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今皱眉:“全伯,快给廿复看看。”
廿复却是退后:“属下无事。”
依旧是嘶哑至极的声音。
訾颜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瞧他一眼。
“訾姐姐?”
“我没事,”訾大小姐收了长枪,“是我认错人了。”
不等贺思今回答,她已经轻松一笑:“也好,你不是他最好。今日我便先走了。”
“姐姐不留下用午膳?”
“今日除夕,不兴在别人家用饭的,”訾颜摆摆手,“而且,我猜一会有人该回来了。”
她说的自然是宴朝,管家打她进门起就派人去通知了。
“我送姐姐。”
“不必。”訾颜走得潇洒。
倒是管家不敢怠慢,跟着送了出去。
待得人去,持剑的男子才堪堪转身:“王妃,何时认出我的?”
许是嗓子的问题,他说话一字一顿,早已失了前时姿态。
便是这王妃二字,也咬得死。
贺思今只觉往事如烟,仿佛不久之前,那个笑起来便就漾起酒窝的少年郎还曾油嘴滑舌地逗趣。
“以前,你也是这般在苑山别院么?”她问。
“……”半晌,男子才呜呜似是一哂,“那时,没毁容。”
贺思今张了张口,想问他嗓子这次是怎么了,他如何逃出生天的,这次,他又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会选择宴朝,可到头来,她竟也无话可与他说。
“嗓子或许我爹可治。”
“不必。”他拒绝得干脆,“当我哑巴就好。”
顿了顿,他说:“属下告退。”
贺思今默默看着他背影,终是轻轻叹了一声。
一回身,却是瞧见宴朝。
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贺思今有些意外:“夫君。”
“嗯。”宴朝垂了眉眼过来,只问,“饿了吗?”
“有点。”她说,与他一并往里走,“除夕正餐在晚上,中午我便叫厨房煲了鸡汤,码了鳝丝,中午便就吃面吧?”
“好。”
说是吃面,宴朝却是没有用多少。
贺思今其实也不算饿,而且,她有些担心訾颜。
廿复的事情,她也是听贺思楷说过后特意留心才发现的。他不说话,府中人大多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他也不似廿五廿七他们常跟在宴朝左右,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偶尔给管家帮忙收拾下东西。
声音不对,面容不对,连性格都不对。
可越是这样,才越接近真相。
更何况,宴朝不是随便大发善心的人。
可即便如此,她也是今日才敢确定,廿复,就是吝惟。
“当日将他押去天牢的时候,有人喂他用了毒。”
贺思今一怔,偏头看向一边的男人。
宴朝又替她夹了些鳝丝:“边吃边听。”
贺思今立刻开始动筷子。
男人目光微动,继续道:“那日原本他是与人做了交易的。他筹谋一切,便是为了将后宫丑事公之于众,而有人正与他有一般的想法。所以,他在明,那人在暗。”
“没想到,暗处的人尚未救他,他就在押送天牢的途中被人拦截,强行喂下毒。此毒几个时辰后才会发作,奈何当日兵荒马乱,押送他的人后来也都死了,查不出来。”
“不是查不出来,是……不想查了。”贺思今接道。
对于帝王来说,自己做了混账事被揭露,杀了揭露的人便是理亏作恶,可倘若这揭露人自己死了,又有什么必要追查,是嫌不够堵么?
而下毒的人也是抓住了帝王心思,做得干净。
“嗯。”宴朝点头,“此毒发作后,面上生毒疮,毒疮溃烂至死,因而死状无以辨。”
贺思今顿住,口中的面滞住。
宴朝自觉失言,咳嗽了一声:“但如果能及时切去,可救。吝惟身边有一死士,名木酒,以身刮面入狱中相替。”
“……”
具体的细节,宴朝终究是不再说了。
贺思今也饱了。
她小心搁下了筷子,顿了顿,终于问道:“那,喂毒的人是谁?”
问完,她复又想了一瞬:“其实,他好像也做了挺多不择手段的事情,恨他的人,若论起宫里的,应该有五公主一份。”
“他也说过自己是咎由自取。”宴朝道。
看来,大概是猜对了。
贺思今沉吟半刻:“那是谁答应了与他合作的?最后又为何没有出手相救?”
“景妃。”
“景妃?!”贺思今这才想起来那次在景华寺的偶遇,“所以,那天你是跟踪景妃才去的景华寺?”
