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一转,人又往里去。
可是总不能与他一起脱衣裳吧?
岂不是更尴尬。
等门吱呀再开的时候,贺思今只来得及爬上榻。
顾不得许多,她猛地一撩被子滚了进去。
床贴着墙,她也贴着墙,一动不动。
墙上烛光造出身影,那身影慢慢近了些,而后,倏地,屋中一片黑暗。
甚至,她能嗅见灯芯熄灭后的一点清焦味。
她才突然想起来,被褥被廿五搬去了书房,现在榻上,只这一床裹在自己身上的。
床畔沉下,她终于离开了相亲相爱的墙面。
“夫君,被子。”说着,将一边被角伸过去。
黑暗里,男人接了过去,肩头微凉,是撑开的空间窜进的一点凉夜。
不等她去压,被子覆下,肩头贴上了一点温热,是他靠了过来。
是了,被子就这么大,哪里能留那么大的空隙。
“大婚那晚,”宴朝的声音在这夜里,清明非常,带着一丝心怀都躺平的慵散,“我吵到你了吧?”
“还好,不算吵,贺思楷小时候才是真的吵,隔着院子,我都能听着他的啼哭。”
枕边窸窣,贺思今知道,是他转过头来,原本就那么近,她平平僵直地躺着。
“谢谢。”千言万语,便就只化作这两个字。
贺思今被这突然的致谢扰了头绪,所以他之后去书房,原是为了不吵她?
不是因为青雀口中的血气方刚啊?
“夫人先睡。”宴朝道,免得他又叫她难得入眠。
贺思今拉回胡想,却是接了一句:“夫君经常做噩梦吗?”
“……”
“会梦到什么?”怕是僭越,贺思今又补充,“岑州的老人都说,若是做了噩梦,就一定要对身旁的人说出来,坏事儿不吐出来,会越来越坏的。”
闻声男人只极浅极浅地,似是喃喃:“是吗……”
“嗯!”她肯定,而后轻轻又道,“夫君若是不嫌弃,也可以与我说。”
这句之后,她便就又想起,以宴朝的性子,怕是不愿讲的。
前世里,她与他日日相对,也没曾知晓他究竟是为何存了死志。
不想,晚夜沉静半晌,男人的声音又起。
“我梦见一双眼,我爹的眼。”
贺思今扭头,透进的月光下,她瞧见男人颤颤的眼睫。
宴朝侧身躺着,他闭上眼,记起那无数次梦见的场景。
高高的城楼,掌中长弓,箭羽震震。
满弓之下是那双瞧上来的眼,四目相对间的一瞬惊诧,带着犹疑的凝视。
而后,是无边无际的怅然。
他能听见箭羽入血肉的声响,细腻地,一寸寸绞杀着他的五感。
眼前场景忽变,还是那把长弓,那根箭羽,这一次,却只钉在了马前尘上。
军队列阵,他自城门后行出。
他瞧见男人突然奔马长枪而来,直逼面门。
不变的,是他瞧向自己的眼神。
连着骤变的,是收起的长枪,探出的手。
然而,十几道箭羽齐刷刷袭去,鲜血汩汩。
他仿佛看见那人笑了,又仿佛听他无声地唤了一声。
可他终究是没有听见。
这一次,他清晰地看见一剑入喉,长枪落地。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只记得柔软的指腹落在鼻翼。
湿漉漉的。
宴朝便闭了嘴。
耳边,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他咬了牙,终于,复又平静道:“我想,这便是我的前世今生了吧。”
“你知道吗,每一次,他都认出了我。”喉头滚动,他稍停一息,才继续说完,“是他先放了手中的枪。”
“每一次。”
贺思今只觉心中的悸恸并不比他少。
可她分明也清楚,这般的痛楚,又怎会感同身受。
指腹已然干燥,仿佛刚刚那一滴泪不曾落下。
黑暗里,宴朝听见她说:“可是每一次,你也认出他了。”
“夫君,他知道的。”
“今生他奔马来见你,便是死局上的一条生路,是他为你觅的路,也是他想要你走的路。”
“他要你活。”
睁开眼。
面前的眸光闪动,似天上星。
第89章 拒绝 ◇
◎是不是……他们就……◎
宴朝唇角微动, 最后,伸手握住那刚刚抹过鼻翼的柔荑。
贺思今没挣,她能感受到男人这一握, 不带一丝情yu, 仿佛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寻找一个支撑点。
他累了。
“夫君, 睡吧,”她说,“没事, 我在。”
“嗯。”
约是这段日子舟车之苦所累, 这一晚, 贺思今睡得很好。
醒来的时候,宴朝不在身边。
她瞪着眼瞧着床幔,想起昨晚他的那滴泪。
竟似是幻觉。
抬起左手, 就是这只手, 沾染的湿。
后来,那湿意散去, 被他轻轻握住。
她已然记不得他握了多久,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
“阿锦。”
门应声而开,阿锦进来:“王妃现在起来?”
