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的王妃大约也是如此。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执着的是什么问题。”
宴朝瞧了,终于惜字如金道了一句:“多谢。”
廿复本已经丢了笔,闻声又躬身伏在案上挥毫。
再垂眼,只见纸上有多了一行字。
“还有,我决定往后用手语与你说话,这他娘的太累了。”
宴朝掀起眼:“吃药就是。”
“……我、不!”倔强的前傲娇公子转身就走。
宴朝从一众因为写得快而有些鬼画符的纸页中,抽了一张来。
出神半晌,脑中划过的,皆是与贺思今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此生初见开始,到那日他落在他与琉玥身上的目光。
她会执着于什么问题呢?
会是什么问题呢?
承安殿,宴正清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一边的宫人一句陛下尚不及出,就见那座上人摆了摆手。
“无妨。”他自己拿了帕子擦了唇角,伸手丢进火盆中,“朝王那边,可有消息?”
“回陛下,已经安顿下来,这些日子朝王一直在查郗州往来通商的细目,”宫人一行说,一行上前将那火盆中的炭火挑了挑,“至于其他的,探春楼的琉玥姑娘也帮了不少忙。”
虽说京城不比西南暖和,可此时已是春日正浓时,这火盆,到底夸张了些。
只是上头那人不开口,这炭火便就一直烧着。
宴正清像是有些累,许久,他才淡淡嗯了一声。
“你说,他会怎么选?”
帝王发问,哪里能不答,只是宫人年纪大了,虽是跟着宴正清几十年,终究还是没敢下定论:“陛下下旨让朝王去郗州,朝王接了,还带了朝王妃一并过去,可见诚意,这就够了。至于朝王如何选,陛下心中定是比奴婢清楚的。”
“呵,福盛啊福盛,你也是越来越狡猾了。”
“奴婢不敢。”福盛颔首笑了,而后才重新道,“贺大人从云州回来了,陛下不若还是叫他瞧瞧。”
“朕的身子,朕自己知晓。”宴正清闭了闭眼,压下口中腥甜,“现在还不是叫他来的时候,改日啊,你替朕去一趟景华寺,瞧瞧她吧。”
“是。”
郗州城各机构重新整肃起来。
宴朝每日早出晚归,贺思今却也没闲着。
这郗州城内一应官员家的女眷,她这几日也算是见了个遍。
不比前时在京中的时候,普氏本就不爱与她们接触,便是后来愿意带她走动起来,以爹爹一个司药监尚司的身份,顶多也就是被关注下罢了。
这儿却是不同,上位是为她留着的,走到哪里,她亦是被簇拥的那一个。
青雀与阿锦也是跟着大抵将这些郗州官员家中情况摸了个清楚。
贺思今心中自然晓得,她们如此殷勤,左右不过是一个朝王妃的身份罢了。
既如此,她总不能白占这一个名头。
“把这个送去殿下书房。”贺思今将一本册子递给阿锦。
后者却是没动:“王妃整理了这么久的名册,便就这般送给殿下了么?”
“不然?”贺思今好笑,“殿下来郗州,总不能什么都去过问訾少帅,毕竟少帅还有军务。再者说,殿下过来,为的就是城建,这城建一事,小到各家井道,大到那城防军备,哪一桩不需要用人的。这人情复杂,各个关系都是一张网,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从女眷口中大概理出些,杯水车薪罢了,怎么,这点小事,还要颠颠儿去邀功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觉得……”阿锦说着话音却是没了,只眼睛瞪圆了,她躬身立到一边,“殿下。”
“……”贺思今背对着门口坐着,这会儿听着小丫头的声音,也有些意外。
这个时候,太阳还未落山,他该是还在外边忙活才是。
“王妃受累。”他说。
这一声终于叫她反应过来,转身起来。
阿锦知趣关了门出去。
贺思今攥着册子,便就递了过去:“给你。”
宴朝接过来翻了翻,上头是细致写着的各官员家中情况,包括女眷家中营生,所有商铺等,还有一些小字,记得是各家关系亲疏。
“帮不上什么忙,”贺思今见他翻阅,便道,“若是无用,也没关系。”
“有用。”宴朝合上册子,“谢谢。”
他说得郑重,不像是骗人,贺思今心下稍安。
她与宴朝,不算是闹别扭,所以,这会儿也不算是尴尬。
只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扪心自问,她确实有些生闷气的嫌疑,可每每当她再问自己一声,究竟是气的什么,结果却是未知。总不好是,想要他为前世的冷漠道歉吧?
属实无理了些。
再者,又凭什么呢?
就凭她,先动了心吗?
