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霞摇摇头,确实,这些年,朝王完全就变了一个人。
莫说政绩如何,便是府门都不出的。
身为少年王爷,他不入朝堂,不问世事。
身为皇子,他不娶妻纳妾,立下为母守孝五年的誓约。
身为将军之徒,却亲手折断了御赐长弓。
件件桩桩,哪一个不足以叫今上震怒,便是贬为庶民也不为过。
可偏偏上边那位都一一忍下了,不仅忍下了,还将所有弹劾的折子都甩了回去。
从此,朝王这个人,就成了个例外。
百姓提起都是摇头啧嘴,知情些的朝臣三缄其口。
祖心玥也没想要真的问出什么意见来,只淡淡收回目光,与此同时,有宫人行至门口。流霞过去听了,复又折回:“娘娘,宣旨公公动身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被惊动的又何止是景妃。
茶楼里、街坊间传得火热。
“我亲眼见的!那朝王府开了门,还是朝王亲自接的旨!”
“朝王殿下竟然会接旨?!”
“可不是!这赐婚的圣旨,一式两份,另一道进的贺府,贺大人不在府中,乃是贺夫人领着贺家小姐接的。”
“朝王这是要娶贺家小姐了?刚刚回京不久的贺家么?”
“可不是说呢,这贺家离京久了,怕是不晓得……”
“慎言、慎言。”
……
“驾!闪开!”
一道奔驰的骏马自不远处过来,占了马道聊天的纷纷推搡着避让。
只见一个劲装女子策马而来,正是向着那卉平巷去。
“那位瞧着是訾将军家的大小姐?”
“是她是她!她回京那日也是这般纵马往黄府去的,还提了长枪!”
“她这是要去贺家?”
卉平巷,可不就是贺府所在?
“哎,我听说,原本啊,这訾大小姐,是有可能被许配给朝王殿下的。”
“当真?!”
“呦,这话问得,你也不看看訾家与朝王府的关系?”
“那这……”有人嘿嘿笑了起来,一脸的兴奋,“莫不是这訾大小姐要去抢亲?”
番馆楼上,有人轻轻一弹,楼下哎呦一声。
刚刚笑着的男子立时捂着腿大喊:“麻!麻!哎呦!哎呦站麻了……”
左右将人扶了,也不知他什么毛病,皆调侃他体虚,一时间笑闹作一团。
“军帅。”手下瞧得一清二楚的,执刀欲动,“那人可是前部余孽?”
“不是。”
手下不作声了。
被唤作军帅的男子躞蹀上扣着银虎金蛇,他将弯刀别上腰际,撞上金蛇叮当一响。
“军帅要出去?”
“本帅有约。”
卉平巷,訾颜猛地吁了一声,有人立在巷口。
她眯眼瞧过去,身下的马匹嘚嘚转了几圈。
“你是谁?为何挡我的路?”她喝道,接着,她终于瞧清楚那人的脸,“你是虢邕?”
来人身上的服装一看就不似大宁人,尤其是腰间那银虎金蛇更是醒目。
那是西戎王族才能佩戴的图腾。
“訾小姐记得我名字,荣幸之至。”来人正是西戎王弟,亦是如今西戎的八骏军帅。
訾颜骑在马上,低头看他,男子也就大喇喇瞧她,饶有兴致地甚至伸开双臂,似乎是要配合,叫她好更仔细地打量自己。
“什么玩意儿?”訾颜暗骂一声,提声道,“你若是觉得那番馆无趣,可以去找谦王陪你跑马射箭,或者去宫里头找今上谈谈通商的事情,总之,别挡着我的路!”
“訾小姐与朝王什么关系?”
这确实是有病吧!訾颜懒得再啰嗦:“让开!”
“回答一个问题罢了。”
“你问了,本小姐就要答?呵,你好大的面子。”訾颜哼了一声,“有本事战场上问我爹去!”
“哎~訾小姐这话说得,我们西戎与大宁,可是友邦,友邦啊,哪里有什么战场。”
“你让不让?”
“在下就是好奇你们京城这位王爷么~”虢邕笑,“毕竟曾经也是一箭取了我们西戎前军帅首级的人哪!”
“他取你们军帅首级,干我何事?我不是我爹,便是这京城,我也敢对你动手!”
“呀……真凶。”
虢邕说着便就退开一步,将手一摊:“小姐请。”
訾颜十足被这人搅得莫名其妙,直到了贺家下马都还气着。
贺思今手中的圣旨还没焐热,就已经瞧见气哼哼的人进了院子。
阿锦引人进来就退出去,留得訾大小姐一个人哼哧哼哧过来直接拿了茶盏就牛饮完。
“訾姐姐这是在生气?”
