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确实不错,倒是精巧。”
“这西戎的图样,委实粗犷了些,可这鹰啊隼的,倒也是与咱们的花草相映成趣,还有这海面,飞鸟……绣在扇面上,确然是有了些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舒旷,王妃好心思!”
西南入夏早,这眼看着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这些扇面,最是合适做绢扇了。
只不过,寒暄到这儿,也该是差不多了。
贺思今眼瞧着两人欣喜,又道:“一会大伙儿过来,可以一起挑选下。对了,来了这般久,还没见过宋长史家的。”
“哎呀,宋长史么,”邢夫人叹息一下,“说起来这宋长史也是个长情的,据他自己说,原是有个夫人的,可后来不幸去了。打那之后,宋长史就一直一个人,倒也有人说亲,都被他给拒绝了。”
“竟有此事……”贺思今喃喃。
司马夫人凑近了些,又低声道:“王妃有所不知,宋大人很是有才情的,模样也是周正,便是难听点说是鳏夫,却还是受欢迎的。听说早些年,他还是吝国公的门生,虽说后来吝国公府……可大宁谁人不晓得当年开国第一位擢考状元吝国公?能做他的门生,自是不差的。喏,之前王家那位,还想将自己的小姑子说于宋大人呢。”
“你是说,他是吝家门生?”贺思今问道,“听说宋大人在郗州多年,若是早些年有吝家的关系在,怎会来此?”
以宋青炀的年纪,当年擢考时候,郗州还算战乱贫瘠,吝雨泽向来惜才,怎会允许将他发配来此?
“这个倒是有听说,说那宋大人是自请来的。别说,现在看,他还是有眼光的,如今连朝王殿下和王妃都亲自过来督建,想来咱们郗州啊,往后该是更好的。”
“自然的自然的。”
贺思今兀自思忖,口中应和:“那宋大人,原本是哪里人?”
“这可就不清楚了,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江南那一片儿的,不过祖上应是无甚照拂,就没听说过其他的了。”
江南么——
贺思今沉默下来,宋青炀想要宴朝误会訾家与番人有染,如若是其背后有人,那么此人定是想要挑拨宴朝与訾家的关系。
訾家军,乃是现在大宁最叫人闻风丧胆的军队。
有訾家军在,外族不敢来犯,便是有贼心,都得要掂量掂量。
而宴朝又尊訾老将军一声师父。
世人眼中,谦王率领的是京中城防卫,掌司兵监,乃是兵权最盛的皇子。
可若是这储君之位争夺起来,如果訾家军必须要站位,那定是宴朝无疑。
挑拨这层关系,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答案是谦王吗?
不,直觉告诉贺思今,不是。
江南、江南……
印象中的江南,是岑州,有舅舅家,有慈家,还有——洪家。
洪家……
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飞快,贺思今险些没有抓住。
直到邢夫人招呼了那边草场上的女眷们过来挑扇面儿时,她瞥见其中一只纸鸢上的嫦娥奔月,才猛地一震。
柳月!
柳月是洪氏乐坊的人,而洪家,乃是勤王一手提拔上来的。
说是捐官,可这捐官背后,却是这运河的掌控。
那是大宁江南经济的一大命脉。
说白了,那也关系背后的金库。
她终于记起来了,訾颜说过,景妃娘娘祖心玥原就是出身江南商户,乃是酒家女。
宋青炀会是景妃的人么?
如果是,那景妃这运筹的时间,可算久长。
还是说,这件事不过是她多虑了?
“王妃!怎么啦?!”王夫人捧了一个扇面来,“这个好看!王妃巧思,可真是别出心裁!”
“你们喜欢就好。”贺思今莞尔,“晚些时候我命阿锦教大家一些团扇的新式边框。”
“那敢情好!谢过王妃!”
“王妃怎么不下去玩玩?我们这还给王妃准备了一只纸鸢,可好看了!一起去放吧?”
“我就算了……”贺思今原就也不是真的要放纸鸢,赶紧摆手。
可郗州这些夫人们啊,可不比京中的那些姑娘们畏首畏尾的。
大抵是这儿山水养育的豪情,加上她这个王妃做得“和善极了”,是以皆簇拥着她往草场上去。
无奈,贺思今总算是晓得了什么叫盛情难却。
手里被递过来的纸鸢上绘着一只憨态十足的鹞鹰。
最为古朴的制式,都是女眷们亲手做的,转轴拎在手上,还有些沉甸甸的。
“王妃,我来给你捧着!”阿锦自告奋勇。
这日的风很是精神,肩宽的风筝被小丫头高高举起,贺思今拽着线轴,她已经许久不放这玩意儿,从在岑州那次贺思楷这小子把纸鸢放到了舅舅家的树上起。
“王妃!跑!对对对!跑!”