“景妃常年礼佛,每年今上特允其出宫过去景华寺。”
景妃。
想起那日山道上景妃与亓皇后的对话,贺思今有些明白过来。
她恨的人,怕是不仅仅是皇后,她恨的,还有今上。
而她想做的,虽然现在一时还理不清,可有一点很清楚,仅仅扳倒一个亓皇后,不够。
可是五年前那日的情形,亓皇后已经一力担下,恒王兵败,已然尘埃落定,这件事情难以继续翻出来,而吝惟又已经被毒死狱中,她又何必现身。
不如等待下一个时机。
“贺思今。”
“嗯?!”贺思今回神,突然意识到他这次喊的是自己的名字,而非夫人。
心中惴惴。
宴朝看着她,刚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对自己说,不必在意。
可是,到底,他仍不过是个凡人。
尤其是在,他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明白刚刚园中那段对话时。
“我也想知道,你与吝惟的事。”
“……”
第82章 坦白 ◇
◎那不一样◎
男人的目光清澈, 即便贺思今心思斗转,他仍是清浅地望过来。
似乎他说的,不过是“我想看看窗外的风景”。
可也正因为如此, 贺思今原是要搪塞的话, 刹在了嘴边。
她想了想, 终于坦诚:“之前与夫君说,我曾做过一场梦,是骗人的。”
“那不是梦, 是我活过的一辈子。”贺思今顿了顿, “佛说轮回, 可我想,便就是人有来生,我应也在这一世, 用尽了。”
偏院内, 有人坐在门槛上,眼见那不知名的飞鸟, 不惧寒一般扑棱来去。
之后,他扭头看向院门处。
面具后的眼睛仍旧漂亮,此时微微眯起,而后唇角一勾。
吝惟想起那无数个日夜里东躲西藏的日子。
以前做少爷的时候,闲得要死,遛鸟斗虫听曲儿,去哪里靠的不是那么一张脸。可自打刮去毒疮,被木酒以命换出之后,他再没有了这张脸。
缠绵病榻, 口不能言的几年后, 他才终于知晓, 原来,他不过是爹娘替姐姐复仇的一颗棋子。那毒,自然不会要命,可痛苦是真实的。宫里常有派来太医,却也是治不了,所以,吝国公府举家隐世于苑山别院,养兵千日。
结果,他们还是败了,死得并不荣光,连带着苟且偷生的他,也死不瞑目。
这一世重来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是天意。
他想,他这条命,便就是他们给的又如何,上辈子已经还了,这辈子,便就切了这该死的血缘。
所以,他也亲手给他们喂了毒,用同样的借口,同样的办法,回到那苑山别院。
他没曾为自己活过,他又凭什么不为自己活过?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帝后,他便要找他们,把那肮脏的、无耻的都撕给世人看。
宴雅琪是那对狗帝后的女儿,她不配心安理得地做公主,他要叫她日日恐惧。
恒王懦弱,叫自己的妻子,他的亲姊受辱还不自知,他就要拉他来陪葬。
爹娘害他,只一心为了那早逝的姐姐,便轻易断送了他的一生,他就要以牙还牙。
那朝王,便是这肮脏的产物,又凭什么活得光鲜亮丽,他也该死……
可他竟然输了,输得有些彻底。
中羽想要带他离开京城,他没走。
因为那一天,他的死讯传出,他那对爹娘,该要入宫的。
他偷偷去到宫门口的时候还在想着,他已经做完了前世里他们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们也该是开心的。
却不想,等来的,竟是他们双双殉葬。
中羽找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二老是服了解药才能有力气走出苑山别院的。
“怎么会有解药?这毒没有解药!”
“有的,就在老爷手里。”中羽扶住他,“少爷,奴才送少爷出城,出去了,少爷就再也别回来。”
他恨了他们多年,从未想过,他们若是赢了,上辈子又会如何。
可是这一辈子,他们选择了死去,死在他的“尸首”之侧。
他忽然想,如果,如果先死的人是他,他们是不是也会为了他,去牺牲一个姐姐呢?
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答案了。
也不允许他去思考。
恒王事变后的京城是抓得最紧的时候,却也是他唯一有机会出城的时候。
最后一个为了他死的人,是中羽。
他一路狂奔,因着中羽的装疯卖傻大闹城门才得以趁乱逃出。
再回首,兵马司的长戟已经洞穿中羽小小的身板。
往事便如同走马灯嗖嗖划过,院门口的人已经停在了眼面前。
吝惟略略收回伸长的腿,让出一方门槛来。
宴朝也没有嫌弃,于他身侧坐下。
“你问了?”
