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还在她指尖,他微微抬着胳膊。
嗓子有点干,贺思今咽了一道,才终于开口:“殿下你……你难道是要替我说亲……吗?”
尾音有些颤,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张。
宴朝却听见了,他瞧向那轻蹙的眉心,亦是轻柔:“可以吗?”
可以吗?
贺思今不敢再看他,怕这一看,便无以为继。
他是宴朝,是朝王殿下,是几次救下自己的人,他要给自己说亲。
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刚刚被赐婚给他之后——
她咬唇,终于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心悦之人。
顿了顿,她复又开口:“殿下有心,思今感激不尽,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请殿下先行告知他名姓才好。”
“自然。”他说,“朝,宴朝。”
“……”
景华寺后院禅室内,贺思楷正在用饭,一面问边上人:“怎么不见阿姐?”
青雀也是着急,她方才去过前殿,并没有瞧见主子,匆匆又去了厨房托寺里的师傅帮忙热了斋饭端给小公子,这会儿正要再出去寻人。
“小姐应该是出去逛了逛,”她道,“公子在这儿等等奴婢,奴婢去找小姐回来可好?”
“嗯……那我也去!”贺思楷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从凳子上跳下来。
“不得遗食。”
门外传来声响,青雀眼睛一亮,开了门去:“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贺思今拍了拍她肩膀歉意一笑,又对着贺思楷道:“寺中作息向来严明,你这斋饭怕已经是破例去厨房热的,怎么?还留了这么些,等着被方丈罚去思过么?”
贺思楷哼唧了一下,这才坐下:“我是担心阿姐。阿姐应该也没吃?要不阿姐陪我一起?”
“不了,”她委实是吃不下的,只对青雀道,“我方才转过,往南有一片桃林,可以带他去看看。”
“是。”
等贺思楷吃完,一行人收拾了下,便就往桃林去。
贺思楷撒欢跑得快,好在有府丁跟着,不然还真的是跟他不上。
青雀陪着贺思今散步,只觉从外头回来的主子似乎比来的时候更有心思了。
“小姐,前时奴婢从佛堂寻你的时候,似乎瞧见一个尼姑往后山去,”她道,“景华寺后边有尼姑庵么?”
“你忘了?前亓皇后如今,就在这景华寺中,是以后山单独辟出一处。”
青雀这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亓皇后?!”
“也许是跟在她身边的黛嬷嬷吧。”贺思今抬眼,正见一人走来。
无海方丈。
“阿弥陀佛。”
贺思今赶紧回礼道:“叨扰方丈了,舍弟顽皮,不知方丈在此清修。”
“施主言重。”无海摇摇头,又道,“今日恐要落雨,既见是缘,伞赠施主。”
青雀纳闷,她是第一次见方丈,这才发现无海手中确实拿着一柄雨伞。
她回头看向主子,贺思今也有些奇怪,直到接过伞时,才发现那伞柄处的月白流苏。
这是——
“阿弥陀佛,施主慢行。”
“谢过方丈。”
“小姐,你认识方丈吗?”
“不算认识。”贺思今捻起那流苏,笑了笑,“不过,佛法慈悲,自是不愿我们淋雨的。”
青雀懵懂点头,想起来道:“那奴婢去稍微催一催小公子,免得这雨水真的落下。”
“嗯。”
贺思今拿着伞,复又忆起山路上的对话。
“今上已经赐婚,殿下此番,是在与思今说笑?”
“赐婚的圣旨在朝王府,却未曾写上名字。”
这属实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历朝历代,又何曾有过这般先例。
可是宴朝说来的时候,平静极了。
如若没有前世种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世,宫中那位竟已纵容他到这般地步。
“……为何,是我?”
那人顿了一下,终于答道:“因为大抵这个世界上,我只想选择你。”
“就像当年,我选择殿下?”她不觉又问了一句。
这次,宴朝没有再答。
“殿下,我……还要再想一想。”
“好。”
不远处,贺思楷笑得灿烂,脸都跑红了。
贺思今也跟着弯了唇角。
贺思今啊贺思今,你真的是,大胆极了,也——出格极了。
回到贺府的时候,刚好收到爹爹的信,道是这疫病应是可控,叫府里放心。
贺思楷兴奋得仰着脑袋道:“原以为阿姐是骗我爬山的,原来这景华寺,是真的很灵呢!”
“行了,一身的汗,快些叫初闰给你打水收拾下。”
普氏却乐了:“当真是自己爬的?”
“嗯,后头爬的人肩背。”
“我就说,这小子能有那能耐。”普氏将信又看了一遍,这才收好了问,“对了,我听孙婶说,之前你罚这兔崽子禁足抄书,是因为爬墙?”