沉默间,余光扫见男人坐下,正自行斟了茶水。
“殿下!”贺思今忽得想起,上前一步。
手指一顿,男人抬眼。
“这杯子,是我用过的。”她道,“我……我给你重新拿一只来。”
“……”眼看小姑娘伸手过来,宴朝下意识撤开胳膊。
贺思今不察,捞过去的手指便被逮进一只大掌中。
!!!!!!!!!!
“贺思今……”
男人掌心滚烫,贺思今惴惴瞧下,不过三个字,却叫她怔在那脉脉眼波中。
第94章 怎么 ◇
◎怎么可能无事?◎
万籁寂静。
贺思今只觉那双眼中, 似有千言万语。
她退了一步,男人的眼眸跟着一凝。
“殿下喝酒了?”
“没有。”
回得肯定。
贺思今目光便就落在他握紧的手上。
宴朝翻掌,轻轻捏上她的脉, 仰起头来:“上次的问题, 王妃还不曾回答我。”
他稍顿, 感受指腹下的跳动:“所以,上辈子,我确实叫你失望过, 对吗?”
指下的跳动加速, 他一瞬不错地望着那双潋滟的眼:“没有过去, 只要失望过,总归不会过去的,你还记得。”
抑制不住地, 贺思今挣了一下, 护住了自己的手腕。
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欺骗自己。
一针见血应如是。
她的心思太难猜, 宴朝想过自己为何不是吝惟,为何与她一起重生的不是自己,为何他只能如同局外人一般,眼看她低落,眼看她强颜欢笑。
甚至于,他有些无端的恨意,恨那个前世里的自己,为何没能好生善待她。
如若他没曾叫她难受,她又如何会在那样一个节点, 忽然地疏离。
好似那一幕, 是刺到她的棘。
这根荆棘仿佛是铆足了劲, 誓要将她的记忆都拖出来鞭挞一般。
那一日,他去问廿复,终究没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理由。
直到刚刚,直到她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若是无用,也没关系”,他才忽然意识到,她是在不安。
似乎在她心中,她于他而言,终究无甚重要,哪怕是她分明认真相助,也不敢求一个认可似的。
念头一闪而过,他突然觉得心疼。
等不到一个回答,他起身,动作极轻,生怕吓到她。
纵使如此,贺思今仍是伸手按住了桌沿,身子又退了一步。
“我……我没有你想的记性那么好。”她终于开口,“只是,恐怕是一朝身死,妄生执念吧。”
宴朝便停下,只隔了几步:“执念?”
“毕竟相伴半生,临死,也没得你一滴眼泪,总觉不甘。”无法将隐秘的心思说明白,可也知哄骗不得,贺思今转而轻松道,“想着,你既那般无情过,那……那……”
她那不出来了,男人却是接过话去:“那今生,也必不是良人。”
“……”有些惊诧,贺思今却又无法反驳。
毕竟,他又说了实话。
这便是默认了,宴朝心中微沉,面上却是淡淡一笑:“原来,如此。”
贺思今斟酌想要找补一句,可待到张嘴,顿觉语塞。
片刻,她终于想起来:“你还要喝茶吗?”
“……用膳吧,”宴朝答,“今日訾少帅那边送了不少鲜蘑来,廿五已经拿去了厨房,该是做好。”
“好。”
都说这西南的蘑菇好吃,府里的厨子却是不大会做,事关吃食,府里不用其他外边的厨子,直到最近,贺思今与女眷们一块儿熟悉了些,也叫厨子跟着去人家府里学了些,这算是正经吃上些郗州口味。
碗筷都摆上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贺思今是个没有什么口腹之欲的,这一点訾颜不知道感慨过多少次。
但即便如此,鲜美与否还是能一口尝出的。
也不知是最近后厨的厨艺见长,还是这鲜蘑确实功臣,入口惊艳。
“这是白蘑,最适合做汤羹,你尝尝。”宴朝替她盛了一碗。
自打刚入城那日喝了訾颜送的那晚后,她还当真没再尝过蘑菇汤了。
入口清淡,却回味无穷。
贺思今不好意思一人喝,遂又替他也盛了一碗。
倒是不需得边上伺候的青雀和阿锦,两个丫头没插上手,识趣退出去。
“听闻王妃之前买了濯春茶?”
“嗯,买了些,”贺思今答道,“与探春楼里的差了些味道。”
“此茶生在山阴,鲜少能养活,所以产量少,探春楼都是高价收的最早的一批,市面上的,大约缺了点意思。”宴朝说完,复又问道,“王妃喝得惯么?”
