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滑,便就到了八月初六。
虽是小生辰,府里头还是早早就和了新粉,给小公子做了长寿面。
小孩子不兴大办的,也就是单纯想着玩罢了。
是以整整一个白日,贺家二老并着贺思今都陪他出去逛了个遍。
直到晚间在酒楼用了饭才归家。
爹娘送的小玩意儿个个皆合兔崽子心意,唯一瞧见贺思今和訾颜的礼物,脸都白了。
阿锦没忍住险些笑出来。
美好的一天,便是在哇的一声哭闹中做了结。
贺思今回院之前,还很是郑重与亲弟道:“你可知,福满则损,总得杀一杀才是。”
“你胡诌!”兔崽子嗓子都劈叉了。
洗漱好出来,整个贺府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片刻,贺思今行出院子。
走得闲散,却不知不觉到了高墙之下。
一墙之隔的王府内,庭院寂寥。
蝉鸣聒噪,蛙声亦是聒噪,只树下点点萤火,似明似灭。
宴朝便静静瞧着,缓步过去。
步伐中途顿住,他抬首瞧向高墙。
贺思今想,大约她这辈子做的所有出格的事情,都有关他吧。
梯子被艰难挪到了墙头,她又晃了晃梯脚,确定稳固。
贺思楷都能爬的东西,她应该也是可以爬的吧。
想着,她便提了裙裾攀上一层。
不想,一步之后,对面却是传来声音。
“贺思楷?”
他如何在?!
不,应该说,他的声音如何这般近?
没有回应,也是这一瞬,宴朝忽然明白。
他复问了一声:“贺思今?”
这次,墙外终是传来一声“殿下”。
贺思今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单是抓着梯子一动不动。
那边沉默了一会,就在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幻听时,听得那人又道:“等着。”
???
几息间,男人便就已经跃身而下。
贺思今还踩在第一阶梯子上,一时间忘记了动作,只眼睁睁看着男人几步过来,停在了她面前。
四目相对,她只觉丢脸极了。
“我……”
“可有难事?”
“不,不是,没有,我只是……”贺思今三连否定之后,终于咬咬牙,从那梯子上退了下来,她红着脸压了压裙裾,“只是想看看。”
“嗯?”男人有些意外,“看什么?”
想看你是不是在喝酒。
她不会忘了,今日是八月初六,贺思楷的生辰,也是他的。
二十年前的同一天,吝祎于后宫难产而亡,传闻一尸两命。
五年前的这一天,恒王兵败,命丧乱箭之下。
这一日,于他而言,是生辰,亦是——忌日。
前世,他总在这院中独自饮酒。
她想着,看他一眼。
可这些,她终究说不出口。
宴朝低头,没等来后话,就听得不远处的廊下传来脚步声。
贺思今也听着了,她倏地慌神,想推他赶紧回去,却又想起这是高墙啊,怎么回。
神乱间,她被揽入一个清凉的怀中,连带着旋身退到了角落。
鼻尖撞上他的喉,微酸,手指不受力地一把搂上他腰间。
“呃……”
“!!!!!”
第78章 是他 ◇
◎新娘子◎
贺思今几乎是本能地又抽手去抚刚刚被她撞到的地方。
一触即撤。
脸轰得红了个透。
宴朝只觉喉结先是被压了一道, 不受控地闷哼一声,紧接着,便又被轻轻蹭了一下。
他整个人都有些木。
脚步声还在继续, 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终于拉回他一点神识。
指下用力, 怀中人便重新扑回他怀中。
贺思今一动也不敢动。
只觉身下的胸腔起伏着, 她一只手攥在他腰间的衣料上,另一只手被刚刚他突然的用力只来得及按在了他肩头。
近得能闻见他衣衫上一点若有似无的月麟香。
心若擂鼓。
青雀原是听着一点声音过来的,这会儿停下脚步, 立在小路上往这边眯眼瞧了好几眼。
墙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着, 单是白日里铺细瓦的梯子还没有撤走。
她撸了袖子过去, 将梯子搁下。
而后又周了一圈,这才拍拍手回去。
许久,二人都没有动。
贺思今是因为不知道青雀走远没有, 不敢轻举妄动。
宴朝却是呼吸都有些乱, 直到强迫自己凝神细听后,才稍稍松开手指。
细微的一点泄劲, 贺思今便反应了过来,她退了一步,仰起头轻声问:“走了?”