“殿下出去了?”
“一大早訾少帅就过来了,说是带殿下去早市瞧瞧。”阿锦拿了一件水碧的衣裳来,“殿下说等王妃醒了,就叫周大夫过来瞧瞧,这会儿周大夫就等在外头呢。”
说起这个,主仆两个心知肚明。
无法,贺思今洗漱完又叫周大夫把了脉, 确定是无事了, 后者才领了银子回去。
贺思今将宅子逛了一圈, 虽是比不得朝王府,但是这府邸也属实够用了。
书房里的椅子上还摆着锦被,应是还来不及铺开。
她环视一周,这书房也没有京中的大,倘若是再放一张床铺进来,势必还得将一应摆设挪地儿。
阿锦跟在后头:“王妃想什么?”
“我在想……你把这被子都抱回去吧。”
“抱回去?”
“你看,殿下歇在我那里,訾姐姐就不好过来拉我去晨练了。”贺思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解释,“这么好的挡箭牌,必须要用的。”
阿锦想起来:“对对对,今晨訾大小姐确实来过,听青雀姐姐说殿下还在王妃房中,才又气哼哼走了。”
“她还真来了?!”贺思今觉得这郗州未来的生活堪忧。
“嗯!”阿锦点头,“比訾少帅来得还早。”
真是要了命了。
阿锦说着又问:“啊,那现在殿下出去了,訾小姐不会……”
不等贺思今说话,就有府卫过来报说訾小姐来了。
一时间,阿锦不知道该扇一把自己这张乌鸦嘴,还是该心疼自家王妃。
“怎么回事儿,你看你这如临大敌的样子。”訾颜牛饮了一杯茶水下去,挥了挥手,“哎,你们先下去。”
阿锦青雀没法,瞧了一眼主子,得了应许才退下。
訾颜瞧着她们都出去了,才道:“放心吧,我今天不给你扎马步。昨天我回去想了一下,这一口也吃不成胖子,你刚来郗州,还是先适应适应再说吧。”
“訾姐姐怎么想明白的?”
“那不能告诉你,反正就先放你一马吧。”訾大小姐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近,“你知道我听着什么了吗?”
“什么?”
訾颜耳根子一热,立刻就跳远了:“訾姐姐!”
“哎呀,你怎么一惊一乍的,这可是我偷听的,你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当然是对朝王什么打算了!”訾颜道,“我可是把情报都告诉你了,去不去,随你。”
“夫君……不是那种人。”
“昂。”訾颜敷衍地一点头,“所以,你究竟去不去?”
未时将过,廿五回来传了信,道是王爷今日晚回,王妃不必等。
訾颜便就托着腮,一副你看看没骗你吧的神气。
“若是我与姐姐一起去,会不会叫人发现了不好?”
“哪里不好了?这郗州不比京中,夜市本就是子时方歇,还不允许人出去走走了?”
半个时辰后,贺思今看着訾颜的一身装扮,实在是有些不敢恭维。
“我觉得还是不要……”
“贺思今!”
被定在当场的人无法,只能重新捱过去。
“这可是我托人特意找来的西戎男子衣裳,”訾颜周了一圈,“不然咱们大宁的男装,穿出来骗鬼么?也太假了。”
贺思今被迫端详了一下,这西戎服装确实是宽松,衣襟上巨大的皮质衣领繁复,不显身材,加上訾颜本就是女子中高挑的,这般穿着倒是有些雌雄不分的豪迈。
可等到她再往上瞧见她訾姐姐人中边的两撇小胡子,实在是不忍直视。
“啧,你看着我!”訾颜摆正她脑袋,“我这还不是牺牲自己成全你?!我呢,就是西戎商人,你就是我的小侍婢,来来来,面巾戴上。”
相比较訾颜不知哪里弄来的胡子,贺思今身上这西戎侍女装可就正常太多了。
甚至,还有纱巾遮面。
“你确定夫君会在这里?”
“当然了!”
