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颜瘪了,转眼瞅见车里还坐着的一个:“你笑什么?!你也敢笑本小姐?!”
青雀赶紧摇头,求助似的往自家主子那边靠了靠。
贺思今不动声色地往前挡了挡:“訾姐姐方才说要爬上山去?”
“自然!景华寺在山上,车马上不去的,徒步上去才显虔诚。”前一刻还没好气的人找着了话题,“你不知道?嗯,也是,你们这些小姑娘,都是被爹娘看护得紧,怕是走路都不多。不过好在啊,你认识我了,往后我多带你出去走走!可万莫要养得跟黄婧陈源似的娇气。”
又来了,简直是见缝插针。
“訾姐姐瞧不上她们,不提便是,多提一次不是多烦一次?”
訾颜盯住她,然后,忽而又皱眉思索起来:“你说得对啊,我总说她们吗?”
“嗯。”贺思今点头。
“那往后你拉着点我,搞得我多在意她们一样,哼!不给她们脸!”
马车上准备了矮几,青雀倒了枣茶递过去,贺思今端给訾颜:“喝口水。”
灌了一口,訾颜将杯子跺下:“其实不是我非要看不上她们,是她们先不厚道的。”
“哦?”
想要叫訾颜这样的人开口,只需得适时应和一声表示自己还在便是。
果然,得了贺思今的一声好奇,訾大小姐立刻就正了神色:“这个事情,我本是不想提的,可我就是气不过有些人的嘴脸。”
“嗯嗯!”
“我兄长,能文能武,他常年跟着爹爹在军营,虽说比不得京中某些公子哥儿会嘘寒问暖,可他是个顶顶好的人,除了朝哥哥,那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是吗?!”
“骗你是狗!”訾颜真挚道,“可我兄长这么好,黄家可是瞧不上的。”
“还有这事?!”
“可不怎么的,说是年纪尚小,不急考虑。呸!借口。京城才女么,眼高于顶,哪里是我们五大三粗的人家能高攀的,人家想嫁的人哪,怎么也该是皇子吧。”
这次贺思今没敢跟着应,訾颜自己接上了:“还不能是和王殿下那般的身残……”
“咳咳!咳咳咳咳!”
“怎么了?你怎么咳嗽老不好?你爹没给你治?”
贺思今噎得厉害,只能伸手出去,青雀赶紧端茶递了,这才把这茬给岔开来:“治是治了,就是呛了风就容易犯,咳嗽这玩意管不住的,訾姐姐莫怪。”
“不怪不怪,你喝水压压。”訾颜直直看着她喝了一整杯,又给满了盏,“我看一会快到了,估摸着上山的时候还得作渴,你再喝点。”
贺思今想说不用,奈何訾大小姐坚持,盛情难却。
幸亏这第二杯下肚,车马已经到了山脚,否则,怕是得灌成水葫芦。
贺思今抬头看上去,景华寺坐落在山顶,因着寺中常有官宦往来,已然辟了一条石阶路上去,走上去不算费劲,时间却是要耗的。
年节将过不久,这时节香客不算多,山路上尚且幽静。
宴朝走在前头,有意落了她们一段,想来是留了空间叫她们姑娘家叙话。
可贺思今如今这小身板,上到半山腰已经有些累了,哪里还有话说。
光是听訾大小姐蹦跳着领先教育人:“你这不行,要锻炼知不知道?哎,你爹有没有教你五禽戏什么的?我听说这五禽戏很是有用的,你多练练,下回我们上来你就不用休息了!”
厉害厉害,贺思今原本还顾得颜面自己走,后半截实在是吃力了,又不好老休息,只能摆摆手:“訾姐姐……要不,要不你们先,先上去。我,我随后就来!”
“你这也太弱了!朝哥哥!”
訾颜说着就喊人,压根没给贺思今拒绝的机会。
前头已经离了两丈远的少年回身。
“不不不,我没事我没事!”
“你都走不动了!”
“我可以!”
“你哪里可以?”
车轱辘的话,宴朝没听,往下几步,瞧见小姑娘头上的细汗,红红的脸,她一只手还扶在道旁的石头上,碰上他的目光立刻就缩了回去。
贺思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訾颜有句话说对了,首先还是得好好锻炼才是。
“我真的没事,七殿下,你们先上去吧。”
那人顿了一下,伸手摘了随身的玉珏给訾颜:“你拿着这个先上去,我照应贺小姐。”
“那怎么行……”
贺思今刚要开口,便听他又道:“要快一些,晚了,素烧鹅、豆浆、蜜果子就订不到了。”
“啊!好!我这就先上去!贺妹妹你好生休息,朝哥哥很厉害的,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就在这儿先歇歇。”訾颜攥着那玉,“那我能不能再加一碗罗汉面?”