“嗯。”
“抱歉……”她复又退了一步站好,目光游移开去,“刚刚我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道究竟指的是哪一桩,宴朝只觉喉间还有些痒。
“嗯。”
相对无言,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
思忖间,眼前人问:“殿下怎么还没睡?”
宴朝眸光一动:“睡不着。”
“喔。”贺思今问了一句废话,接着, 终于想起什么, “其实, 原本是想送你一样东西。”
“嗯?”
她往袖中掏了掏,而后,也学着他的口吻道:“伸手。”
到底胆小,又补了一句:“……殿下。”
他想起来了,原就是她爬梯子将他引来的。
宴朝会意,配合地展平手掌递给她。
掌心被小心放进一个轻巧的物件,拖着长长的流苏,他微微一捻,上边有细致的针脚绣线。
“是香囊。”小姑娘道,“里头的香是我自己配的,能凝神清心,亦能辟邪,还有……还有这个香囊是在景华寺里祈福过的,能给人带来福缘。”
“……”
贺思今低着头,瞧着他修长的手指:“思今希望殿下今后的日子,都能康健顺意,幸福圆满。”
月光未曾透进这墙下偏隅,宴朝却凝着面前人想,她应是这世上,最美的姑娘。
“谢谢。”他道,顿了顿,“有你,便已是幸事。”
贺思今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院子,大抵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直到闭眼躺下,耳郭都是热的。
她何德何能,成为他的幸事。
王府中,几年来,宴朝头一次轻易入眠。
这一次的梦里,没有彻骨的寒风,没有满眼的血。
有的,是春意盎然的窗外,沉静竖立的女孩。
指尖的棋子冰凉,他微微抬首,女孩转而看来,手中捧着的,是一盘月团。
那一刻,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若有来世——
愿你有高堂在上,亲朋在侧。
然后,永无所憾。
再睁眼,他只觉那梦中的人,似是他,亦不是他。
她也一样。
分明相同的容颜,梦中的女孩却平添一丝哀愁。
那个似是从心底里跃跃而出的愿望真切。
犹如前生。
八月的暑盛过去,石榴树上已经满结了果子。
贺存高回来后,便就请了人来特意将高墙都装了细瓦,纵使如此,那树梢仍是没羞没躁地伸将过来几枝,红橘参半的石榴挂在上头,最是引人注目。
贺思楷已经守了好一会了,只等着那果子自己撑不住掉下来。
最后发现长得太过于牢靠,实在是还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这才蔫蔫地离开。
等到下晚用饭的时候,贺思楷一进前厅便就亮了眼。
“哇!”那菜色边摆着的,不是石榴是什么!
贺思今也惊奇,几个石榴是被剥开摆在盘子里的,里头的石榴籽整整齐齐地挨在一块儿,红通通,透亮,宝石一般。
莫说味道了,便就是这么看着,也觉惊艳。
这天底下,怕是少有水果能这般叫人惊叹。
只是这时节南边的石榴还没曾大批送进京中,最先的一批是送往宫里的。
所以这一整盘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爹爹今日不是说司药监同僚起哄,在外边宴请他们?”贺思今问。
大婚将近,贺存高这应酬也多了些。
普氏正坐下,点头应:“是啊,怎么?”
“那这石榴,是他先行送回的?”
只有可能是今上赏下,市集上没卖呢。
“不是啊,这不是你买的?”普氏问。
“……”敢情她这个娘亲是一点不过问外头的情形呢,入宫的东西往哪儿买去?
普氏捏了一颗:“嗯!甜!所以,不是你买的?”
“不是。”
说完,她一顿,下意识看向边上的廿七。
后者躬身:“是殿下拿来的,命属下直接送进厨房了。”
普氏啊了一声:“这是,朝王殿下送的?”
廿七点点头,他想了想,复道:“殿下说,那院子中的石榴虽是瞧着好看,实际味道不如人意,毕竟水土不同。还是这怀远运来的好吃。”
“姐夫真好!”贺思楷道。
那张破嘴,真的捂都捂不住。
贺思今窘得只想挠头。
待嫁的最后一月,訾颜跑得更勤快了。
这最后一月,宫里头又来了好些仪程,包括那即将压箱底的嫁妆画儿,也是要有专职嬷嬷一一细致讲解给新嫁娘听的。
贺思今躲都躲不掉,訾大小姐倒是好奇得紧,甚至想要钻在屏风后头偷师,被嬷嬷无奈请了出去。
直叫人哭笑不得。
贺思今也是听得双颊赤红,好容易熬了半日,还亲自将嬷嬷们送出去。
待再回院中,就被訾颜一把揽住了。
“怎么说怎么说?”訾大小姐眨巴眼,“快,给我讲讲!”