她们身后,是一座热闹非凡的楼宇。
这楼宇建了足足三层,灯笼五彩缤纷地坠在檐下,每两盏之间不足半丈,是以,夜市中就数这儿最为夺目。
外间是各色摊贩,羊杂汤的铺子夹在胭脂水粉车与手艺石雕中间也毫不突兀。
大有一种自成一脉的随心所欲。
贺思今不禁感叹了一声:“没想到一座边城,竟会如此繁荣。”
“以往不是这般的,也就是半年光景吧。”訾颜道,“西戎没与大宁通商的时候,这只是一座存放部分辎重的小楼罢了。后来西南大营离城南移,有商人买下了这座楼,又加建了一层,这才成了如今的探春楼。”
二楼最东边的房间中,银红锦衣的男子抿了一口茶水。
“公子,”边上立着的人道,“他们进去了。”
说话间,门外有人敲了门,妖娆的声音道:“公子~~~姑娘来了。”
锦衣男人一抬手,边上人便就道:“进来吧。”
下一刻,只听丁玲声一路从房门处而来,来人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腰间缠着银片串起的腰带,这声响,便就是银片发出的。
女子美丽极了,带着西戎深邃的眼窝,又不缺大宁女子的温婉之气。
她翩翩似蝶般停下步子,拿眼直勾勾瞧着桌边的锦衣男人:“公子这位侍卫的声音听着耳生,想必是是第一回 来?”
“有何讲究?”
“讲究谈不上,只不过,公子若是第一次过来,当要尝尝我们这的濯春茶。”
“可。”
那女子便就袅袅一礼,复又退下。
她出去的时候,锦衣男人依旧气定神闲地喝着手中的茶。
倒是边上的忍不住了:“公子,这探春楼,又濯春茶的,属下怎么觉得听着就不像是好的?”
“再等等。”
不多时,女子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壶茶。
“你先出去。”锦衣男人道。
“公子……”
“放心,琉玥一定照顾好你们家公子。”
待人离开,女子才巧笑倩兮地往那男人身上偎去:“公子的人,好谨慎啊,倒像是我这一介小女子,会害了公子般。”
男人并未动弹,亦没有介意她贴身而来,只垂眼瞧向那茶:“这濯春茶,有何独特之处?”
“公子尝一尝,不就晓得了?”女子又是一笑,越发离得近了,红唇险些要贴上男人的耳垂,声音蛊惑,“保管公子飘飘欲仙……”
“是吗。”男人捏着杯盏,细细瞧着绿色的茶水。
“公子怎么光瞧不喝?莫不是想要琉玥……亲口喂你?”
她的手指已经抚上杯盏,指尖有意无意地掸过男人的手背,就着他的手,她俯身含了一口茶水。
就在她肆无忌惮地,即将要吻上男人时。
外头突然一声喝:“让开!”
下一刻,房门被踹开。
一抹小胡子的怪异男人站在门口。
“你……怎么是你!”怪异男人骤然转身,一把揪住了门口的护卫,“他呢?!”
“谁?”
“訾姐姐。”贺思今已经瞧见那边二人的暧昧姿态,可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訾颜是追着一个银红锦衣的男子进来的,那人身形与吝惟一般无二,只是追上二楼之后,便就没了踪迹,到现在,屋里坐着的男人确实是一身银红,可却……
桌边人目光一震,几乎是瞬间起了身,他死死盯着怪异男人身边戴着面巾的女子。
訾颜恨得跺脚:“我分明瞧见他了!”
她这一出声,被掀下去的女子才反应过来,她擦了擦唇角的茶水,站了起来:“原来,这儿还有一位乔装打扮的小美人儿呢?怎么?来找你的如意郎君?”
“我呸!爷是个纯爷们!”訾颜瞪她,有些瞧不上她那招摇装扮,不过她不想与她废话,只看向她身边的男人,“他呢?!”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袭过窗外。
訾颜眉眼一挑,顾不得许多,直接从窗上跃下追了上去。
琉玥一直笑着的眉眼忽顿,脚下一动,似乎也想要再进一步,却是生生顿住步子。
身后,刚刚一直不曾正视她的男人突然道:“琉玥……或者,该称你为柳月?”
“……不可能……”
男人没说话。
终于,叫琉玥的女子一哂。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贺思今人是有些木讷的。
她跟着男人一起出的这探春楼。
只是,走出去的一瞬,晚风终是将她吹醒了去。
身边人仍是穿着一身银红,她甚至还可以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气。
是刚刚那个叫琉玥的女子留下的。
她低头盯着路,一不留神,就叫那旖旎的一幕浮上脑海。
刚刚那女人,是要去吻他的吧?
他没有动。
是不是……是不是如果訾颜没有踹门,他们就……
身边的小姑娘越走越急,宴朝终于是伸手攥住了她胳膊。
不想,手指却是被一点点摁下。
她在拒绝。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解释。
“殿下,我今日转了转宅子,发现东屋的软塌摆在书房,正正好的。”贺思今扯出一个笑脸,“一会回府,我就着人替你布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