“算不上,就是碰上个冤家!”
冤家?
不等贺思今再问,訾颜便就一伸手:“圣旨呢?我瞧瞧。”
说到这个,贺思今才想起,这人怕是刚刚被訾老太太放出来。
圣旨倒是没什么好看,訾颜却是确认了一下才放心搁了。
“姐姐今日来,镇国公府的人知道吗?”
“你是问我祖母知不知道?”訾颜一针见血。
贺思今闭嘴。
“你莫要担心,祖母把我放出来,定是已经想通了。”訾颜啧了一声,“我特意求爹爹去劝的,一准没事儿,祖母对爹爹最是耳根子软的。”
贺思今听着,却仍是觉得那圣旨有些烫眼。
虽说她是瞧过訾颜写给宴朝的纸条,亦明白于訾颜而言,宴朝是一根刺,那根刺的末端连着的,是往事,是吝惟,是曾经的所有眷恋,因此,她不会允许自己再走近这根刺。
可到底身份微妙,有些莫可言说的纠葛。
其实,訾老太太的敌意无论前时今日,都是有理可循的。
如今贺思今站在訾颜面前,仍是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訾颜观她,忽而拿胳膊肘戳了戳:“你怎么这个表情?我可是特意来恭喜你的,就怕是晚了,我就不是第一个送吉祥话的人,你倒好,怎么还不高兴了?”
“没有。”贺思今按下她作乱的胳膊,“只是……”
訾颜好奇凑近,问道:“只是什么?你不是心悦他么?”
“哎?”
訾大小姐恍然大悟:“不会吧?你变心了?!”
?????
“这可如何是好?”訾颜似乎是才发现这个问题存在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年了,“那……那今上又乱点鸳鸯谱了?”
“不是不是!”贺思今跟着也急了,奈何说完不是,又觉得否认的也不是那么个意思,一时间也不知该找补什么。
“不是变心?”訾颜歪头。
贺思今觉得碰上訾大小姐,她实在是嘴笨。
万千话语堵在喉咙,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訾颜便就笑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想与你说一句话。”
“什么?”
直到人去,贺思今都有些怔怔。
而后,险些落下泪来。
有些人,总是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
却只为予你一个安心。
古来皆道朋友易寻,知音难觅。
贺思今想,能遇见訾大小姐,才算三生有幸。
“我想告诉你,他人是他人,你我是你我。我祝福你是真的,无关他人。”
接了这圣旨不久,贺府原本是带着喜气的,只是这几日市井里的话不甚好听,阿锦连着出去几次都铁青着脸回来,回来了也什么都不说,单是一门心思地陪着主子练字。
却是青雀趁着阿锦下去,与贺思今道:“小姐莫要在意,外头人总归也没曾见过什么,单是想当然罢了。”
贺思今不是不知,只是这几日她都装聋作哑。
早些年的时候,清贵端方便就似是为他造的词,现下在百姓眼中,那个人大约是早已没了前时气度。
她虽是没曾问过阿锦究竟听了什么,却也明白。
左右不过是感慨她运气差,没赶上好时候罢了。
“无妨的。”
贺思今吹了吹纸页,忽听得外头喧闹。
青雀领意,先行出去。
“小姐!是司天监来人了。”
司天监来人,那便是定下了吉时,来传口谕的。
不等普氏着人来请,贺思今这便就搁下笔出去。
只是这将将出门,就瞥见府门外长身玉立的,竟是多时不见的人。
宴朝一身锦衣,自檐下看来。
除他,其后还跟着司天监的几位官员,皆是朝服加身,就连他本人,亦是拿着朝笏。
这是——刚刚下朝?
边上围看的百姓不少,贺思今不敢妄动,直等普氏领着她出去。
宴朝微微一笑:“姜大人,传口谕吧。”
一言出,贺府众人皆是跪下。
贺思今伏地,却见身前拢下暗影,下一瞬,那人的衣袍点地,落在了手边。
议论声中,贺思今悄悄抬头,正见宴朝与她跪在了一处。
传旨的大人愣了一下:“殿下……”
“宣。”
十月初二,天德合,福也,宜婚嫁。
再抬首,那人入眼,明日朗朗——
犹尘埃初定。
第76章 聘礼 ◇
◎宴朝的聘礼◎
司天监众人传完便就先行离开, 围观的百姓却是没散。
热闹不是日日都有,更何况是他朝王殿下的热闹。
便就是久在市井中做买卖的,也是头一回见朝王跪。
不, 应该说, 是几年间第一次见得朝服如斯的朝王。
可不是稀奇呢!
