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他才跨步进去。
贺思今一回府,便揭了披风往普氏的院子去。
普氏正在着人敲核桃,见女儿回来赶紧招手:“原以为还有一会,这便回来啦?玩得可开心?”
“自然的。”她坐过去,从桌上的碗里拣了个核桃咬了,“嗯,好吃。”
“手净了没就吃!”
“洗了洗了,进院子的时候孙婶就端了水。”贺思今又拣了一个塞进普氏嘴里,“娘也吃!”
“唔……行了行了我自己有手。”普氏觑她,“你这回来也就几日,明个又要入宫了,倒不如还在书院的好。”
“娘这话不对,书院固然是好,可南书房教的,却更细致,且现在就我们几人,邵太傅对我们每个人皆是照顾。”
“呦,这还不能说了。”普氏问,“对了,我听阿明说,今日去景华寺,不仅有镇国公府的小姐,还有七殿下?”
“嗯。”提起这个,贺思今还有些没底,只道,“哦,我想起来,孙婶,能不能叫厨房多做点芡实糕来?明日我要带给訾姐姐的。”
“好嘞,小姐吩咐的自然要做。”孙婶笑着将砸核桃的小榔头丢下,“这就去。”
“谢谢孙婶!”
普氏拍她一下:“你这个孩子,怎么转移话题?”
“七殿下么,去是去了,他与訾姐姐一向交好,去也是正常。”贺思今怕她又扯出讨厌不讨厌的话题,赶紧搬出皇后来,“倒是那日回宫前,皇后娘娘着我过去说话,还赏了我一盆玉茗,说是祖父也很喜欢。”
“是吗?为何赏你?”
“大约是因着进宫那日被五公主不小心撞了脑袋吧?”
“什么?你受伤了?!前日回来怎么没提?我瞧瞧!”
“没,已经好好的了,就是跑得快,撞了一下。”
普氏瞧她:“这五公主不是公主么?怎生还这么莽撞?”
“娘这话说得,那五公主也是孩子啊。”
“你什么语气,跟你多大似的。”普氏扒拉女儿的脑袋这里捏捏那里摸摸,确定没事才复道,“玉茗么,你祖父确实挺喜欢的,哦,前时皇后也赏过他一盆,他可是欢喜,日日都侍弄,不过后来你祖父走了,你爹怕睹物思人,连着一些旧物一并处理了。”
“皇后赏的东西,便就处理了?”贺思今揪了点头绪,问道。
普氏却是理所当然地昂了一声:“那不然呢?你爹当时悲痛欲绝,出殡那日一摔盆,他险些晕厥,旧物是跟着一并送上山烧了的,宫里人就在边上,不也没说什么?”
“……”
“罢了,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普氏亲自拿了榔头,从筐子里挑了个核桃,“这话就我们母女俩说说,可莫叫你爹知道,免得又是伤怀。”
“嗯。”贺思今抢过榔头来,“娘有身孕,还是别拿刀啊剪呀榔头什么的,不吉利。”
“你还晓得这些?”
“听孙婶说过,我来我来。”说着,她将普氏手里的核桃也夺过来,力气小,一炷香时间也没敲出来几个,被普氏赶去挑分心木,榔头终于还是落到了后来的青雀手里。
分心木是核桃中间那一层隔膜,晒干了可入药,很是有用,挑起来并不费事,青雀习武,敲得快,贺思今就蹲在一边跟着拣。
普氏有了身子,难得有了沉稳的样子,正认真缝着暂时瞧不出模样的小褂。
时间倒也温柔。
只是,贺思今心中终究思量。
原本只觉是祖父声名在外,是以得宫中贵人礼待,此时听着普氏言语,却觉真相如何并未可知。
如果祖父当真是知道些什么,莫说宫中观礼的缘由,便就是祖父的意外去世,都是问题。
多余的,不敢想。
手里一刺,贺思今下意识就吮了指头。
早春干燥,皮肤便就脆弱,小小的分心木都能划了口子。
“怎么了?”普氏问。
“没事,手脏了。”
“你呦,也差不多了,快去洗洗,一会你爹该回来了,今晚蒸了鱼,多吃点。”
“好!”
待用过晚饭,天已经黑透。
贺思今特意去厨房里瞧了芡实糕是否做好,才放心回来,临走交待阿锦:“明日赶早就热了,这样带去宫里訾姐姐还能吃上热乎的。”
“是,小姐!”
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青雀已经将床都铺好了:“明日一早小姐就要入宫,老爷嘱咐小姐早些休息,今日就莫要再练字了。”
“知道。”等放了帐子,青雀小心吹了烛火出去,整个贺府都静了下来。
贺思今辗转几遍,能睡着才怪了。
祖父这一条似是个若隐若现的浮丝,牵得她心乱如麻。分明晓得现下就算是想通了脑袋也不会搞清楚,却又放不下心思来,总想抽丝剥茧出个大概。
床幔遮了外头月色,她便瞪着一双眼瞧着黑洞洞的床顶。
祖父,贺家,恒王,谋反。
猛地,她翘起身来。
利箭破空的声音,她不是第一次听。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摸黑下了床,手里已经抓到了烛台。
寒夜袭身,窗外已经立了一道身影。
“是我。”
!!!!!!!!!!
