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朝凝视她的眼。
“如此,竟能解释得通了。”
贺思今原是在等一个决断,却得了这一句,面上瞬变,狐疑:“解释?”
“我曾想,你这般年纪与身份的姑娘,为何总将整个贺家背在身上。”似是好笑,少年兀自浅呵一声,“这个理由属实莫须有了些。”
然后,在小姑娘失望低头的瞬间,他又接了一句:“但是,可信。”
贺思今失落的心在半空里被接住,重新漾起:“殿下相信?!”
“尚不确定,不过,但凡你编一个靠谱的,似乎更不可信。”
那究竟是信的还是不信?
“贺思今!!!!!”中气十足的一声喝将人生生拽回。
贺思今一抬头,就看见訾颜叉着腰站在山门前,指着她聒噪开来:“我是左等右等,原想着你会慢些,可也没想到你会慢到这个程度啊!你们是乌龟吗?看看!太阳都老高了!!”
“抱歉,訾姐姐,怪我,怪我太耽搁了。”
她不由想看看身边人,到底忍住。
山路已到尽头,一切,只能交由时间。
箭已出弓,便没有回头。
景华寺的晚梅正艳,贺思今是拿踏青把訾颜诓出来的:“訾姐姐你们先去赏花,我进去拜一拜。”
“好说好说,你去吧。”訾颜招了宴朝,“朝哥哥,我刚刚在后山还瞧见了兔子!这天气还带冷呢,兔子都出来了!要不我们去抓一只来吃?”
“……”贺思今觉得将门之女果真不一般。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念咒般镇住了蹦跶的訾大小姐。
佛堂内,走出一个持着念珠的僧人,虚虚朝宴朝颔了首,而后对着訾颜道:“女施主点的豆浆,今日怕是吃不上了。”
“为何?刚刚不是说有的么?”
“先时有,此时无。”
“凭什么?你是不是报复我?僧人气量,不该如此吧?”
“阿弥陀佛。”
“这是无海方丈。”宴朝道。
訾颜被这一声压得没了后话。
眼前的僧人没变。
刚进朝王府的时候,贺思今见过无海,他来与宴朝手谈。
彼时,贺思今隔着门捧着茶水等在外边,屋中安静。
一炷香后,棋子散落一地。
其后几年,再未谋面。
毫无预兆的,她突然感慨。
那一世的宴朝,是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亲手推走的。
佛号声中,贺思今与訾颜一并见礼。
“若是赏花,随我来。”无海端直受了,语调平平,“若是祈福,佛堂在前。”
该是要去赏花的訾颜,下意识就往贺思今这般挨近了些。
无海掸了一眼,也不在意,伸手对宴朝道:“殿下,请。”
“呼——”訾颜拽了拽身侧的衣袖,“你觉不觉得这无海方丈,他对我有意见?”
“佛堂之前,你要杀生,你怎么想的?”贺思今道。
“我随口一说,那兔子那么可爱,我还能真吃了不成?说惯了么。”訾颜撇嘴,“说起来,我们家是做将军的,杀气本就重,我爹就从来不进佛堂,怕是冲撞了神佛。”
“那你进吗?”
“我又没杀过生,自然能进。”訾颜说着,就抓了她手,“走吧!”
这一进去,木鱼声阵阵,佛像旁有四排念经的沙弥,并未有人关注将将进来的两个女孩。
纵使訾大小姐再闹腾,这会儿也静了下来,拉着人的手松开。
贺思今燃了香,跪在了蒲团上。
今日来,还要为母亲祈福,只愿母子平安。
三拜之后,她起身,发现方才临时起意进来的人还跪在地上。
不知在求些什么,虔诚极了。
她便在旁等着,不想,这一等,还等得没完了。
訾大小姐根本没有打算起来的意思。
正当贺思今正盘算着要不要提醒她吃素斋了时,突见她搁了手,干净利落磕下头。
如此,才算祈福结束。
二人往外走去,刚到门口,訾颜便见了鬼一般重新折身要往里头走。
“訾姐姐做什么?!”
“忘了,还有一个愿没许。”
“啊?”贺思今拉住她,“一把许太多,不灵的。”
“那我再给佛祖点个香。”
“二位这是在拉扯什么?莫不是见得在下,有意躲着的吧?”
山门前有人朗声道。
“你看看!我就说少许了一个吧。”訾颜跺脚,“刚刚就该加一个,叫这家伙离我远点!”
“訾大小姐,悄悄话说得太大声就是骂人了。”
“你听人说悄悄话,还不许人骂你?”
“……”头疼,奈何左右不见宴朝身影,她一个人,可拉不住这两个活宝啊!
“阿锦在寻什么?”
“没什么……”贺思今猛地抬头。
吝惟笑眯眯瞧她:“怎么啦?”
