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訾家, 除却这訾老将军是宴朝的师父,这訾颜、訾昶也是打小与之相熟的。
贺思今问:“夫君信吗?”
“证据在,不容不信。”说到这, 宴朝太阳穴突得一抽, 暗道不好, 他定了定神,重新启步,“这次我来郗州主理通商事宜, 除了西戎, 还为了这番人之事。”
贺思今倒是不曾听说过, 难怪他一来就去了督港府。
她跟着一并往前走,细想想才道:“我听郗州官员家的女眷提起过,这郗州外往南些就是海, 海边有村子, 都是渔民,所以郗州鲜货不少, 与盛产的蘑并称双绝。之前郗州这边闭塞,海鱼大多送不出去多少,后来这郗州与西戎通商后,海鱼也往西戎送去,朝廷还派了司工监的人下来,是以才有了出海长船。”
她顿了顿:“可这与番人何干?”
“与西戎通商半年来,加上这出海长船投入使用,南域岛国也开始往来,名曰夜覃。夜覃极早便有之, 前朝时候, 曾有帝王派人过去, 只是后来朝代更迭,无暇南顾。加上这水上事,总归是费力的。
“这夜覃虽没有大宁地域辽阔,却也不是蒙昧未曾开化之地,甚至说,与大宁的发展不相上下,唯一不同,大约便是他们占水,我们占陆。”宴朝一叹,“可也正因为这海域连通,夜覃曾多次扣下我大宁的渔民船只,督港府派人与之多次交涉才得归还,后来,便就定下了协议,渔民出海不近夜覃。督港府在海岸设有趸船,查实来港番人。”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贺思今听明白了,“但凡协议,总需威慑。郗州本已是边城,大宁亦不曾设水师,听说是从驻守西南的訾家军中临时划出的水师编制。”
“是。”宴朝点头,“可如今,督港府的往来船只,登记在册的有出入。”
“倘若訾家真的与番人有染,而探春楼背后的人是番人,这楼中又存着这般毒物……”贺思今想想都觉得有些冒冷汗。
“思今,来此之前,我没想到会有这般牵扯。”宴朝微微蹙眉,“你……”
“我不走。”贺思今道。
步伐一滞,前边,是她的院子,里头亮着灯盏,阿锦与青雀的身影在檐下,正巴巴往外头望着。
在男人松手之前,贺思今先行一步将他衣袖攥住。
“我哪里也不会去,若前头是坦途,我跟你一起走,若前头是阴谋,我就陪你一起踏。”她挑眉看上,“你可知昨晚你失去意识的时候,说过什么?”
昨夜——
宴朝头又开始疼起来,他忍着突然袭来的锐痛,低头看住她。
“你说,如果我一直在,如果五年前,你追上我,是否会不一样。”迎着月光,贺思今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再没有如果了,从今往后,我一直在。”
怎么会有一个时候,让人在剧烈的痛楚和汹涌的甜蜜中游移,怎么会有一个人,分明小小的身形,却仍旧妄图将他扛在肩上——
思今啊……
按住头的时候,喉中腥甜,什么都如同卷进一滩混沌中,看不清晰也瞧不清楚。
唯有那只攥着自己的手,一直坚定地不曾放开。
“你……你先进去……”
贺思今半抱着人,知他定是反噬的劲起来,爹爹说过,这上瘾的毒物,一旦反噬必要半条命去,可也只有挺过去了,才算是摆脱。
“你想回哪里?书房?然后呢?昨天拿剑划左手,今天要划右手吗?你有几只手?”
不由分说,她提声:“青雀!”
檐下二人眼睛一亮,赶紧奔了过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阿锦惊疑。
“席上吃了酒,扶着点青雀。”
眼见着主子进了王妃院子,廿七不放心,抬脚想要跟进去,却被拦在了院门外。
面具闪着寒光,那拦住他的人却是收手抱了胳膊。
“殿下有些不对。”
廿复瞪他一眼,左右没摸到纸笔,开始比划。
廿七瞧得费力,半天才理解过来:“你是说,交给王妃就行?”
廿复拍了一巴掌,表示在理。
“可是王妃她毕竟是女子。”
话没说完,面前人似乎是觉得烦,扬手示意他跟上。
“去哪里?”廿七问,“我还没告诉殿下。”
一块令牌被丢进了怀里,他眼神一跳:“这是殿下的意思?”
廿复没答话,人已经往外掠去。
郗州城的夜市子时方歇,此时子时将过,街巷中只偶尔一声犬吠。
廿七跟着人落在了踏春楼后的一处小院内。
须臾,小屋中烛火一闪,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眼熟,廿七认得,这不是那第一日入郗州的时候就碰上的女子么?
