着想,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凶我干什么?再说了这是后山挖出来的,属于公家的粮食,又不是你们私人家的,本来就是属于大家的!你拿公家的东西来做什么好人?我们凭什么不能吃?”
眼见着她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往大家的利益上头拉,还想攀扯出公私之分,白夏眉头立刻凝了起来。
这年头可最不兴谈论什么‘私不私’的。
往前走了一步扬声让周围人都听得见:
“没错是公家的呀,一开始我们就说了在军区后山挖的,荀同志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嘛?想挖大家都可以去挖,山上还有很多,部队也已经组织战士上山了,不知道荀同志这么激动是做什么?啊,难道......荀同志是嫌少嘛?”
白夏顶着一张异常无辜的神情,开始暗戳戳地阴阳怪气,似是没瞧见对方愣住的脸,接着颦眉自责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俩力气小,只能带下山这么多。你想吃可以自己去挖,现在出发,脚程快的话,估计还能追上上山的队伍,实在赶不及的话,需要我给你画一张地图嘛?”
白夏穿着看不出身形的厚实军大衣,被裴延城特地竖起的领口,紧紧的围在她脖子四周,柔软的褐色毛领像花朵的萼片一样托着她的小脸,说话时唇边还挂着笑,看上去就是一副好脾气的乖巧模样。
对嘛,你要是想吃就自己去挖就是了!
人家踩着这么厚的雪去挖的,又花力气背下来,给你吃完全是人家心地好,就是拿回来不给你了又怎么样呢?你自己没长手不会挖嘛?
荀佳晗顶起来当了这个出头鸟,几个原先见白夏她们网兜里,还剩了好几块红薯山药,有些泛起小心思的军嫂,这下心里的那点不平衡反倒都消散了,全然将挑剔的目光都对准了荀佳晗。
说起来还是首都来的大学生呢,这么自私不知道体谅人,真是丢首都人民的脸。
饿的肚子发晕的荀佳晗,终是被周围指指点点的视线刺激的回过了神,心下一惊。
她这是在干嘛!初来乍到就站到了这帮军嫂的对立面,这可不行!
她虽然不稀罕跟她们打交道,但是却不能跟她们结仇,离京前她妈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她惹出事情对靖云往后重回首都的计划有碍!
谁不知道她家靖云离开北京来到山北军区,明面上被下调看似失势,实则不过是为了丰富履历,等他随便立个功寻到了由头,回京升职不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而眼前这个叫白夏的女人的丈夫,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的草根,能在山北当个团长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估计这辈子在这片偏僻山区也就这样了。
这般想着,荀佳晗心头果然舒服多了,纵使休学追爱,她早晚也是要走的,何必跟这群人生气,继续无视就好。
瞬间又恢复了鼻孔看人的模样,嘴硬道:
“不过是些粗粮,想吃你们就吃吧!我又不饿,根本不需要!”
反正中午靖云就回来了,肯定会给她带吃的,虽然这些天食堂的大锅饭定量又难吃。
说着就拢紧了垂在胸前长长的羊绒围巾,双手攥在围巾的流苏按在空落落的胃部,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走。
为了那几分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硬是咬牙又要硬抗一顿。
在对方从身边路过时,白夏好像都听到了她肚子咕噜叫的声音。
白夏:......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饿肚子的不是她。
“切,她不吃正好,咱们自己多分一口。”
孙小玥才懒得管这大小姐,天天操着一口京片子使唤这个又指点那个的,这是生在了好人家,就她那副做派,指定被当作资本家余孽给抓去改造了。
握着小一米来长的山药两头,孙小玥就抵在膝盖上掰成了四段,就近递给了身边的大娘婶子。
*
雪刚停了一天,第二天又开始下起了暴雪,上山挖红薯的队伍不得不暂时中止,但是因为先前人去的多,倒是挖了不少运下了山,连夜给过秤统计好。
红薯两万斤,山药五千斤,正好挖了四亩地。
一连下了好几天,屋外的积雪又厚了一尺,挑着一天风小,白夏拎着两块后来裴延城带回家的红薯,就往张万清家院子走。
“这大雪天咋来了呢?我这有红薯!用不着你给我拿来!快快,快进来,瞧瞧脸冻的!”
裹着厚棉衣,刚打开一条门缝,就瞧见了得意门生白夏的脸,张万清赶紧打开门让她进来。再瞥见她手上的红薯,又是皱着眉头咂舌,不赞同她大冷天的还跑出来给他送红薯。
裴家小子指定不在家,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老爷子脚步利索地就领着白夏往火炉边走,却见小姑娘举着手上的红薯,笑容灿烂地朝他扬眉:
“老师,我这可不是送给你吃的,我是想让你瞧瞧这批红薯怎么样?漂亮不?”
咋地?红薯还开始选起美来了?
张万清换上了一副老花镜,顺势接过递到面前的红薯,掂量在手中,边瞧边赞许地点头:
“品质是好,果实饱满,色泽红嫩。”
说着就掰开尝了一口,眼前一亮:
“口感鲜甜,就是比南方的小蜜薯味道都不差!野生的能长成这样的确难得,人工培育出来的也没见过又这么好的品相......”
