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的时候,景妃正在与后边的宴雅琪说话。
“一会宫灯全数升起,公主也去瞧瞧吧?别要与我一处拘着了,”宴雅琪如今在她名下,这母妃,也是唤了五年的,祖心玥道,“莫往岁和宫去便是。”
明眼人都晓得,今夜今上会歇在皇后那里。
宴雅琪沉默得狠,闻言只道:“雅琪无妨,四哥少有进宫,雅琪还是与往年一般,陪他走走。”
她说的是景妃的亲子,宴修和。
与宴朝那前头五年不同,和王不入宫,完全是因为腿脚不便,也正因如此,他也不必上朝。
景妃瞧了一眼对面的儿子,却是摇摇头笑了:“你四哥今年可不会在宫中陪我们守岁了,你四嫂有喜,他是男儿,该是回去陪着的。”
宴雅琪探眼去看,这才发现四皇嫂这次真的没有来,以往,她都是会搀着和王入宫的。
“四嫂竟是有喜了。”
“你四哥年纪也不小了。”景妃说着,回头瞧她一眼,“我记得,你与你七嫂应是相识?都是年轻人,今岁你七哥又进宫来,不若一起去玩一玩?”
宴雅琪抬头,不知她这个醉心礼佛的母妃究竟是真傻了,还是随口一说。
她的母亲如今就在景华寺中,与她终生不得见。
而有此一遭,全因着母亲于文武百官面前认下自己当年对宴朝母亲犯下的罪孽。
于情于理,她也必不会与朝王府再有联系。
“公主若是不嫌弃,”旁有声响,是坐下的良妃,“可去我宫中小坐,琳琅宫里瞧那宫灯,最是清楚。”
宴雅琪知道陈源,便是她装疯卖傻的时候,也是记得她的。
自打那次事后,良妃的琳琅宫也沉寂了好些时候,不过,有左相府在,父皇终究还是会有去那边的时候。
是以这些年,良妃过得也算不得差。
此番一想,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尚不及双十年华的女孩罢了。
沉默一瞬,宴雅琪莞尔:“好。”
景妃也跟着一笑:“那就有劳良妃了。”
这边说着话,上头也跟着就叫了散场。
只是舞乐不歇,自有些留下叙话的。
那边黄府便是与终于与黄婧好生说上话去。
殿中倒还是热闹。
宴朝如今还朝,加上那大婚之日,今上态度可见一斑,是以能够走动的时候,总有人愿意往他们这一席瞧,动作快的已经拿了酒盏准备起来。
与此同时,男人起身,贺思今跟着抬头:“夫君?”
“带你去个地方,”宴朝道,“可好?”
于是,不等斟酌的人行动,那朝王一行已经出了大殿。
大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般情境,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原先想着今日朝王殿下瞧着心情不错,还与朝王妃谈笑,该是能相与的,却是没料到,这根本也没给人机会。
唉——
也不知这位朝王在今上心中的位份,与那灯火处的谦王殿下,孰轻孰重。
青雀与廿七殿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说是护卫,其实以主子的功夫,在这皇宫中,等闲也无人可伤,所以廿七走得略慢,将好与青雀行在一处。
“这是哪儿?宫里头怎么还会有这般地方?”这条路有些偏,应属后宫了,青雀有些担心,“七护卫,可要提醒一下王爷王妃?”
“不必。”廿七答得干脆。
贺思今走着走着,便就觉莫名熟悉,一时想不起来,直到那偏殿露出一隅,才终于记起:“这儿我来过。”
“嗯。”宴朝伸手推门。
纵使外头宫灯烁烁若白昼,这儿,却是寂寥。
殿门沉沉吱呀了一声,与上一次被宫人领来的时候不同,里头应是收拾过,没有了五年前的破败模样,有宫人提了宫灯匆匆过来,见得宴朝,便就留了灯笼重又退下。
贺思今反应过来:“这儿,是恒王妃住过的地方?”