“其实,倒是没觉得好喝,还有些说不上的味道。”说着她又舀了一口汤,灵光乍现,她低头看向碗中,又凑近了些闻了闻。
“怎么?”
“殿下方才说,濯春茶生在山阴?”
宴朝一愣,点头应是:“王妃觉得哪里不对?”
“岑州也产茶,虽然不多,但是我听表兄说过,茶树喜光,不至于暴晒,却也不好长期在阴湿地界,这阳光雨露一点也不得少,算是十足娇气的。”贺思今说着,将手中的碗往他那边递了递,“反倒是蘑菇,大多喜阴。我一直觉得那濯春茶有股很熟悉的味道,很细微,刚刚突然想起,殿下你闻。”
“……”宴朝眼见那递到面前的碗,倒是忘了自己手上原就端着,单是就着她的手低头。
“怎么样?”贺思今问。
老实说,宴朝并没闻出什么来,也许是小姑娘的袖间香扰了嗅觉。
“王妃是觉得,那濯春茶,其实是一种蘑?”
“有这个可能性。”贺思今道,“之前訾姐姐与我说,西南的蘑菇好吃,却要注意些,因为有的蘑菇,是有毒的。”
想了想,她又道:“我与官员家的夫人说起过探春楼,她们虽是都不喜此楼,却也承认,这楼中生意,到底是与烟花之地不同,楼中也确实只喝茶,不做其他。”
“可是单单用茶水留住男人,总也不现实。”说着说着,贺思今越发肯定起来,没留意到边上同是男人的宴朝微微挑起的眉心,“我就想,倘若是这茶中原本就带了些叫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呢?”
言罢,她放下汤碗抬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宴朝离得如此近。
“咳。”她端坐回来,“当然,这只是我一人之言,殿下想必已经有了定论。”
“本来没有,刚刚才有。”对面道,“炒茶工艺不同,茶叶醇香的程度不同,倘若是那茶不是茶,而是一种毒蘑——怕是一场腥风血雨。”
“为何?!”
“探春楼背后的人,至今我们还没有查到。”
“……”
怕是自己失言,宴朝没再继续:“王妃莫要担心,无论如何,我定不会——再叫你失望。”
!!!
意有所指,贺思今捏着勺子的手指一紧,匆匆喂了自己一口汤。
宴朝用了晚膳便就出去了,想必是为了濯春茶的事情。
月上树梢也未回。
贺思今熄了灯,睡不着,推了窗户去看那天上勾月。
之前她便就猜到宴朝会来郗州,不会单纯为了城建,如今看来,想必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今日听他言说,此事必不可善了。
岁月难静好,何况帝王家。
希望不是最坏的那个结果。
正想着,忽听风过树梢。
不对!
她披衣而出,只见得两道身影没入暗夜,往书房中去。
这偌大的今朝府,护卫不可能熟视无睹,唯一的解释,便是提前支走。
那刚刚的人——
她跟了上去。
廿五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王妃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不是已经叫廿七将人都派出去了么?
瞧见他神色,贺思今更是确定了:“殿下呢?”
“殿下他……”
“你手里什么?”贺思今太熟悉这个东西了,贺府里从来不少的,“药瓶?殿下怎么了?”
“没,殿下睡了。”
“什么药?”
见王妃根本没听他说屁话,廿五死死抿了唇。
“他怎么了?!”
说话间,里头啪嗒一声。
贺思今没再听廿五回话,推门进去。
里边,椅子倒在脚边,宴朝散着头发,透进月色惨白,他扶着桌沿,抬眸看过来。
一瞬间,贺思今险些梦回惊见前世里,那个雪夜下癫狂的男人。
“谁!”他肃声问。
“殿下?”她忽得觉出他的不对来,伸了左手去触他额头。
不算烫。
人却是不对劲的。
许是突然覆上的手太过不由分说,男人顿住。
然后,他反手逮住。
宴朝没有应声,除了扣住她的手指收紧。
“你……你怎么了?”顾不上许多,贺思今另一手扶住他,“宴朝!”
不知这句话哪里不对,眼前的男人忽得一甩头,原是盯住她的目光沉下,再睁眼,却已经有些赤红。
手指是这个时候骤然松开的。
“贺思今。”他道。
“是我。”
“回去。”
他躬身去拣那张椅子,身形还有些不稳,却仍是将那椅子摆正了。
“你得告诉我,你怎么了。”贺思今倔劲上来,“晚膳还好好的,怎会如此?!”
宴朝偏头,对上廿五无措的脸,后者会意,立刻上前一步。
“没问你。”贺思今头也不回道,“我问的是你们王爷。”
“……”廿五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