探春楼的领茶姑娘琉玥。
这个时候,她一个姑娘,怎会来此?这是要见谁?
廿复却是毫不意外,只招了手命人近前。
廿七凑近,发现他站的地方,墙面竟然有一条寸余窄缝。
透过那条缝,他终于瞧见里头坐着的人,竟是訾昶!
怎么会是訾少帅?!
廿七满眼的震惊,廿复却只分毫不错地盯着里头人。
訾昶瞧见进来的人,只问了一句:“如何?”
“昨夜情急之下,我点了一片秘制的濯春茶放在房间中的香里,可惜,他的手下突然赶来将人带走。”琉玥叹气,“不过好在是少帅没有暴露,他们直接回了今朝府,今日早间才出门。”
“濯春茶竟原是这般用的。”
“少帅就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琉玥道,“琉玥知晓少帅一早就对这濯春茶怀疑,可茶就是茶,不过是泡来喝是一个滋味,燃香又是一个滋味罢了。少帅,琉玥将它的秘密告诉了你,也算是坦诚相待,日后……”
“琉玥姑娘女中豪杰,本帅自不会亏待于你。”
“那琉玥就先行谢过少帅了。”
接着,琉玥又是一笑:“不过少帅可知,今日宋长史大清早就去了今朝府,琉玥还接到消息说,他与朝王殿下密聊了一个时辰,少帅可担心?”
“宋青炀……”訾昶一哂,“不足为惧。”
“那琉玥,就恭祝少帅心想事成了。”
訾昶沉眼观她,忽而问道:“听说朝王入城第一日,就已经认出了你来。琉玥姑娘似乎也替朝王出了不少力。”
“少帅说笑,区区一个濯春茶罢了,如果这也算是出力——少帅,你相信吗?让朝王知晓这濯春茶究竟是什么,只会对我们有所助益。”
“哦,是吗?”
“自然的……”
后边的话,廿七没听成。
廿复已经提了他一起往外跃去。
想他武功之高,竟然还被人提着跑,廿七几下就逃脱出来,足尖一点。
直到回到今朝府,廿七还有些不甘地往面具男子脸上看去。
“别看了,后头的内容就不是什么好听的了。”廿复比手画脚的,廿七猜了个大概。
“为何?”
这个问题倒是叫人没法答,廿复愣了半刻,才终于将两掌一并举到了廿七面前。
“?????”
廿七只觉面上有风窜过,是廿复两掌狠狠拍了下去。
不多不少,将好三下。
“啪!啪!啪!”
拍完,廿复摊手一个耸肩,离开了。
徒留廿七傻不愣登站了半晌。
何意?
廿复心叹一声。
宴朝怎么会带出来这么纯情的护卫啊?
绝了。
内院中,贺思今将青雀二人都屏退了,亲自拧了帕子过来。
宴朝手指还死死扣着床沿,面上皆是细汗。
她不知道那噬心蚀骨的该是何体验。
前世里鸩酒入肠的时候,她也觉得疼。
可那也不过是半刻的功夫。
眼前人,却是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此时宴朝闭着眼,贺思今拿帕子替他擦了脸。
这样的反噬,廿五说该是还有几次。
要想彻底摆脱,就得生生受完这痛楚才行。
所以,纵使有爹爹给的清毒丸,刚刚正在劲上的时候,是无用的。
唯有现在人挺过来,才能辅助解毒。
倒了一粒药丸,贺思今俯身看下。
宴朝虽是身体不得动,脑中却是清明极了。
这亦是反噬要命的地方,即便是再痛楚,身体的每一个神经的跳动,他都能清明地感受到,哪怕是现在,他躺着,似是已经昏睡。
他想要睁开眼,安慰一下身边的姑娘,可便是这一条,他也做不到。
忽得,他听得她似是笑了一声,而后轻轻道:“夫君,这大约就是投怀送抱了吧?”