“有脸问!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还这么喊?你跟我贺妹妹很熟吗!谁允许你喊她阿今的!”訾颜站出来怼人。
“我喊我的,干你何事?你贺妹妹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说不定她根本不介意呢!”
接着,他一转头,对后边人道:“是吧?阿今?”
“……吝公子说笑了。”贺思今定了定心神,“不过,倒是头一次有人这般唤我,实在是没反应过来。”
“是吗?那敢情好,往后,我就唤你阿今可好?”
第26章 阿今 ◇
◎你觉不觉得,你对贺小姐,有点不一样啊?◎
山寺晚梅正艳, 无海却是停下了步子:“殿下不想赏花。”
“只是无意,本是陪同。”
无海便没再将人往前引:“如此,无海自去, 殿下可在此静思。”
“无海, 我有一惑。”
“殿下请说。”
“若有子所言荒唐, 人却信之,何解?”
“如此,自因人恒信之。”
言罢, 无海又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殿下不若问问自己, 缘何恒信之。”
梅间风动,有落蕊沾上衣袖,宴朝瞧了一眼, 轻轻扫下。
这日的素斋丰盛, 是单独送进后院的瓦舍的。
寺中清修,并没有因为世人眼中贵客而多增碳火, 好在这一路上山,身上活络,倒也不觉得冷。
只是这气氛,有些不善。
訾大小姐与吝小公子拌嘴的功夫不浅,直到这会儿坐在一席才罢休。
当然,这还有赖宴朝回来。
光是贺思今一人,只有听着墙头草应和的份。
也没得个好。
訾颜气着她没阻止吝惟直唤“阿今”,不想与她说话。
吝惟却是得胜将军般,殷勤对贺思今道:“来, 这素烧鹅京城里可吃不上, 多吃点。”
手伸出去, 被人按住,訾颜:“干嘛?我点的!”
“不对吧?我记得你拿的是你朝哥哥的玉珏?”
“你撒手!”
贺思今想说,吃不吃无所谓的,你们倒是别拿我作梗啊。
尴尬间,面前推来一道素鸡卷:“都是豆皮,区别不大,凉菜不易多用,贺小姐用这个也是一样。”
“哎,这话不对,怎么能一样?”吝惟不依了,“既是两道菜,自然各有特色,若你这般说,那天下美食还有甚好品道?”
“饱腹之物。”宴朝道。
“真是无趣。”吝惟干脆放了手,也不与訾颜争了,反评论起某人,“你说你,不爱美食,也不通丝竹,遗憾啊。”
“朝哥哥怎么不通丝竹了?朝哥哥不像你,他可是要上朝议事的,自然没空与你一般净想着打发时间去。”
又来了。
吝惟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日我特意带他去漱石茶楼听曲儿,你猜怎么的?他竟然把西戎的凤尾箜篌听成了琵琶,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贺思今不由捏着筷子抬眼,却发现宴朝正在瞧自己,与她对上才顺遂撤开。
“朝哥哥是与你开玩笑!”
“开玩笑?你倒是问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訾颜竟也当真扭过头去求证。
宴朝却浑不在意:“确实耳拙。”
“看!”吝惟一拍手,趁机将那盘素烧鹅给拣到了自己面前,訾大小姐没拦住,又气起来。
“你吝小公子又高明多少?谁小时候吹箫愣是把枝头鸟给吹晕了去?”
“不才不才,总比某些人耍大刀险些削了訾家军军旗好些。”
“呵?!那也比刀剑都使不利索的好!”
“还行吧,某些人么,怕也是靠其他深闺小姐们衬托着~”
……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的,什么素斋不素斋的,滋味没品出来,单是听了满满一耳朵的二位糗事。
贺思今不好打断,一来这两位吵着架还能抢着菜,没耽搁塞嘴巴。
二来,边上坐着的这位,却是破天荒的没有出言制止。
加之山路上的谈话,她沉默极了。
临了,话题不知怎么扯回来。
“对啦,你们要不要也一起去听听凤尾箜篌?漱石茶楼那位琴师据说因为被醉汉挑事,歇了一日,今日我来时,听着人说又回来了。”吝惟建议,“不若一会回去,进去坐坐?”
说起这个,难得訾颜没反对,只对宴朝道:“朝哥哥,时辰尚早,我们一起去?我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宝贝,值得某个人念念不忘!”
“啧,”吝惟没接她的话,反是对着边上装聋的人道,“阿今呢?阿今也一起去?”