“嗯。”
“那敢情好!我这就去替你们订,保管能吃上!”
訾大小姐跑得可快,留下贺思今还有些气喘,又不好多说,只担忧:“訾姐姐一个人,怕是不安全,要不七殿下还是陪她上去吧。”
“暗卫在。”宴朝停在她身侧,隔着几步,当真在等她休息的模样。
应是怕她不知,补了一句:“暗卫一路都在,等闲不叫人瞧见。”
“原来如此。”贺思今默了默,忽而又抬头,“那……既然他们在,那我自己上去,也不妨事的,七殿下还是先上去,莫叫訾姐姐等急了。”
“……”
“???”
“妨事,”他说,“暗卫刚刚都跟上去了,贺小姐现在由我一人负责。”
“……”
第24章 旁人
◎殿下不是旁人◎
歇,似乎是不大合适的。
不歇,忍一忍其实不算太难。
这九岁的小姐身板是不大行,可是奴业司里打磨过的贺思今是有韧性的。
再者说,现在宴朝就在眼面前,倒是歪打正着免去了再找机会单独与他说话。
思及此,她深呼吸了一下,仰头:“我可以了,七殿下,我们继续上山吧?”
宴朝观她神色,不似有假,这才偏身:“累了就说,急不在一时。”
“好。”
身侧的小姑娘温温顺顺,他放缓了步子,随口道:“近来南书房学得可好?”
“很好的,邵太傅学识渊博,因材施教,便是布置作业也是很有层次。为我们讲书的时候也细致,特别有方法!”
小姑娘夸了一通,宴朝听笑了:“哦?那跟着邵太傅,你的字如何了?”
“……”
暴击。
贺思今觉得訾颜定是到处宣扬,坚持不懈,这才叫他记了这么久吧?
宴朝心情大好,也没再继续,只道:“贺小姐的字我看过,应是学字的时候换了字帖?”
“殿下如何晓得?!”
“笔锋若有似无,横撇竖捺皆有断层,看来似是有意改之。如果不是小姐自己已有写法强行转变,便是学的时候临摹的帖子繁杂不专。”
贺思今不懂字,却也晓得他是大家,赶紧接道:“是后者,殿下猜对了。”
“贺小姐的字,行笔颇具气量,与其练习簪花小楷——你可有想过用行书做帖?”
“行书?”贺思今不敢多言,宴朝的字,就是带了写意之态的行书,她会。
宴朝解释道:“你与五妹妹不同,她并不会写字,可我看贺小姐,应是有基础的。”
她有基础?这话叫訾颜听见,定是要笑话的。
可他,也没说错。
“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上次我表现太差,叫先生生了气。爹爹好容易才叫周先生答应的,怪我。”
言外之意,字帖飞了。
宴朝恍然,原来那日她是真的想要那本字帖啊。
“周先生的字固然好,但并一定适合你现在练。”
“殿下不用宽慰我,我省的。”
“嗯。”
嗯什么?然而贺思今也没法问,顿了顿,又道:“殿下,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说。”
“那日的女子,她还在京城吗?”
“在。”
“那她的动向,你也是知道的吗?”
“是。”
“前日我出宫回府的时候,碰见她了,她好像被发现了,这个殿下,也知道吗?”
“知道。”
问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显了。
贺思今抿唇,低下头去。
“怎么不问了?”
头顶的问话叫她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脸色一红:“没,没什么好问了。”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会利用她引出兵马司的人。”
“……”贺思今心口一蹦,惴惴道,“这不是我该过问的。”
宴朝复瞧她一眼,本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只望向眼前的石阶:“既如此,那我也想问小姐几个问题。”
“殿下请问。”
“今日来景华寺作何?”
“赏梅,祈福。”
“哦?”
“将将打春,其他地方的梅花都开败了,唯有山寺的梅花还在。”贺思今解释,“至于祈福,我想为贺家祈福。”
“最后一个问题。”
贺思今抬眸,只见少年堪堪停下脚步,凝住她的眼。
“小姐今日,知道我会来此吗?”
来了,就是这双眼。
前世里,每每对上这双眼,她总觉他能瞧穿了她去。
看穿,却不说穿,仿佛她的心思,他全然知晓,只是懒得计较。
两世了,她仍旧在这浅淡的目光下,有些溃不成军。
半晌,她才挪开眼,等盯到自己的脚尖才复醒悟,她今日,不就是要与他谈判的么,开诚布公什么的,岂非正好。
此间无旁人,最是良机。
宴朝并不着急,他不是第一次与这个小姑娘打交道。
如果说初见偶然,再见意外,那么现在,他有理由相信,一个曾巴巴要将他从贺府赶走的人,定是为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才会刻意接近。
这次,还是为了贺家吗?
