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朝模模糊糊看见面前身影,月色下更显朦胧。
痴缠的思维混乱,他伸手。
贺思今不及反应,就见那人夺门而出。
他身形不稳,廿五立时上前。
便听铮得一声,侍卫腰间的配剑应声而出。
再见,剑已还鞘。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身手如廿五也没拦住。
贺思今脚步将将到檐下。
沐着月色的男人缓缓回身,手指收在广袖中,一滴血坠地,极小的一点殷红。
“宴朝!”
“王妃!”廿五拦在前头,“王妃请回吧,殿下无事,一会就好。”
“……”
贺思今咬牙,方才男人一闪而逝的赤红的眼她瞧得分明。
怎么可能无事?!
第95章 幻境 ◇
◎她……一直在?◎
宴朝手指微颤, 此时拢在袖中,手掌上的伤口被他狠狠捏住。
片刻,他一字一顿道:“遭人暗算罢了, 可解, 无妨。”
贺思今眼前是紧张的廿五, 廿五身后,是垂手肃立的男人。
许是知道不说她不会作罢,所以, 他选择了直言。
暗算两个字说得清楚明白, 她张了张嘴, 终于哑声问:“当真无事?”
“嗯。”
她沉默,而后,折身出去。
直到确定人已经离开, 站得端直的男人才噗得呕出一口血来。
“殿下!”廿五上去扶住, “不是吃了药,怎么会不起作用?!”
接着, 他忽然想起主子的手:“属下去拿伤药!”
“不必。”男人的声音虚弱,却仍是下了命令,“你也离开,走远点。”
“可是殿下的伤……”
“痛意可以叫我稍微清明一时半会,毒却没有解,你若不想看着本王继续划自己几刀,大可以继续留下。”
“是!属下这就离开!”
“……”男人却是没有力气再回答一般默然往屋中走去。
有那一句威胁,廿五不敢耽搁,几个起落便就消失不见。
整个书房, 不, 是整个王府都沉如死水。
宴朝身形摇摇晃晃, 他扶住门框,手上的掌心留下一道血痕,他却不知道疼。
他一点都不疼,他甚至还有些兴奋。
血腥似乎是刺激到神经的药引,之前的恍惚尚有神志,此番跌坐下去,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之前克制的种种情绪皆是变本加厉,排山倒海般袭来。
表层的五感走失,留下的,是无端放大的热。
这热裹挟全身,烧得周身皮肤似是绽裂,是风吹上都会酥麻的程度。
而后,伴着如堕深渊的失重感,宴朝倒在了地上。
颤抖中,他似是嗅见春风,如雾如雨露,落在他身上。
他睁开眼,瞧见漫天星辰坠下,于天际交界处,有一虹桥蜿蜒至脚下。
光影明灭处,有仙子自那滚滚滔滔的云海中走来。
贺思今进来的时候,就瞧见倒在地上的男人。
屋中只一盏微弱的烛火。
宴朝双唇赤红,不知是因为吐过血还是单纯被他自己咬破。
垂在身畔手掌上,刚刚划开的伤口还在流血。
手掌的主人却全然未知。
他只是怔怔坐着。
瞧见她过来,他似是释然:“原来是你。”
声音亦是震颤,带着自嘲般,平淡而惨烈。
“宴朝。”贺思今蹲身下去,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宴朝。
好似是被拔掉了利爪的幼兽,正在一点点舔舐自己的伤口。
又好似是堕入尘埃中的神祇,正在哀求自己的最后一个信徒。
亦或,都不是。
他坐在那里,了无生机,却满生期待。
他伸出手,贺思今下意识接住。
一触之下,她方觉他已是浑身滚烫,浑不像刚刚她试过的额头。
“你发烧了!”她俯身去抱住他胳膊,想拉他起来。
不想,他却一个用力,将人拽下。
贺思今吃痛,跌坐到他怀中。
腰间被扣住。
“不是发烧。”他道,声音沉缓。
贺思今挣脱不得,按在他肩头。
“宴朝?”她终于发现他并不正常。
“我答应过你,绝不再犯。”他说,“对不起。”
“……”
“我总想,如果你一直在,如果五年前,我追上你,是否不一样。”
他这是将她,当作了旁人?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听他痴痴笑了一声。
宴朝抬起手,食指落在了她眉尖。
“别动。”他说,到底晚了。
贺思今受惊,往后疾退,却因为人在他怀中,连带着男人也一并倒下。
宴朝受伤的手掌垫在她脑后,贺思今整个人被压在了微凉的地上,男人闷哼一声,那根点在眉尖的手指却没有收回。
指腹拂过她眉眼,鼻尖,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贺思今抖得厉害,唇上更甚。
“对不起。”
她听得这一句,下一刻,唇上烫灼。
!!!!!!!!