贺思今起身的时候, 正见男人衣袍上的滚边水脚。
那衣角一荡,便就又近了一步,虚虚擦上她的裙带。
“夫人, ”男人出声, 是对着普氏的, “可否容我与贺小姐说几句?”
普氏扫见那后头还伸着脖子往这边瞧的人群,立时点头:“殿下见外了,既是已经赐婚, 我自是信得过殿下。殿下还请进。”
罢了, 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会儿女儿正是与年轻人立在一处, 虽不至于暧昧,却实在一双璧人模样,心下宽慰,接着道:“今儿,你领殿下四下逛一逛吧?”
“女儿领命。”
大门关上,终于是隔绝了外头纷杂的目光。
普氏撤退得很是快,陶婶更是雷厉风行地将府里人都招呼下去。
这么一来,倒显得这贺府空泛得紧。
贺思今矜持覆手,片刻才让了一步:“我带你去静园看看?”
“好。”他说, 转身与她并行。
“殿下今日上朝了吗?”
宴朝低头, 瞧见自己手中的朝笏, 嗯了一声,复道:“抱歉。”
“殿下为何与我道歉?”
“未曾考虑过你的感受,叫他们说了许多闲话。”宴朝道,“今后,都会上朝。”
不由得,贺思今歪头去瞧他。
男人微低的侧脸沉静,叫她恍惚。
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也听到了那些市井评说了么?
所以,他重新上朝,是为了她?
贺思今不知前世里,他究竟是何时知道那些陈年旧事,可换位而论,如若换成了她,她必是也觉得生不如死。
因而如今忽听他这般言说,竟似保证,不免心中酸涩。
“殿下可以凭心而活。”她说。
宴朝也偏头,这才发现小姑娘正在瞧自己。
他笑了一下:“已经任性了几年,够了。”
贺思今被这笑慌了神,立时收回目光:“殿下如果决定重来,那也是好的。”
“……嗯。”
她觉得这次他的这声嗯都带了笑意。
不远处就是高墙,冒了头的石榴树梢隐约可见青色的瘦小果子。
墙下,摆了几块稍大的石块,就垒在草色中,自成一景。
原来真的爬的石块。
贺思今不知他瞧的什么,可当她也瞥向那石块时,人不觉就往前稍了稍。
虽是挡不住什么,但好歹能将人的目光拉下。
她是偷偷爬的石块瞧的,应该没人瞧见,可他要是乱想呢?
“殿下要不要坐下休息?”
宴朝便没点破,只停住步子道:“伸手。”
不知其意,贺思今谨慎伸平手,眉头也跟着蹙起。
宴朝瞧了一眼,有些好笑。
“贺思今。”
“啊?”
“我不是书院先生。”
书院先生怎么了?
贺思今还没想明白,便觉手背微凉,是被男人的手掌隔着朝笏托住。
本能地指尖一缩,被他抓住,男人的声音清浅:“放心,不会打你板子。”
下一刻,一颗莹润非常的白玉扳指落在了掌心。
“这是?”贺思今微微俯身,终于看清了上边的图案。
扳指打磨得圆融,唯有一面上精巧地雕着一枝睡莲,花叶连枝,蜿蜒周转,因着白玉,更显高洁。
“聘礼。”男人道,“婚事一应流程由司礼监操办,王府的聘礼后边一应随礼单送进贺府。只是我想,唯有这件,最是配你。”
贺思今脑中几转,才呐呐问道:“这是——殿下你自己的聘礼?”
宴朝默了一刻:“确实有点寒酸,我……”
难得,贺思今似是瞧见他耳尖一点微红。
“这可是羊脂白玉,”她道,“如何寒酸?”
嗯?
宴朝复又看住她,发现小姑娘竟是眼中盈笑。
他不作声了。
“这雕工也不寒酸。”她复道。
“……”
“那是什么?!”廊柱后,贺思楷伸手。
嘴巴立刻就被捂住了,阿锦与初闰一并将人从柱子后头扒拉下去。
阿锦原是被陶婶派来望风的呢,没想到窃窃的府丁没抓到,鬼头鬼脸的小公子倒是抓着了。
这边一闹,贺思今猛地醒神,隐隐瞧见那边身影,然后就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他掌心,猛地就收了回来。
宴朝自是也听见了。
他向着贺思楷那边看了一眼:“一会他定是要与你说悄悄话。”
“啊?”
贺思今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傻不兮兮的,无奈极了。
宴朝出府上马的时候,外头人已经散去,却是廿五一并在侧,颇为好事地问:“殿下,王妃收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