漱石茶楼门前的事情,等闲不会传到各家小姐耳中,污了耳朵不说,兵马司也不会允许事情放大。
可眼前的小姑娘,是旁观了经过的。
不仅知道,还在刚刚眼见街市闹事之后特意邀请闺中密友出城。
想着,少年的眼神又深了一分。
知是到了关键时候,贺思今上前一步,站上与他同一层的石阶上,而后,郑重行了一礼。
宴朝没有动,亦没有扶她,只目光顺着她矮下:“贺小姐何意?”
“殿下问我知不知道你会来,我知道。”贺思今缓缓起身,合手在腹前,掌心蹭着衣裙,不着痕迹地捏了一道,“我不仅知道,而且,此番我来景华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少年眉梢跟着一挑,极细微的一瞬:“敢问小姐意在?”
“意在你。”贺思今说着,才重新低头,“七殿下。”
宴朝将手背后,山道上的风凉丝丝划过,掀起小姑娘眉上刘海,俏皮地挑乱了发丝。
他没应声,听她继续道:“殿下,如今朝堂上的事情,我并不知晓太多,可是兵马司是谁的人,谁又想要伤害殿下,想必殿下心中自有计较。我想说的是,殿下不能仅仅看眼前这浅浅一层,近前的人会有心思,远处的人,亦会虎视眈眈。思今不才,愿替殿下分忧。”
有枯叶扫过裙角,旋着身子远去。
唯这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许久,久到贺思今已经想要窥他神色,才听得淡淡一声:“你可知你刚刚说的话,若被旁人听着,会有什么结果?”
“殿下不是旁人。”
“呵。”
“殿下为思今挡过书架,思今替殿下救过人,其后,荷塘刺客,宫中受伤……桩桩件件,”贺思今顿了顿,坚定道,“私以为,殿下于思今,不算旁人。”
“那算什么?”
宴朝问出这一句,并没想过她会答出什么建设性的话。
可他还是想问。
又是沉默。
不过,他没有久等。
稍息之后,他听见那小姑娘清楚地告知:“于思今而言,殿下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帮思今的人。”
第25章 不缺
◎殿下,缺我◎
大凡一个人想要豁出去的时候,总归都是有些理直气壮的。
眼前的姑娘大概就是个中好手。
虽然,宴朝至今都没明白究竟是什么叫一个闺阁女子总是无端生出这般气魄来,可这般境地之下,他竟觉动摇。
贺思今看着他转身,抬脚,跨上新的一阶。
几步之后,她听见他说:“我不缺人手。”
“殿下不缺廿五那般的能人,却缺少我……”贺思今斟酌一下,“缺少我这般的人。”
“你如何?”
轻飘飘的三个字,有横伸出的干枯枝杈,被少年抬指拂开。
她如何?
贺思今咬牙。
宴朝却是替她回答了:“作为五公主的伴读,能出入后宫,多少可以了解寻常女子探不到的东西。其次,有五公主在,与我传递消息的机会,也不算太难求。”
“再有,九岁的小姑娘,等闲不会被注意太甚,更显便利。”
她虚虚探去一眼,只见得他平静无波的侧脸:“殿下是觉得,这些理由,不够吗?”
“不够。”宴朝干脆道。
贺思今晃神,分不清他是有意刁难还是当真如此。
太阳高升,宴朝瞧着山路上打了折的两道拉远的影子,下一刻,落了几步的那个又重新追上。
身后,女孩的声音缓缓近前:“如果我说,我曾见过未来呢?”
山寺大门古朴,攀了些早春的藤蔓,此时隐在树后影影绰绰,遥遥将至。
贺思今不敢提及重生一事,只道是梦中见过。
“你是说,再有一年,贺家蒙难,其中症结在于……”宴朝声音淡去。
“是,”她坚定点头,“诚如殿下所言,这些话倘若是旁人听去,更或是殿下有意将我告发,对于我,对于贺家都是万劫不复,思今再傻,也不会拿贺家开玩笑。也许,将梦中所见当了真,在殿下眼中定是荒诞,可于我,我是贺家女儿,我不能不为至亲至爱搏上一搏。”
“……”
“我知殿下不信,可我想,水滴成冰,若是恒……若是他能一朝挥军南下,直入京城,便定不是无备之役。殿下可稍作留心,届时定知思今所言非虚。”
说着,她终于抬头直视了眼前人:“只愿,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殿下能看在今日思今如实相告的份上,放贺家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