“起来啦起来啦!”
女眷们兴奋地喊,大约是被感染的兴致,贺思今也跟着真的跑了起来。
她退着步子瞧着半空中被自己一扽一扽当真放到了天空上的纸鸢,少有地起了些成就感来。
“王妃!再高点!”
“等着啊!”她应着,开始放线。
不想,这刚停驻了片刻,那风却是乱了,空中的纸鸢飘摇欲坠。
眼见着就要坠下,贺思今赶紧慌慌张张重新跑起来。
“王妃小心!”
“王妃!”
贺思今不察,脚下磕上石块,手里拽着的绳子跟着一扬,她眼睛还瞧着天上,人已经要倒下。
不远处,众人纷纷惊呼着上前,然后,皆是刹住了步子。
腰上一紧,有人贴身护住她身形,而后,手中的线也被轻轻往右边扽了扽。
贺思今下意识地后靠。
“夫君!”她有些惊喜,再仰头,就发现刚刚已经要掉下的鹞鹰,已经重新往上展翅而去,瞬间面色一璨,“哎!它起来了!”
“我方才远远瞧见,还以为是纸鸢在放你呢。”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点戏谑。
嗯?
贺思今拧眉,有些恼。
正欲回头,却听耳边轻笑:“你太瘦了,得多吃点才是。”
“……”
气息晕上耳郭,贺思今才发现人还在他怀中。
她匆匆站好,余光瞥见不远处矮身行礼的众人,脸便刷得一下红透。
众目睽睽,这像什么样子——
然而不等她开口,那边众人便就已经福了礼退下了。
那脸上窃窃的笑意,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可身边人岿然不动,一点也没有要留人的意思。
不过片刻,正片草场便就空了下来。
“是刚刚风起得不大对。”她狡辩,“就放不好,不是因为我瘦扽不住。”
“嗯。”宴朝点头,似是信了。
他一动,下巴便就蹭上她的发。
贺思今抿唇。
将人揽在怀里,宴朝握住她抓着线轴的手。
“没关系,我陪你放。”
第102章 入局 ◇
◎酸甜的,从来是人心◎
他说到做到, 那鹞鹰冉冉往上纵了纵。
贺思今捏着线轴手柄,手背上是他的掌心,那转轴被男人大拇指的指腹一拨, 线往外窜了一截, 空中的纸鸢便就更高了些。
稳稳的。
“我以为, 似你这般的人,应该是不会玩这些的。”贺思今道。
“为何?”宴朝低头,收回视线, 落在她小小的耳坠上, 她今日戴的是一串东珠, 小小几粒细珠,衬得那耳坠越发小巧可爱。
贺思今却是浑不知晓,倒是认真回答了:“说不上, 只是上辈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你就已经是威风凛凛的朝王殿下了,等闲未曾见你笑过。这辈子么……”
顿了顿, 她才想起来,这辈子的宴朝,倒是很有些不同的。
“这辈子如何?”
“嗯,这辈子虽是觉得你可亲了许多,但相比之下,总归比书堂里的公子哥儿要不苟言笑些,还有,”贺思今仰头,瞧见他绣金的玄衣, “还有你看, 别人家公子不说与那吝惟一般穿红戴玉的, 也不会总占着这黑的穿。平白就显得少年老成些。”
是吗?
宴朝有些自我怀疑地低头瞧了瞧自己:“现在,已经不少年了。”
“嗯,确实不是少年了。”没想到他还会辩驳,贺思今笑了,从他怀中站出来,伸了自己的衣袖,“但是与我不大匹配。”
“嗯?”宴朝瞧见她身上的浅粉春衫。
“天暖了,该制新衣啦夫君!”
小姑娘的脸蛋还是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将将跑得,还是那粉衣映得。
她说得轻快极了,叫他也跟着笑了。
“好。”
而后,趁她不备,宴朝俯身,轻轻印上她的脸。
手中的线轴一紧,是纸鸢又迎风窜起。
贺思今愣怔瞧住近前的容颜。
宴朝原是一时情起,连他自己都没曾反应过来,可这稍退间对上她澄澈鲜明的眼,又见她羞涩又慌张的模样,便再也没忍住。
酸甜饱胀的,从来都是人心。
天际,是随风扬起的鹞鹰,似是要与那夕阳一争高下。
霞光之下,是相拥的身影。
草场外,廿五叨叨起来:“呀,飞了飞了飞了,纸鸢飞走了!”
阿锦有些嫌弃地觑他:“飞就飞了呗?”
“可那是殿下亲自做的纸鸢啊!”廿五可惜极了,“就是王妃说要请各位女眷踏青么,殿下特意把这草场清出,还亲自扎了一只纸鸢,命人送过来的呢!”