“那日之后,宫里有人特意清理出来。”宴朝回头,对她伸了手。
见她愣怔,他接着道:“里头暗,一起走。”
宫灯盈盈一捧光亮,男人偏身回头,递来的手指温暖。
隆冬伴着这空寂偏殿皆数都温和了许多。
贺思今与他一道进去,殿中一应事物都摆得整齐,往内,墙面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弹着琵琶的少女,少女轻抚琴身,眉眼专注。
凤冠霞帔之下,少女绰约,娉婷如斯。
这是——
听闻当年恒王妃抱着幽篁出嫁,一曲动京城。
没想到,竟是有人将其绘了出来,看得出,在这画者心中,那红妆之人,纯然已是仙姿。
目光顺遂往下,正见落款处的“有常”二字。
“有常是他的字。”宴朝轻声道。
他……贺思今点点头,恒者,有常也。
“是母亲给他取的。”男人道,“旁人不知道。”
他也是后来从恒王府查抄的书册里翻到,才知晓这幅画卷由来。
若非如此,想必很久以前,这一卷便已经被宫中人焚毁。
原来,恒王殿下的字,是恒王妃亲取。
贺思今专注瞧着。
古来男子入冠,当取字,轮到皇子,却少有听说,倒不是都没有取,只是大宁不设储君,皇子大多年少封王,便是取了也是无人敢直呼其名的,后来,皇子们也就没了刻意取字的习惯。
手指还在他掌心,贺思今忽得有些明白过来。
她偏头看向凝视着画卷的人。
似有所觉,宴朝也收了目光看下。
“……”
“你我大婚,双亲未见,”男人缓缓道,“今日带你见他们,既算圆满。”
她想起五年前,她也曾在这处偏殿中,怀揣着扳指见他。
那时候,她尚且还不知道这儿原是谁的居所,更不知何意破败至此。
今时再来,已觉心酸。
恒王妃原本是先行葬于西山陵的合墓,奈何恒王事变,不得入皇陵,她终究不曾等来这个曾亲手将她描画的人。
皇陵轻易不得入。
至于恒王,现已不知葬在何处。
谈何相见。
到此时,竟也只有这一张画卷,便作双亲。
“夫君。”
牵着的手指被轻轻挣开,掌心一空,另一只手上的宫灯却已被接去。
贺思今将那灯笼搁在地上,外头乍起的烟花点亮夜空,映得这殿中明灭。
她便是在这泼天烟火中,仰头看他。
“不见高堂,不算夫妻,今日除夕佳节,最宜婚嫁。”
宴朝怔怔看她,心中震颤,已然忘记动作。
又是一道烟花绽开,晃晃似星辰洒下。
“夫君,”小姑娘眼眸灿灿,拉了他跪下,“天地、高堂、你我皆在,此间,才算圆满。”
第84章 陪他 ◇
◎贺思今,生辰吉乐◎
没有人比眼中她更美, 宴朝想。
那是实实在在的三拜,郑重非常。
到最后,小姑娘头上的珠钗摇响, 磕上他的额间。
贺思今并不晓得, 起身的时候顺手去扶他, 却重新被牵住了指尖。
他便这么牵着她,重新提起灯笼,领着她出宫。
冰凉的手指被他掌心暖着, 宫服的广袖招招, 却仿佛再也灌不进风雪。
这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过去, 春日便也该来了。
只是今岁是少有的倒春寒,云州急报,疫病又有起势, 好在是之前的药材到位, 那一点苗头已被压下,人员被单独隔出, 没有散播,只等司药监处理。
贺存高连夜出的城,这一日,正值元夕。
宴朝是陪着贺思今回的贺家,将将用过元宵,外头的灯会还未开始,贺存高已经简单收拾了出门。
“岳丈大人注意安全。”宴朝招手,廿五将大氅送上车里,“北地严寒, 还请岳丈大人带上。”
“还有这个, 这个暖炉也带上!”普氏塞过去, “这天寒地冻的,你可得紧着些自己,这做主心骨的,可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
贺存高应着,虎着脸看向小儿子:“阿楷你要好好跟着先生学习,没有我与你阿姐盯着,不可松懈!”
“晓得了爹~”贺思楷个头窜了窜,性子也踏实了不少,“我很努力的。”
贺存高这才复又看回女儿女婿身上。
此趟北上,倒也不需得多久长的日子,只是女儿嫁出去,实在是见得少了,这几月听着坊间传言,今日又见他二人和谐,心中欣慰。
眼瞧着这一对璧人,不由就多了点老父亲的感慨。
他甚至不顾身份伸手上前去拍了拍宴朝的肩膀:“你们——好好过日子。”
宴朝也没觉不妥,躬身回道:“小婿明白。”
贺存高向来嘴笨的,到底说不出什么其他的来,到最后还是普氏催着他上的车。
元夕是岑州的小年。
是以这一天,宴朝是陪着贺思今回来过年的,并没有歇晚的道理。
好在是宅邸离得不远,二人便就选择了步行。
从贺府的卉平巷出去,往东折转,行过热闹的街市,便是朝王府的宿水巷。
直到此时,贺思今才终于问出口:“夫君什么时候知道,这贺府连着朝王府的后院的?”
身侧人想了想,似是不知怎么开口。
“不会是……夫君原本就晓得吧?”不然,他怎么会在那日越墙而过见得她也丝毫没有意外?
话问出口,贺思今才觉实在是有些道理。
“夫君莫不是认识那个药商?”