他艰涩问道,今日园中他是瞧见宴朝回来才先行退下的。
可仅仅是与贺思今说的那两句,也足够叫眼前人怀疑了。
他就是在这里等着宴朝,这个他终于开始承认的外甥,他们吝家,如今唯一的血脉。
至于他,他不过是一个叫廿复的剑客。
宴朝没有答话。
“你现在的嗓子,不是中毒。”片刻,宴朝道。
“自己割的。”
宴朝瞧他一眼,只见那原是嘲弄的唇角平复。
又是半刻。
“今日除夕,没有宵禁,你可以出城。”
“……”
“替我,也上一炷香。”
宴朝说完便与他一起抬头看那盘旋的冬鸟。
他想起小姑娘最后小心翼翼问的话:“夫君,你相信我说的吗?”
不相信吗?
事实是,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从她说那是一个梦的时候开始,他就信了。
即使荒诞。
相信吗?
他复又问了自己一句。
他又何德何能,竟在那样一个曾经之下,能在此生,又成为她的选择。
冬日的天黑得有些早,只是年节的气氛甚浓,到处张灯结彩。
贺思今便是踏着那比之街市灯盏等亮的宫灯进的殿。
除夕宫宴,说是皇室家宴,却到底不乏一些沾亲带故的重臣。
好比黄家与有些位份的妃子母家。
左相大人也赫然在目。
宴朝微微低头:“朝中需要左相,良妃如今,仍是贵妃。”
贺思今嗯了一声,她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瞧见了那边上坐着的陈源,她与景妃坐在一处,虽不及谷皇后尊荣,瞧着,却仍是矜贵。
远远的,她还看见了一个明艳的少女,就坐在景妃身后。
有些陌生,直到发现她边上的宫女便是银雀,才恍然想起,那就是宴雅琪了。
只是,现在的宴雅琪已经全然公主模样,再无前时姿态。
她在看众人,众人亦是在瞧她。
贺思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礼数之后,她便就再未探看。
这普天同庆的日子,宴上无论妃子皇子,还是亲眷臣子,尽显和气。
只是,觥筹交错是他们的事,轮到他们这一桌,竟是全然不被打搅。
贺思今一筷子一筷子地吃,已经吃了个半饱,终于是有些捱不住。
“夫君,宫宴上,不必敬酒的么?”她悄悄问。
宴朝偏头听了:“我不饮酒,所以不必。”
啊……不饮酒吗?
宴朝掀眼瞧她,想起白日里她说起的前世,心下明了。
“是真的。”
“……”她抿唇,须臾嘟囔,“可你大婚那日分明喝了许多。”
“嗯?”
“我都闻到了。”还喝得不少。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是我们大婚。”
贺思今不察,忽觉耳朵一烫,是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飘来:“不喝,不吉利。”
第83章 圆满 ◇
◎此间,才算圆满◎
殊不知, 二人的交谈落在了旁人眼中,便就是琴瑟和鸣,情深意浓。
谷皇后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龙袍之人, 不露声色地抬了抬下巴。
其实宴正清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瞧见了。
原本谷春茹与他提及这贺家女儿的时候, 他是有犹疑的, 可是这么些年了,他宴朝一日不接他的圣旨,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他对不起他娘, 这是事实。
他宴朝要守孝, 他就依他。
可是, 他毕竟还是这大宁的朝王,他的七皇子,终是必须要回来的。
前五年, 宴正清用五年之期未到来宽慰自己, 可是眼见五年将近,那做儿子的依旧不咸不淡。
怎能不叫人心焦。
这个儿子, 是他最为有愧的儿子,却也是最器重的儿子。
他想把最好的给他,可他递出去的手每每被他推回来,丝毫不留情面。
恼怒又如何,他劝自己慢慢来,给这臭小子一点时候。
可惜,他的身子却已经大不如前了,这一点,连司药监的太医都不清楚。
只有他自己知道, 便是此时身着雪裘, 坐于这地龙铺陈的大殿之上, 仍是觉得冷。
宴正清按着桌案压低了声音道:“还是皇后有心。”
“臣妾该做的。”谷春茹温婉极了,丝毫不见之前嚣张肆意的模样。
宴正清却是真的谢她的,若非是她先看出宴朝对贺家女儿的不同,想必,便是到现在,五年已过,这宫宴,他也不会来。
“一会散了,朕去你那里坐坐,就叫小的都各自玩去吧。”
“是,陛下。”
这边,左相大人走到了御前敬了酒,而后,折身看向一边。
陈源款款起身,也受了父亲敬来的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