“……”宴朝掀起眼。
贺思今没拗过吝惟,只能受着,可突然被这般唤了,又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前世里,人人都叫她“阿锦”,阿锦,阿今,确实不差。
可此时听来,总觉别扭。
“我就不去了,今日出来大半日,我娘该是担心。”说着,贺思今悄悄拉了拉訾颜,“訾姐姐……”
“哼,你想怎么便怎么呗!”訾颜道。
“今日姐姐请我吃素斋,等回宫,我给姐姐带芡实糕,可好?”总是要哄好訾大小姐的,芡实糕是南边的特色点心,又有药用,强身健体,府里普氏带的南边厨子做的,訾颜之前就很感兴趣,贺思今压低声音,“只给你一个人带,姐姐莫要嫌弃。”
“……”訾颜觑她,半拉脸,“你可别学黄婧她们做派。”
“是,姐姐教训得是,真的只是想给姐姐尝尝。”
“我要一整盒。”
“好。”
回城的路,吝惟与宴朝一并骑的马,他回头瞧了瞧后头的马车,笑眯眯凑近:“表哥殿下,你这艳福,不浅哪。”
“好好骑马,”宴朝将人推远了些,“未及笄的姑娘,你注意着点。”
“喔,也是,小阿今么,是为时尚早,不过,”吝惟夹着马肚,“訾家那丫头就两说了,你别告诉我,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父皇与訾将军的意思?”
“……”
“你这个人吧,也是奇怪,要说你对人无意呢,也不见避嫌,要说你有意吧——好像也缺了点意思。”
“吝惟。”
“我就是说说,你别骂人啊。”
宴朝瞥他一眼,只道:“师父于我有恩,訾颜自小跟在我身后,实为兄妹之谊,我想,与她而言,也定是如此。”
“那说不准。再者说,你十四了吧?你皇兄恒王殿下可是将将十六便娶了我姐……嗐,罢了,我就是提醒你,你如今年纪也是该议亲了的。”
提及恒王,宴朝心中一紧,之前在山路上,小姑娘便是因着他才这般行为。
吝惟还在继续:“你可知道,那黄小姐如今进宫,听说很受如妃娘娘喜欢呢,想来,不久以后啊,你五皇兄就要有喜事啦。”
“……”
“噫,难过,黄小姐可是京中才女,姿容亦是万里挑一,虽说你五皇兄谦王殿下吧是优秀的,偏生要说,也算才子佳人,可我这个心啊——”吝惟捂住心口,“痛。”
见人没反应,他才撒了手又道:“我可没诓你,等你五皇兄的事情定下了,就是你了。你如何想的,最好有个打算。我看訾颜那丫头对你朝哥哥来,朝哥哥去的,哎呦~”
他作态抖了抖:“反正说兄妹的是你,可不是你父皇。”
“如此说,我想起来。”一言不发的人终于开了口。
吝惟伸手在耳上,恭听状:“什么?我听着呢。”
“说起这唤人名号,往后我唤你阿惟可好?”宴朝想了想,“好像不大好,惟惟?”
“你恶心谁!”
“恶心吗?我听你唤贺家小姐挺好的啊,是不是,”宴朝无辜道,“阿惟?”
“别以为你是殿下,我就不敢骂你啊。”
“那——惟惟?”
“不准!”
“惟……”
“闭闭闭闭嘴!”
“哦。”宴朝面无表情地住了口。
吝惟语塞,半晌扭了头:“我不喊阿今了,你不准乱喊我!”
“嗯。”
宴朝继续瞧着前头,忽得听边上人又道:“表哥殿下,你觉不觉得,你对阿……对贺小姐,有点不一样啊?”
“……”
第27章 余温 ◇
◎若如此,你该恨我◎
直到进了城门, 吝惟也没等着他表哥殿下一个回答,许是懒得理会,他也就自我开解了, 没再追着问, 不过嘴巴也老实下来:“贺小姐当真不与我们一道去听曲儿?”
“不了, 谢过吝公子好意。”贺思今矮身与几人道别,起身的时候,往宴朝那厢又看了一眼, 后者只是颔首, 寻常姿态。
贺府的马车早早就已经等在城门口, 接了人便就马不停蹄地远去。
其余一行人往漱石茶楼去,訾颜是个好玩的,哪里有得了提议不来的道理。
还是那日的包厢, 上楼的时候, 姬偲正覆了面纱抱着那凤尾箜篌坐在楼梯栏杆处,訾颜新奇, 想上前瞧瞧,被吝惟拉扯住:“听就听,远观矣,懂不懂?”
“要你管!”
姬偲本就是美人,便是此时蒙了面纱,轮廓亦是撩人,加之她手里的乐器本就是西戎之物,衬得她更带着些异域风情。
闻声她略略往这边看了一眼,单是一眼, 訾颜就愣住了, 竟是被吝惟推着进了包厢。
“她她她她……她好漂亮啊!”
“是是是是是呀, 小结巴。”
里头老戏重演,宴朝没急着进去,廿五立在门口,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