这个事情,她以为母亲不会问的,这会儿突然提起,没得就叫她越发心虚。
“嗯,爬高上低的,而且还是别人的墙头。”
普氏想了想又道:“那对面那家人晓得么?”
“不晓得。”贺思今顺口胡诌,“哎,娘,我先回去了。”
“你回来!”普氏叫住她。
“怎么了?”
“我怎么就见你今个魂不守舍的?没事不能叫你了?你这又没什么事情做,陪我说说话怎么了?”
贺思今语塞,只能乖巧坐下。
普氏努努嘴:“哪里来的伞?”
伞?
她一眼望过去,糟了,进城的时候真的落了雨,她便就直接带贺思楷用了,此时这伞就收在檐下靠着,好不尴尬。
“寺里的方丈送我的。”
“方丈?”普氏狐疑,“这寺里的和尚,都不念经么?”
“娘!”怎么没个正经的,贺思今正色,“之前与方丈有过几面之缘,又刚巧碰上。青雀也在呢,娘问她就是。”
“行吧行吧,怎么还急了。”普氏这才又道,“留你下来是真有事。那日簪花宴,娘替你稍微打听了一下。”
“打听什么?”贺思今有些忐忑。
“自然是合适的公子啊。”普氏理所当然道,“你爹与我的意思便是,只求那人是个好孩子,心思单纯憨厚些的。再来,便就是家里情况别太复杂的,咱们贺府自在惯了,若是你去了那大家族里,这婆媳妯娌的可是麻烦得紧,若是分了家还好,如若不然……哦,还有,最好别是身世太显赫的,咱们贺家也吃不住。可这京中实在少有这般的,娘旁敲侧击废了好大的功夫,可算是有了些眉目。”
“……”
贺思今想了想。
心思单纯憨厚的?不像。
家里情况不复杂的?玩完。
至于身世别太显赫的——
她怔怔瞧着普氏,只觉这是真的亲娘,不然怎么能这么精准地否决?
普氏瞪她:“怎么不问我什么眉目?”
“我……”
普氏却是没等得及:“那兵马司李家公子其实不错,家中就一个妹妹,叫李央君,现下也在南书房,那日我也见了,是个不错的姑娘,大大方方的。可这李夫人么,听说很是严厉,我一想这不能行啊,婆婆么,还是和善些的好。”
她一拍手:“还有一个,司工监张巡事家的二公子。可怎么说呢,这张家大公子有些花天酒地了些,是个风流的,至今还未曾婚配,是以这二公子年纪到了,实在被耽搁下来。倒叫人拿不准这张家意思。”
“黄夫人倒是还与我说了一家……”
“娘!”贺思今终于打断,“女儿……女儿不急!”
“我也不急,只是与你说说,叫你留心着些,往后我们去女眷们出席的场合不会少,总也能听着些。”
如坐针毡,只无意识地揪着帕子,忍了忍,她试探开口:“娘,倘若,倘若是最后我嫁的人,他刚好与爹娘期待的相悖呢?”
“嗯?”普氏盯住她,“好好的,咒自己做什么?”
“……”
这实在是坐不下去了些,贺思今忽得起身:“娘,今日走了好些路,实在是乏了,明日女儿再来陪娘。”
“哎?”
“女儿告退,娘也早些歇息。”
普氏这回没拉住人,轻轻叹了一声,端起杯子自饮了一口。
罢了,她抬眼去瞧女儿的背影。
“我怎么觉得,今儿心里似是有人?”
这话是对着孙婶说的,方才她也是眼瞧着小姐脸色几变,此番上前应声:“夫人也是,偏要这般诈小姐做什么。”
“你是不晓得,这孩子心思重,问得紧了,保不齐就恼了。”普氏叹气,“你看看,这还没叫她说呢。”
孙婶摇头:“夫人当真是要考虑刚刚那几家?”
普氏难得有些愁苦起来:“我何尝不晓得仓促呢,而且前头有那姓洪的,我才是心疼今儿。可这一入京,好些事情就已经不由我们做主了。今日我们不思量,明日,保不齐今儿就会受更大的委屈。这西戎使团来得这般赶巧,京中有女儿的,这些日子,可都不得安稳。老爷如今又不在京中,我们贺家少于走动,今儿这婚事,当真是要摆在眼面前的,无论如何都得相看。”
“夫人是说,这西戎,还想要和亲?”
“是一定会和亲,入京之前,折子就已经呈与今上了,现在番馆里住着的,听说有一人便是西戎王弟。”普氏也摇头,“我们是消息闭塞了些,不然你以为,那簪花宴,又是为何而设?”