“廿五守在前院,我来与小姐说几句话。”外头的身影浅淡,映出半个模糊影像,“有关白日之事,抱歉。”
哪里有射箭唤人的?倘若是她叫出声呢?倘若是她没听出来呢?倘若是她睡了呢?他怎么敢……
手里的烛台冷硬,贺思今没丢开,只慢慢摸了过去,声音还有些抖:“七殿下?”
“嗯。”宴朝顿了一下,“贺小姐莫要冻着,不急。”
闻声,她这才发觉背后已经起了一身冷汗,伸手抓了大氅裹紧,她又走近了些。
习武之人,耳力自是敏锐。
里头人在床上烙大饼的时候叹气声他便就听着了,更莫说此时小姑娘窸窣捱近。
宴朝微微偏首:“今日唐突,只是有些细节,需得与小姐确定。”
“殿下请问。”
“小姐梦中未来,恒王如何?”
“……被殿下亲手射于城下。”
“贺家如何?”
“背负谋反之名,行刑,抄家,流放,”贺思今咬牙,“发配奴业司。”
外边的身影沉默,片刻复问:“你呢?”
“什么?”
“你又如何?”宴朝的声音传来,清明的,连带着窗上剪影都清晰起来,“为何敢找上我?”
烛台已然被攥得滚热,贺思今凝着那道身影,半晌才开口:“你是带人抄了贺家的人,是那场起事里立功的人,是因此被封朝王殿下的人,所以,也只有你,能救贺家。”
“若如此,你该恨我。”
不得不说,外头的人逻辑清晰,叫她无处遁形。
“原本是恨的,可是后来知晓,你与爹爹有约,已经算是保下贺家一丝血脉。”贺思今轻轻搁下烛台,拢紧了大氅的领口,“也因为有你在,我才能苟活那最后几年。”
“……”
“殿下莫要误会,梦里,是你从奴业司将我带出,其后几年,你我皆为主仆。”贺思今想了想,佐证一般,“之前的枣泥月团,也是梦里你爱吃的,在朝王府为婢时,我曾做与你用过,殿下若是觉得不错,便知我未说假话。”
外头的身影低着头,沉默更甚,似是在思考。
印象里,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总会这般。
沉默的,垂着头,叫人探不进他眸中情绪。
鬼使神差的,贺思今伸出手。
指尖落在窗上的一瞬,外头人突然抬了头,来不及收回,恰恰点上鼻尖。
“……”疯魔了不成,她骤然收手。
好在外头人未察,开口道:“贺小姐所言之事,我近日便会去求证。若所言属实,再行定夺。”
“等等!”贺思今按住窗棂。
“怎么?”
“殿下,往后我如何能与殿下联系?”怕自己太过急切,她又解释了一句,“等入了宫,殿下总不能再射空箭唤我?”
窗外身影动摇了一下。
“此物交给每日送膳的宫人,名曰央临。”
等到贺思今揭了窗,外头已经再无人影,唯有一颗翡翠的扳指,落在窗台上,莹莹盛着月色。
宴朝擅弓,朝王府中多的是扳指,却从未见他戴过。
贺思今拣起来,尚有余温。
第28章 动容 ◇
◎多思无益◎
夜半, 漱石茶楼卸了白日的热闹,一道鹧鸪声划破了静寂,鬼魅般的身影出没, 将茶楼包围起来。
空荡荡的街巷中, 有女子立在墙角。
“王女觉得可有意思?”宴朝转身, 身影隐在暗处,语调平平。
“姬偲感念殿下搭救之恩。”
廿五闻言压低了声音警告:“姬偲,上次你明知那是你王兄的人, 却半推半就地当街闹事。若非是贺家小姐出现, 怕是那日暴露的不是谦王, 而是殿下。今日,你又想做什么?”
“我说了,为了报恩。”姬偲没看廿五, 而是望向暗处的身影, “殿下助我进漱石茶楼,不就是为了引出想要刺杀你的是谁吗?上次王兄的人装醉装得太假, 我都看得出来,殿下必也瞧出来了,殿下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么?”
主子不言,廿五上前一步:“你待如何?”