前两天勤务兵给他送来的时候,他正在忙着工作,就让人堆进了地窖,一连这几天也没拿出来吃,没想到山上挖的野生红薯口感竟然这么好。
说着老花镜背后眸光一亮,将眼镜拉到鼻尖,低头抬眼瞅向白夏,额上显现出深刻的三道皱纹。
“你的意思是......”
“种进农场!怎么样?咱们先在大棚里育种,等开春出了绿芽,就可以种进地里......”
这批红薯极为耐寒,而且产量丰富,即便没有她一个个的优化种芽,也可以一骑绝尘的超越市面上现存的其他红薯。
之前白夏也不是没有想过军区农场,都用被她优化过的种子,但是考虑到一万亩地需求量实在太大,不太切实际。紧赶慢赶,赶在播种前,她也只育了二十亩地的小麦种。
往后这二十亩小麦地的收成,当然也不会进入各家各户的饭锅,而是会成为下一批春小麦的种子,重新洒进地里。
虽然没有白夏直接培育的好,但是也已经比市面上的麦种好太多了,不仅更加耐寒,主要是可以提高产量,没有瘪壳。
望着白夏侃侃而谈,话里话外满是对农场的种植规划跟设想,张万清心头突然涌起万千感慨。
一晃竟然都快两年了。
“你这小丫头,倒是懂得抓住一切机会给咱们军区创收,是个知恩的好孩子。哎...等你去上了大学,老头子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被岔开话题的白夏一愣:“上大学?”
“对,上大学!”
见她脸上茫然,似是从没有想过这方面。
张万清神在在地在沙发上坐下,端起了茶几上的保温壶倒了两杯温开水。
声音里带了揶揄:
“怎么?没有自信自己两学年过后,能获得大学生的推荐名额?这可不像你啊!”
双手接过张教授递过来的水杯,温热的水温透过瓷片印上她的手心,隔着氤氲的热气,将她艳丽的五官都模糊地更加柔和。
“我只是没想到两年这么快就过去了,我只觉得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时光不会管她每天是在认真生活,还是浑噩虚度,只会按照自己的步伐慢慢往前走。等过了年关,就是实实在在的两年。
竟觉得比她在山上修炼的时候还要来的快。
张万清放下手中的水杯,抚着颚下的花白山羊胡笑得欣慰:
“你做的可不少了,又是研究化肥又是帮忙育种的,难不成真要都抢了老头子的风头才罢休?那我可得要考虑提前退休的事情了!”
“老师!”
见他又开始打趣,白夏也浮现出难得的女孩家的脾性。
“这才对嘛,二十来岁正是阳光烂漫的时候,也别一门心思都钻进了课本研究里,偶尔也像寻常家小姑娘去逛逛街放松放松。”
刚开始认识白夏的时候,张万清担心她长得太好,被外界的花花世界迷了眼,特别是在她去文工团帮忙的时候,更是担心她松懈了学习,现在知道了这孩子一根筋的性子,又担心她满脑子都是学习研究,错过了女儿家最灿烂的几年。
真是操着一把老父亲的心。
敏锐的感知到张万清周身真挚的爱护之情,白夏心头有些触动,乖巧的微垂下颌。
“嗯,我省得。”
不骄不躁,不自视甚高,即便脑瓜子再聪慧,也听得进去话。
张万清越看心里越喜欢,只恨这不是自家的闺女。
“原先咱们军区推荐的大学名额,是本省的黑大,但是我现在要想想了,看看能不能争取到首都的学校。”
就一般的学生而言,黑大的确是非常好的学校了,但是白夏不一样。
她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知识于她是水,那疯狂的汲取速度,就连他都有些叹为观止。从一张白纸到现在独立可以完成硕士生的生化项目,也不过才短短两年。
他私心虽想将她留在自己家乡,留着这片黑土地上,但是却不能这么做。
她适合更广阔的舞台。
师资力量最为强大的首都,才能发挥出她最大的潜能,他也想知道,这块‘海绵’到底有多大。
再次从张教授家出来,白夏眉眼比来时的笑意更浓,是对自己的努力被尊重的人认可的开心,也是对未知的大学生活的期待。
人人都想读大学,她也想看看人人都向往的大学,到底有什么好。
当天晚上,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裴延城。
*
“去京市读大学?”
对他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媳妇去了京市不仅不能天天搂在怀里,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一次。
“还不一定呢,老师说要争取,不过去哪儿都一样,我就是想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儿。”
往年也有些女子能上私塾的朝代,但是基本上到了及笄的年纪就停了,却没有哪一个像现在这样,想读到几岁就读到几岁,听别人的描述,这大学应该是相当于国学的存在,可比私塾要正式不少。
兴奋地说完自己的想法,见他没说话,白夏从他臂弯里探出脑袋,掀开眼皮往上瞧。
屋子里关了灯,就剩窗外一片冷白的冬雪,透过缝隙印出点点微弱的光亮。
她瞧不清他的神色。
“你不舍得我去?”
含着笑意的话音刚落,就被低头的裴延城堵了满嘴,唇舌都被里外厮磨了一遍才罢休。
男人覆着细密伤痕的手掌,一寸寸地滑过怀中人柔顺的长发,顺着她微卷的发梢落在光滑的细腰上。
酥麻麻的触感,让白夏从背脊到头皮的毛孔都好似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