“不要。”
“你怎么这么小气啊!”
“我……我讲不出口,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訾颜咳嗽一声,小小声道:“给你悄悄儿说,其实我都瞧过那画儿,就是有的地方吧,不是特别清楚,想搞明白有点。”
你可真的是能耐啊,你这么好学訾老太太她知道么?
贺思今却是死死咬着牙,半个字也没说。
訾颜深深一叹:“好姐妹啊,真是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了……”
“别嚎了我的姐姐,真的说不出口,而且……我都忘记了!”
觉察她是真的羞得不行,訾颜到底还是发了善心没再强求。
“对了,全福人你找的谁?”
大宁的习俗,大婚当日给新嫁娘梳头唱歌的必得是一位上有双亲,下有儿女,兄友弟恭的妇人,是为吉祥。
“司礼监递了几个名字来,只是,实在不相熟。”
司礼监递的名字,自然是将各种都考虑进去,且不容拒绝的。
只是完全陌生的人替自己送嫁,贺思今还在拖延,毕竟,她有些拉不下脸来指派。
訾颜身在訾家,这些东西还是懂的,自然明白这回话里头的为难。
“那就是没找到。”她说,“今日来之前,祖母还问过你。”
“祖母?”贺思今问,“她说什么?”
“她老人家说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大婚,自是要帮忙商榷的。”訾颜笑起来。
贺思今一愣,终于听出意思来:“祖母是说……”
“嗯!已经给我娘说好了,如果你们需要,她必会过来!”
镇国公府的夫人来替她梳头送嫁,便是任谁说出去,都得感慨一句的。
这般大的面子,等闲不是谁都有。
贺思今拉着訾颜的手,感激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訾姐姐……”
“别感动,应该的。”
“不是,”贺思今摇摇头,“求姐姐回去替我好生谢过祖母和夫人,那个啥……最好是给祖母磕个头。”
“哎!你这个人!”
两人闹作一团,险些撕坏了嫁妆画。
日子流水般,转眼便是十月初二。
大清早上,外头已经闹开了。
贺思今前一夜早早就已经躺上床去,可倘若是能睡着,那才是真的心大了。
辗转大半夜才浅浅睡去,不得深眠,已经被请了起来。
青雀、阿锦、孙婶、陶婶并着普氏等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洗漱、绞面、上妆……
等到訾夫人来的时候,訾颜更是夸张地说是认她不出,逮着人要仔细瞧,被訾夫人拎到一边。
“有劳夫人了。”贺思今施礼。
訾夫人是个和善人,亦是飒爽范,爽朗道:“小姑娘怎生这般客气。”
接着,她便就执了梳头过来。
“一梳头到尾,无忧亦无疾。”
“二梳头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头到尾,比翼共双飞。”
……
“九梳头到尾,白首不分离。”
言九为满,是为恒久。
贺思今一一认真听着,犹自郑重。
外头迎亲的队伍已到,原本,王爷的大婚没有拦门的道理。
可不多久府丁便过来报:“新娘子稍等!”
“怎么说?”訾颜问。
“外头本是能进来的,结果表公子说新郎官之前骗人,今个必须得堵门!”
“什么?现在如何?”贺思今都愣住了,莫不是普鋆突然发现那日出现在贺府的“堂兄”是宴朝,故意使绊子吧?
“朝王殿下答应了,正在投壶呢,得十发十中才得入门。”
“……”
十发十中?那可得投到什么时候?
正想着,又听外头报:“新郎官进门了!!!!”
??????
不等再说,訾颜已经忙慌给她头上覆上红帕:“坐好坐好!新娘子!”
院中哄闹,她甚至听见廿五喊着撒糖的声音。
然后,门被推开,周遭忽得就静了。
她揪着裙角,打喜帕下垂眼,正见一角红袍停下。
是他。
第79章 大婚 ◇
◎从今往后,我不是殿下,是夫君◎
“新郎官得喝完甜汤, 和和美美。”
那是一碗鸡蛋汤,搁了糖。
婚礼,总归是闹腾的, 不过是一碗糖水, 周围已经起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