“你看,”柔弱无骨的手指一点,那漱石茶楼内,极细微的打斗声,姬偲笑了,“王兄如今在西戎自顾不暇, 哪里有功夫管我的死活, 便是再想抓我回去, 也不会派人来大宁的都城。那人确实曾是王兄的人,可现在是谁的人,就未可知了,否则,也不会与教唆我躲在殿下车中的声音,一般无二。”
“你是说……”廿五回头看主子,仍没得动静。
“姬偲这双耳朵,能辨万般声响,纵然他的声音再修饰,我也能揪出蛛丝马迹来,”她一字一顿道,看着黑暗中的人,语音一转,“可殿下似乎并不意外。”
罢了,她撇开眼:“如此,这次不顾殿下劝阻重回漱石茶楼,倒是多此一举。不过,姬偲能做的,都做了,已无所用,还请殿下履行承诺。”
顿了顿,她一笑:“今日,姬偲便会死在那楼中,明日,世间再无姬偲。”
第二日一早,贺思今就听说昨晚漱石茶楼着了火,火势惊人,救了两个时辰,里头物件皆是烧毁,所幸住在里头的小厮琴师逃出。
“只有一人……”青雀说的时候主子正在用早膳,便就停下了。
“谁?”贺思今抬眼,却恍然想起,“那日的女子?”
青雀点了点头,据说死状惨烈,面目全非,只一把凤尾箜篌残留一角。
往宫里的路经过茶楼,空气中都是焦味,围观的人不少,唏嘘不止。
昔日京城最热闹的茶楼,如今竟是一丝轮廓也无,一夜之间,沦为焦土。
马车途径时,贺思今瞧见废墟边站着的几人,皆是茶楼小厮打扮,脸上全是黑灰,正与兵马司的人一起在搬东西,还有几个琴师在边上抹眼睛,时不时搭把手。
“小姐莫看了,免得做噩梦。”阿锦替她放了帘子。
这场火,与他可有干系?
怀中的扳指被她按住,路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只望一切终有转圜。
吝国公府,葳蕤院,桌上早膳满满当当,玉箸挑挑拣拣了片刻,最后也未得进嘴。
“爷,这是夫人昨日亲手做的栗子糕,爷要是没胃口,尝尝这个?”
“中羽啊。”
“哎!爷您说!”
吝惟一脚踹了出去:“没胃口吃栗子糕有用?!你有没有常识?”
“哎呦哎呦,爷说得是,是小的蠢。”中羽嬉皮笑脸又凑过来,“方才木酒回来了。”
石凳上的人这才丢了玉箸:“叫他进来。”
“是。”
进来的人刚刚跨进屋子,就听得一声啧。
木酒赶紧收脚。
“事没做好,连善后也不会了?”吝惟的声音没有温度。
木酒跪下:“属下无能。”
“脱了鞋进来。”
沾了黑灰的鞋子刚一脱下便就被中羽机灵拿了丢进了炭火盆子里,火苗舔上,往上窜了窜。
木酒便赤着脚走进,端正躬身:“这些日子主子往茶楼去得多,属下自问已经摸清了茶楼环境,应不会走错。可昨夜我们方到不久,便有鹧鸪为号,谦王的人突然出现,我们刚潜入王女房间就有人喊走水,情急之下,属下依令将床上人刺杀。”
“喔,杀完呢?”
“外头火势大得古怪,属下没敢多留。”
“也就是说,你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王女?”
“……应是,近日属下一直在楼下观察,确实是那间屋子。”
“狡辩?”
“属下不敢。”
吝惟踱着步,慢慢近前:“木酒,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杀了那女人?”
“因为她知晓主子身份。”
“呵,你以为,我会害怕宴朝知道?”吝惟笑了,“我是怕他不知道,想来我露出的马脚也不少,是不是?”
“……那主子……”
“因为爷还要另一个人,为我所用。”
“恕属下愚昧,殿下所言,可是谦王?”
“谦王?那是个什么玩意。”
“……”
“也罢,爷一会还有客人,你自去领罚便好。”
“是。”
贺思今将芡实糕都拿给了訾颜,后者咬了大口鼓着嘴终于不与她赌气,却仍是叮嘱:“吝惟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坏得很,莫说我没提醒你。”
“吝公子话确实有些多。”贺思今应和。
“哪里只是话多?”訾颜瞪眼,“简直是聒噪!”
“是,是聒噪。”
“哎对了,你听说没有,昨夜漱石茶楼走水了。”
“听说了,很是严重,现在如何处理的?”
“具体不清楚,反正茶楼是毁得厉害,哎,可惜了那箜篌姑娘,昨日我们还听她弹曲儿呢,今天就……”訾颜有些吃不香了,“楼里掌柜说,当晚他似是听着楼下声音,恐怕是还进了贼,现下这事情交给朝哥哥去查了。”
“七殿下在查这件事?”
“对呀,”訾颜点头,“你怎么了?”
“无事,訾姐姐若是吃好了,该去南书房啦。”
“吃不下了,想着活生生的一条命呢……”
是呀,活生生的一条命。
贺思今想,无论死的是不是那女子,都是一条命。
这朝堂间的暗涌如斯,拿命堆砌的路何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