浅尝辄止的一触即退,而后,宴朝顿住。
眼中,是一双染了潮气的睫。
“贺思今。”
他忽得唤了一声。
身下人一震,看向他的眼,慌乱却明艳。
他复又俯下身去。
这一次,贺思今的唇被轻轻吻开,陌生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垫在脖颈后的手掌微微使力,她不由仰起下巴。
唇上的暖玉便顺遂而下,落在了她的下颌,蜿蜒耳后。
“宴……朝……”断续的语调,仿若揉碎的细银。
第二日宴朝醒来的时候,头还是疼的,精神却是清明。
他坐起来,身上盖着被褥。
软塌边摆着干净的衣衫,他起身,手掌按在床沿上刺痛。
掌心缠着纱布,伤口显然已经被处理过。
“来人。”
廿五应声进来,瞧见主子面色,小心问道:“殿下可好些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抬起手。
“殿下责罚。”
宴朝拧眉,罢了,昨晚命他寅时再回来,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昏睡过去,想来是廿五觉得他伤口严重,才擅作主张给包扎了。
“……起来吧。”
宴朝兀自掏了衣裳洗漱,面色沉静。
廿五没敢作声,直到听得已经收拾妥当的主子执了茶盏坐下,才过去叫了早膳伺候。
“殿下昨夜分明用了药。”廿五道,“怎会压不住?”
“寻常毒物,这解毒丸,自是可解。”
“殿下不是说,这密室中的濯春茶很可能与当年的毒出自一人之手?又怎么会上次可解,这次不能?”
“毒?”宴朝冷笑一声,“有什么毒,会叫人欲罢不能,又有什么毒,能叫人流连探春楼呢?”
“殿下意思是——”
“是药,叫人上瘾的药。”宴朝淡淡瞧着那杯中浅碧,“当年,我问的可也是药。”
罢了,他掀眼看向自己的手下:“你可知,但凡上瘾的东西,都是不能沾的。若是沾了,纵是戒断仍留有毒性,好似药引,再染,药效便是成倍计。”
“什么?!”
“可惜,我也是昨夜刚刚知晓。”如果不是幻境中出现的身影仍是她,他还不能肯定,那是个什么损物,闭了闭眼,宴朝沉下气息,“京中不会轻易出现西南郗州的东西,除非有人早早已经与这边有勾结。”
廿五深以为然,心中焦急:“依殿下意思,这郗州城中,又有何人要这般害殿下?”
“害我,不过是一步棋罢了,”宴朝放下杯子,“盯住琉玥,还有——宋青炀。”
“是!”
宴朝又道:“还有,王妃那边,昨晚她知道我们遭人暗算,许是担忧,一会你先去她那里,就说一切稳妥,已无大碍。”
“……”
狐疑看向不曾答话的侍卫。
廿五支吾一瞬才答:“昨夜……昨夜王妃一直在殿下房中,属下听命寅时回来的时候,王妃才离开。”
“什么?”
廿五跪下:“殿下责罚,属下失职,不知道王妃何时过来的。属下刚回来就听见屋中气息不止殿下一人,进来才发现王妃已经替殿下包扎好了,见属下来了,王妃才走。”
“你是说,她……一直在?”
“是。”
“……”
廿五不察,只听嚓的一声,原是捏在指尖的杯盏碎裂。
第96章 相悦 ◇
◎这大约,应当是两情相悦◎
怎么可能?
所以昨夜……昨夜的人……
他猛得起身。
速度之快, 甚至在宅邸中用了轻功。
她的院外两个丫头正在浇花,一派和谐。
瞧见他的时候,为首的丫头唬了一跳, 瞪着眼将要唤殿下, 被他抬手制止了。
宴朝自己都不知道, 他过来是为了什么。
直到他停在门口,眼瞧那个人端坐树下,极入神地写着什么。
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她还在。
似有所觉, 那人突然回首, 宴朝第一次, 心生怯意。
只是遥遥相对,他却挪不开眼。
一步,两步——
他终于站到了她身前。
目光扫过她眼角眉梢, 想要从那张纯净的脸上, 觅到一丝……
一丝什么呢?