“啊?!”阿锦也跟着往空中看,一会儿功夫,那小小一只已经成了个更小的黑点儿了,“那怎么办?”
“罢了罢了,想来王妃也不晓得这事儿,你就别说了。”廿五收回目光,“反正殿下也没叫说,王妃高兴就好。”
阿锦深以为是,二人便复又看向那边的一对人影儿。
“……”
算了,还是不看了吧。
二人同时又背了身。
不远处,戴着面具的男子却是毫不顾忌地纵马过来。
“哎!哎哎哎!你回来!”廿五喊道。
廿复却誓要煞风景般,吁了一声跃下。
好在宴朝已经牵了人往这边行来,见状不过目光一凝。
廿复伸手比划,跟上来的廿五没看懂,却是王妃先问出的声:“夫君有事,还是先去忙吧。”
哑巴点点头,看向男人。
后者语气不善多了:“出了何事?”
这次,哑巴比划得要激烈多了。
宴朝面色也跟着一冷。
贺思今察觉不对:“夫君,如何了?”
“夜覃突然扣了我们的渔船,”宴朝道,他又问廿复,“可有说原因?”
“说出超出了协议范围,具体如何还不清楚,只是那渔船上十多号人,鱼市向来早,平时应该出海的是下晚前就回来,现在家属已经哭到了督港府。”廿复比划开来。
贺思今虽是看不完全明白,却能猜出个大概来。
夜覃沉寂这么久,协议也是签订了,突然有此一举,必有后手。
今夜,不会太平。
她忽然想起,宴朝的毒还没有解,每隔上十多个时辰,便就要忍受反噬之苦。
眼见着天色黑下,若是两个时辰内宴朝回不来,那——
“无妨。”身侧传来一声安慰,宴朝唤了一声阿锦,“陪王妃先回府。”
“你……你早些回来。”不便多说,她只能叮嘱。
“嗯,放心。”
只是,这怎么能放下心来。
廿五应是随身带着清毒丸的,可用之前势必要受罪。
甫一回府,贺思今便就绕着屋子转了好些圈。
眼皮子没来由地跳,跳得她终于忍不住站了出去。
“青雀,你去督港府那边守着,一旦有什么情况,立即回来告诉我。”
“是。”青雀应声出去。
她抚着心口,仍是觉得不安稳。
白日里女眷的话,叫她重新梳理起来。
宴朝这些日子夜间不安稳,这毒反噬起来能扰人心智,若是这个时候有心人趁虚而入……
不敢细想。
督港府外,确实已经聚了很多人,大多是渔民,为首哭天抢地的自然就是那渔船上的家眷。
“大人!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渔民,这怎么一早出去,这人就回不来了呢?”
“大人要为我们做主啊!那番人,那番人为何会扣下他们?”
“大人,求求大人,接他们回来吧!大人!”
……
哭喊声,连带着百姓手里的火把,把夜晚的督港府外照得晃人心魄。
叫人跟着揪心。
督港府外站着安抚的是一位小将军,他腰间别着剑,正忙乱地躬身安慰着:“诸位稍安勿躁,我们一定会替他们做主的,不会放任不管,你们的夫君、儿子、兄长定不会回不了家的,大娘你别哭了,小弟弟,你也别难受了……”
“这都一个多时辰了,里头大人到现在也每一个回话,我们怎么安心?!”
“就是啊!你这是站着讲话不腰疼!”
吵闹声不休,宴朝皱了眉:“平时渔民回来都很准时么?”
一并跟来的城守司马恪点头:“大抵是下晚前的,这个殿下应是知晓。”
“下晚。”宴朝念了一遍,“一盏茶前,夕阳方落。我问你,如若你的夫人出去踏青,逾时未归,你当如何?”
“自然是要去按照去路找寻的。”司马恪道。
接着,他恍然:“殿下是说……”
“海上潮起潮落,总有些时日会有提前推迟,今日本王去鱼市,亦是听说这渔民还有夜捕一说。”宴朝看着那边人群,继续道,“便就是恪守时间的渔民,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家眷又如何可知这渔船,是被夜覃扣下?再者说,常在水边者,如遇异样,第一时间难道不该是如司马大人对夫人一般,出船相寻?”
司马恪原是着急领着人要进府,这会儿却是停下思量:“所以,此事是有人刻意为之?所图为何?”
“那便要问问司马大人身边的人了,”宴朝看他,“今日,似乎没有看见宋长史。”
“宋长史应是已经在督港府里了?”司马恪道,“这海边事情,寻常也是由他负责的。”
说完,他看见身边的男人已经挑眉往那府门处看去。
“殿下,若是这些家眷乃是被人教唆,那我们现下还过去吗?”
“去。”宴朝道,“还有,派人去寻失踪的渔民。訾少帅那边,命其调动水师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