什——么……
一颗小小的丸子被推进了口中。
下一瞬,唇上馨香。
喉头滚动。
那丸子便就和着刚刚渡进的水一并滚下。
贺思今的手指落在他喉边,感受到吞咽,顿松下一口气。
她微微起身,低头看向那张睡颜。
原来,承认喜欢一个人,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么……大胆。
意识到这一点,她才张皇欲要撤身,不想,身下一动。
将将还合着的眼睑慢慢掀开,墨玉般的眸深深瞧上。
“贺思今,”他拿眼描摹她的脸,一笔一划,最后,落在了她殷红的唇上,千言万语,终觉冗长,他微微探起身来,“我爱你。”
这么——炽热。
好似纠缠的唇。
第99章 无憾 ◇
◎酸苦不叫咸◎
待重新倒回软枕, 墙上的身影重叠。
宴朝不是个混蛋,也做不了混蛋。
昨夜是他莽撞,今日, 他自是不能再伤害她。
趁着意乱之前, 他退开些许。
眼前的唇□□人, 宴朝死死咬了咬牙。
贺思今撑着眼看他,眼波流转。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
“前世今生, 都爱你。”
声音淡下, 清毒丸的药效上来, 男人的声音渐渐仿若呓语。
“……只是你……不知道……”
宴朝的梦从来是不讲道理的鲜红一片,直到再次遇见她,才终于开始有了其他的色彩。
梦中, 他们一起走过了五年的岁月。
那是她口中的上一世吧, 初见时,她浑身染满了脏污, 从门外奔进时,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他站在檐下,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只是,她却是盯着他,用恨毒了的目光。
后来,他命老管家将她从奴业司带回了朝王府。
她想杀他,一直都想。
他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央家制的匕首小巧, 他便给了她。
此后, 她日日绞尽脑汁地毒他刺他, 却也在他犯病癫狂的时候,安静地陪在一侧。
她那么恨他惧他,却在他最为无助的时候,守了他整整一夜,醒来,身上是她披上的大氅。
她偷偷瞧他写字,他便就手把手教她,直到她终于写得与他一般的字体,用他的字偷调七司卷宗。
贺家往事早已被抹杀,她又能查到什么呢?徒增伤心罢了。
宫中下旨问起,他便就一把火烧了,回首,瞧见她兔子一般的眼。
后来,她还亲手做过一盘月团,应是老管家担心他绝食特意去拜托的吧。
朝王府的厨子做不出那般酸涩的滋味,可他一个不漏地都吃了。
他想,可能,她那便是那糟糕的一辈子,最大的念想了吧。
只是,梦中的一切都是坏的,包括他们的结局。
元夕,是她及笄的日子。
他却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眼。
那是他要照顾的人。
她活着,或许便是他唯一的慰藉。
可他要做的事,是万劫不复。
所以,他总想,等她及笄,将她嫁出去。
安安全全的,什么都不知,什么都忘却。
一辈子。
然后,一切虚妄的罪恶的都该由他亲自送进地狱。
可是。
她走了,走在她十五岁生辰那日。
那一日,他替她准备了一个及笄礼。
没有观礼者,没有赞者……
可是,他想,由他亲自为她挽发插簪。
也算是礼成。
可是啊,可是。
“好生安葬。”他已然痴傻,只觉一切变成泡影,了无生趣。
甚至,他僵直地,将自己的衣袍收回,却来不及去抓住她落下的手。
好生安葬,说给自己听,也说给那些暗处的人听。
她是罪臣之女,被帝王赐酒,又怎能善终。
可他必要厚葬她。
她死了,这一切,也就没有等的必要。
安葬完她,便是他提起剑之时。
杀红了眼的他是什么样子呢?
宴朝终究无法自己看见了,可他看得见那殿上人惊恐的人,看得见人人避他入罗刹的神情。可是那又如何呢?
这该死的肮脏的往事,也该有个了结。
剑入帝王喉,他自己,亦是乱箭加身。
我的小姑娘,若有来世——
愿你有高堂在上,亲朋在侧。
然后,永无所憾。
倒下前,他似是于血雾里瞧见一直皙白温润的手,手的主人对他轻轻地笑。
她唤他:“熹初。”
宴朝骤然睁眼。
“醒了?”贺思今就坐在床畔,外头,骄阳高照,阳光洒进,她就在这一片灿烂中俯身,“真醒了吗?”
“我……又说梦话了吗?”他哑声开口。
“说了,”贺思今点点头,“说了挺多,要听听吗?”
“嗯。”
看他沁了一头的汗,贺思今执了帕子擦去。
口中也一点点回忆道:“你让我离远些,说你要一个人静静,说酒水难喝,说冬日太冷,夏天太热,春光太明艳,秋季太萧瑟,还说……还说你爱我,前世今生都爱我。”
宴朝目光一滞。
她说得轻巧如常,他听着都是信的,直到这最后一句,他终于觉出她在信口胡诌。
“你骗我。”
“!!!!!”贺思今原就是真假参半地说着,唯有这最后一句,夹杂了私心,竟是被他直接点破。
可也正因如此,心下不觉便是一凉。
下一刻,躺着人起了身,她收起凌乱的眼神跟着一并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