他顿住眼。
贺思今垂首,手中还捏着笔, 笔尖微皴,嗞开了一个小口子。
毛毛躁躁的。
她伸手去又舔了墨,顺了顺,转而在纸上写了一个“今”字。
身侧的暗影覆上,落在了半页纸上。
男人是沉默的。
她轻轻收手,与他递了笔。
宴朝便就接过,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写下自己的名。
贺思今瞧着那纸上的“今朝”二字,片刻道:“殿下曾说, 恒王的字, 是恒王妃取的。思今不才, 也想为殿下取字。”
“还请王妃赐名。”
狼毫笔被重新递回,皓腕微动,纸页上,便接着那今朝二字,又添数笔。
“往日不可追,可今日起,当是明光初现,未来盛大,不可负。”
宴朝怔怔,便听执笔的人轻声唤他:“宴朝,就叫你熹初,可好?”
熹初,熹初。
光自此时起,亦往明处去。
此间昭昭,却向良辰。
“……好。”
“殿下!宋长史到了。”廿七的声音响起,“已经等候多时。”
贺思今便莞尔:“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办正事才是。”
正事?可现下,她才是正事。
宴朝未动,他沉了声音:“昨夜之事,对不起。”
“殿下的对不起,为的是昨夜的哪一件事?”
“……”
解城内,訾颜已经转悠了好几日,终于瞧见那央记铁铺开门。
贺思今的母家就是做生意的,还在南书房的时候,她就曾听贺思今说过,但凡开门做营生,最是忌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了,好比一家包子店,你今日饿了去买,关门,后日饿了去买,还是关门,那么等到你下次哪怕瞧见它开了门,你也不稀得再去买了。
这个道理她自然想得明白,想不明白的是,这铁铺分明就不像是要做生意的,恐怕是开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不想,她这一分神的时候,里头就先她一步进了客人。
这莫不就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訾颜想了想,又觉得不大贴切,也罢。
她关注的是进去的那个人,那她可是太熟悉了。
在京中的时候,这家伙没少与她对着干。
可他不是西戎的八骏军帅么?爹爹无战事的时候可不是能随意离营的,这人倒好,还大摇大摆带着人进去,生怕别人认不出他那躞蹀上的银虎金蛇一般。
不对,这解城是西戎边城,莫不是这货现在就驻守解城呢?!
想到这一点,訾颜顿觉不好,她进城几日,难保没有被他发现。
以此人的尿性,怕不是要跟她抢剑?
这央大师今年的开炉第一剑,可必须得是二哥的。
思及此,她纵身跃下矮墙。
里头人耳尖一耸,身未动,刀已出。
訾颜身形一顿,翻身落地。
“是你。”虢邕收刀,面上已经笑开,“訾小姐,又见面了。”
“哼,”一点惊诧也无,訾颜站起,懒得与他演戏,只瞧向他面前摆在案台上的剑,剑身澄澈,颇为不凡,“这把剑,我要了。”
“那不巧,这把剑,我也要了。”
“可你用的是刀,既是用刀,为何抢剑?”訾颜问。
“訾小姐使的是枪,既是用枪,又为何要抢剑?”男人笑得爽朗极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
訾颜此番来,长枪太显眼,是以并没有带在身上,她把眼一横:“不兴我替别人求?”
“哦。”虢邕点头,“本帅亦是啊。”
这什么来路的学人精?
訾颜终于忍不住了,她伸手就要去取剑,不想一个旋身,胳膊便就被人点住。
虢邕好兴致地驾住她:“哎呀,毕竟是訾将军的女儿,本帅自然是要好好地款待的,动手动脚,就不好了。”
“你!”
“二位,这剑,今日拿不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帘后响起。
訾颜愣住,这才反应过来,说话的应该就是央大师了,她忽得撤开,甩开虢邕的手,躬身道:“前辈,方才得罪,还请前辈勿怪,只是前辈所言拿不了,是为何?”
“剑鞘未铸,谈何取剑?”
“前辈所言甚是,既如此,晚辈可否先行与前辈付了定金,订下此剑?”
“噗——”身侧男人的笑声,丝毫不带掩饰的。
訾颜偏头瞪过去。
而后,她便听那帘后走出一人。
一见之下,她嗓子一紧,不觉就先咳嗽了一声。
此人明明声音若耄耋,人却是年轻得有些过分。
瞧着约是只比她年长一两岁罢了。
“嗯,央兄这个前辈做得不赖。”虢邕一伸手就要去拍人肩膀,被央大师拿一把锤子给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