说话间,外头啪嚓一声。
二人扭头,却见刚刚离开的人,正抱着伞在门外。
贺思今尴尬,收回将将不小心将花盆蹭下台阶的脚。
“怎么回来了?”普氏问。
“伞,伞丢了。”说完,贺思今扭头就跑。
普氏与孙婶面面相觑了一下。
“糟!这孩子不会多想吧?”
孙婶也不知:“明日夫人再去劝劝?”
然而,并没有等得她去劝,第二日,女儿自己过来了。
外头仍是落着雨,颇有些江南的味道,连绵不绝的。
“娘。”贺思今跪了下去。
普氏眼皮子一跳:“你起来说话。”
“娘昨日说的话,女儿都听见了,眼下,今儿有话要问母亲。”
“……你说。”
“如果一个人他不算憨厚,却从不用聪慧害人。家中虽是庞杂,他却孑然一身。身世虽是显赫,却也尝尽悲苦,从善避恶。这般人,娘觉得如何?”
普氏愣住了,这什么意思?奈何孙婶不在身边,房中单是她们娘俩。
半晌,她也蹲下:“今儿说的人,他……待你如何?”
贺思今想了想:“甚好。”
普氏更傻了:“那……还行吧。不过我还需得见见。”
“爹娘都见过。”
“啊?”
贺思今抬眼:“确实见过,他还曾是今儿的堂兄呢。”
“……”
半盏茶后,普氏扶着椅子坐下。
她刚刚,似乎是说朝王殿下,还行?
不过,这个不是重点。
她忽得又望向女儿:“朝王他……可你与他怎么……”
“娘既然说了还行,应是不反对?”
普氏有些混沌,其实,贺存高确实与她提过,只是这身份悬殊,回京后又再无联系,念想也就断了,却是不知,女儿竟然心里的人,是他么?
“可是今儿,我听说,赐婚的圣旨已经送进了朝王府。”
贺思今点头:“我知道。”
她还知道,那个再也不会出现在訾姐姐口中的“朝哥哥”,在圣旨入朝王府的那日,便就一同出现在了信笺上。
廿七道:“殿下说小姐应是有思虑,命我把这个拿给小姐。”
【朝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求你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放过我】
其实,从来没有人忘记。
她没有,訾颜没有,宴朝,也没有。
“你知道?”普氏重复,“好,你知道。便是知道,娘也无法帮你。”
贺思今却是笑了:“母亲这是同意了?”
“我同意有何用?!”
“有的。”她起身去檐下拿了雨伞,又将普氏的手掌摊开,一颗翡翠的扳指便就落在掌心,“母亲着人替我将这两个送去朝王府,可好?”
“……”
宴朝瞧见雨伞的时候,已是第三日的薄暮。
正要挥手,却见廿五复又拿出一个翠色的物件。
他怔住。
廿五不知,径自道:“这两样是一并送来的,殿下,那贺小姐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伞回,便是答应。
至于扳指——
宴朝默了一瞬,伸手接过。
许久不见,她还是那个要与他交易的小姑娘。
不仅仅是他选择她,其实,亦是她选择他。
他似乎确实说过,这个扳指只为谢她,现在仍旧有效。
却不想,她会用在此时。
“去取圣旨。”
“是!”
第75章 初定 ◇
◎尘埃初定◎
这些年, 朝王府里拒了太多的圣旨,所以,当明黄卷轴出了朝王府的时候, 没有人诧异, 有的也不过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轻飘飘的,没什么意义,好似吹了一口热粥。
月华宫中, 掌事宫女打外头进去, 瞧见佛前的人。
“娘娘。”她唤了一声, “赐婚的圣旨被朝王送回来了,刚进承安殿。”
指尖顿住,佛前人睁眼:“没有看错?”
流霞摇头:“不会看错, 确实是朝王身边的侍卫。娘娘, 或许,这圣旨不是赐婚的?”
“……”
祖心玥若有所思, 只一抬手,流霞上前将人扶起。
“皇帝拿热脸贴了他几年,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自讨没趣,如若不然,岂非是叫西戎使团看戏?”她搁下手中的碧绿珠串,复又问道,“承安殿怎么说?”
“还没有回应,奴婢派人盯着在。”
祖心玥便就走向窗前,宫墙深深, 窗外却是花团锦簇:“西戎初定, 听说这个新王治理得不错。如此, 大宁与他们和谈是大势所趋,訾将军此时阖家回京,必是急了女儿的婚事。凭着他朝王师父的情分,再如何,朝王都不会拒旨。皇帝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下这道旨。你说,不是赐婚还能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