她记得母亲说过,交接地契的时候,来的是个儒雅的中年人,还是个药商。
“还是说,夫君就是……”贺思今小心试探,偏头去看身边人,“那个中年人?”
“……”宴朝垂眼,瞥见她神采奕奕的目光,堪堪止步。
“哎!”贺思今跟着猛地停下,手指已经下意识就拽住了他的袖摆。
宴朝抽回衣袖,也不答话,单是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只精美的锦盒来。
小姑娘注意力被吸引,瞧住他手中的盒子:“这是什么?”
“送你。”
贺思今憋着一肚子的问题便就全数散去,她张手接过盒子打开。
里头躺着的,是一根青玉簪。
简单的制式,仍旧是莲叶的细纹,与那之前的白玉扳指,如出一辙。
像是出自一人手笔。
思忖间,一只修长的手指便捻了那根簪子。
她跟着抬眼,便觉耳郭被轻轻托住。
!!!!!!!
“别动。”男人拿着簪子比划了一下,而后,细致地替她簪上。
她自然是不敢动。
温润的指腹还贴在耳畔,他离得近,只要她想,甚至可以数得清那俊秀的眉睫。
青玉沉静,落在她乌黑的发间。
宴朝端详半息,撞上小姑娘一瞬不瞬瞧住自己的眼。
手指便就顿在了鬓边。
贺思今慌忙别过眼,伸手去摸簪子。
它好好地戴在发上。
脸却已经红透了。
那干燥的指腹略微一缩,终是撤下。
“夫君这是?”
今日是她的生辰,只是因为赐婚她早早嫁于他,所以这本该隆重的及笄礼也就免了。
可是,宴朝凝视她,即使没有赞者,无人观礼,能亲手替她插簪,也算是礼成吧。
“贺思今,生辰吉乐。”
“……”
倒春寒的风,该也是热的吧?
贺思今无比确定地想。
否则,她为何会突然春心萌动呢?
一直远远跟着的廿五已经停下许久了,瞧也不是,不瞧也不甘心,于是就低头想找个盟友,谁曾想,这一低头,就瞧见那个叫阿锦的丫头忽得瞪大了眼睛。
他忙慌跟着去看。
顿时,人都快要石化。
他瞧见,那向来与殿下相敬如宾的王妃,正踮起脚,勾下殿下的脖子。
然后!然后!然后!
他伸手去推阿锦:“王王王王妃她,她她她她,她亲!亲殿下了?!”
被推的丫头也震惊极了,一个字都答不上,慌得也不知是该立定往后转,还是先捂住眼睛。
比她更慌的,是贺思今。
唇落在他眉间的下一瞬,她就后悔了。
不仅后悔了,她还拎着裙裾赶紧跑了,跑得飞快。
连阿锦都没追上。
廿五是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跟到主子身边。
不过他觉得主子似乎还没醒神。
“殿下,王妃她已经进府了。”
“……嗯。”
“那咱们进去吗?”
这次,主子终于看了他一眼,廿五立刻闭嘴立正站好。
又是半刻,面前人终于折身进门。
贺思今心口砰砰地踹,生怕宴朝会跟上来。
这一路已经算是狂奔了,直到躲进了自己屋子里关了门,才大口大口喘着气。
阿锦好容易将人追上了,就被拍上的门给堵了回来。
青雀听着声音从偏屋出来,狐疑瞧她:“王妃怎么了?”
“王妃她……”
阿锦眼睛溜圆,恨不得马上绘声绘色地给还原了,不想刚张开嘴,里头就传来一声喝。
“阿锦!闭嘴!”
“……”阿锦捂住了嘴巴,光是此地无银地对着青雀眨巴眼。
青雀是个聪明的,轻手轻脚走近了些。
阿锦这才光动唇不出声地比划开来。
甚至怼着她青雀姐姐的脑瓜子吧唧了一口,激动极了。
两个丫头在屋子外头都死死憋着笑没敢惊动里头的人。
奈何她们家王妃疑神疑鬼,又提声问:“人呢?!”
“来了来了,王妃可要就寝?”阿锦赶紧回。
贺思今伸手拍拍自己的嘴,有些懊恼。
拍完又抿了唇,觉得这辈子的脸,大约也是丢光了。
总之,又羞又恼。
两个丫头终于进去伺候的时候,一声都没敢吱。
这边廿五也没淡定多少,只不过他家殿下实在是端得厉害,到现在也没个反应的。
光是打王妃院子外头过了几圈,最后还是回了书房。
然后就再没叫他进去伺候。
廿七皱眉瞧着他精神抖擞的模样,虽是纳闷,却也没多问。
直到廿五快要憋出内伤的时候,他才终于体恤了一回:“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