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今却是没再回答,只也跟着起身。
“訾姐姐之前骗我的吧?”她道,“他现在,怕是快要活不成了。”
“你……我也不全是骗你,只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了。他昏迷倒下,不仅仅是因为力竭,还因为之前为了能集中精神取下番人统领首级,连刺了自己好几刀,本就失血过多,倒下的时候又坠了海,到现在,人还没有找到。”
系腰带的手一颤,贺思今抬眼,却是一瞬不瞬,只呐呐重复了一句:“还没有找到……”
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般冷静,丝毫没有了白日里乍醒的激动,訾颜有些担心:“你放心,现在大家都在找他,他那么大一个人,不可能入了海就不见了!就算是有个万一,也能找见尸……”
又觉不对,訾颜呸呸呸了几声:“总之,不会有事的!”
垂在身侧手紧了又紧,终于,贺思今转头:“嗯,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带他回家。”
第107章 出城 ◇
◎嗯,不会死◎
訾颜没有说错, 虢邕的人遍布在解城各个角落,想要夜间出城,难如登天。
也是从这间后院出去, 贺思今才发现她昏睡几日的地方, 是一间铁铺。
铁铺上挂着大大的“央”字。
“这是央大师的铺子, 三天前剑鞘刚刚做好,他说要亲自去给我二哥送剑。”訾颜小声道,“这铁铺现在无人, 我借来住住。”
“咳!”贺思今心思不在其上, 这是没忍住轻咳了一声, 震得心口处钝痛,缓了缓才道,“我不会功夫, 该从哪里走?”
“从哪里走都不成, 只能骗。”訾颜说着又将一件披风系在了她身上,“看我的。”
一炷香后, 两人两马便就大喇喇出现在了解城街头。
虽是不知这是个什么法子,可是这人生地不熟的解城,贺思今也唯有跟着。
二人一直到了城门处才被拦下。
“军帅有令,这几日任何人不得出城,违令者,斩!”
贺思今里边还是夜行衣,她不由得就揪紧了披风,捂了个严实。
“自然。”訾颜不慌不忙,却是从兜里掏出块令牌来, “不过, 我就是领的军帅之令。郗州有乱, 恐殃及西戎,军帅特意令我过去打探。”
为首的将士狐疑上前,显然是还没有接到命令。
但是那银虎金蛇的令牌不假,确实是军帅的。
“再忙点,耽误了军情可就拿你们是问了!”
说话间,她牵着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将士目光一震。
“开门!”一声令下,解城的大门终于打开。
訾颜牵着两匹骏马,一匹是她自己的同殊,白马带了些斑点,似是雪豹。还有一匹,瞧着很是野性,通体赤红。
一出门,她便就将自己那匹同殊牵给了贺思今:“你骑这个。”
贺思今其实不会骑马,可此时已经顾不上这许多,翻身上去。
好在訾颜的马算是乖巧,被主人伸手抚了抚马背便就安稳下来。
“同殊,你乖,今日起,你便就先跟着贺妹妹,万莫顽劣。”罢了,訾颜抬起头,“教你骑马的要领,可记住了?”
“嗯。”贺思今点头,手中的缰绳已经攥紧。
“注意安全!还有——万事小心。”
“谢过訾姐姐,姐姐也要小心。”
“嗯!”身后城门处传来声响,有火把攒动,訾颜神色一凛,“走!”
一巴掌拍上马屁股,贺思今便就窜了出去。
而后,她瞧向身侧的赤红马,感受到它的不安:“你放心,我不是要偷你出来,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你叫盈久是不是?盈久乖,我跟你主人是好朋友,必不会伤害你的。”
只是这边还正打着商量,那边城门处就传来集合的调令。
不好!
訾颜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背上:“盈久!对不住了!驾!”
嘚嘚的马蹄声再次从寂静中响起,须臾消失在远方。
“属下万死,这就去追回!”将士跪在地上。
“不必了。”城门处,一身轻甲的男人叉腰站着,他伸手扶着脖子抻了抻,再垂手,便已经折身往城内走去。
其后跟着的护卫一踢跪着的人,暗示他起来,接着继续追了上去。
“军帅,訾小姐偷了盈久,这是打算回郗州?”
“不然呢?本帅总不能一直留着人吧?她爹她哥都在那里,她能在这里待得住?再说了,还有另一个想走想疯了的。”
护卫点头:“可是訾小姐还偷了军帅的令牌,那可是死……”
“我给的。”
“啊?”
虢邕一哼:“谁人能在本帅怀里偷东西?!你个榆木脑袋。”
“喔!”护卫便诺诺应了,不再开口。
又是片刻,他才复问:“可是訾将军擅离大营,訾少帅没能护住郗州百姓,经此大难,想必訾家军在大宁朝中的地位堪忧。我们西戎答应与大宁通商建交,也是因着这訾家军太过凶猛,如今有那夜覃之乱,其实,属下以为,或许这也是西戎的机会。”
话音将落,身前人影便就一顿。
侍卫刹住脚,敏锐地嗅出些冷意。
他兀得跪下:“军帅,属下多嘴。”
“你不是多嘴,是蠢。”男人的声音一改平日里的戏谑,“西戎与大宁建交,通商往来,不是因为惧怕訾家军。王兄前头那些个狗屁大王,才是欺软怕硬的主,可你要知道,我西戎要想强大起来,不是仅靠兵力悬殊。王兄之所以能做西戎的王,因为他就该是西戎人的王,也唯有他,能叫西戎百姓安居乐业。你,懂吗?”
“属下明白!是属下肤浅!”
“去领军鞭五十,再胡说莽行,本帅要你的命!”
“是!”
待人退了,男子才忽得一叹气。
大宁啊,却是当真在将自己作上绝路呢。
好在是有他们西戎在此,想来此番訾家削弱,也不至于当真被贬厉害,毕竟军威尚在,民意为先,那大宁的皇帝就是再忌惮,再看不惯,再心痒,也不能把訾家打死。
那傻姑娘回去也好,总不能叫她一直待在西戎。
免得给大宁的皇帝留了个把柄,岂非是平白给訾家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
不过这年头,大宁都这么时兴做傻子的么?
訾家盛产傻子。
傻姑娘那个叫贺思今的妹妹,不也是个傻子?
若说訾家军尚有转圜余地,这朝王,可是全然废了啊。
细想想,央礼这家伙带着琛族人投奔于他,更是傻子中的傻子。
这大宁的一盘乱沙,最后也不知怎么收尾。
若是这朝王做不成皇帝了,余下的还有谁?
谦王?
这家伙养尊处优惯了,瞧着虽不是个废物,可是做皇帝,到底缺了些意思。
勤王?
这人没见过面,不过听说也是个能领兵的,前时去主持姬偲大婚的时候,倒是知晓了这洪氏乐坊与勤王脱不开干系,若是如此,那实在不是个走正道的主。
不过呢,大宁的皇帝有些不足,对西戎而言,也无甚不好。
只是,能力差一些好说,这若是不走正道,却是难缠。
虢邕想着,便又提声唤了人来。
“军帅!”
“传本帅的话给王兄。”
有夜行衣在身,这一路贺思今都没耽搁,夜间奔驰起来,连风声都似是小了许多阻力。
身下的同殊颇通人性,也或许是主人临行前的叮嘱,没叫她摔得太厉害。
几次翻滚下来,几次同殊复又回头寻她。
贺思今咬牙,只觉肩头火烧一般。
这骑马,果真是要实践才能学会的东西。
好在她不算是个笨学生,终于是歪斜着,一路疾驰,远远瞧见了海。
她是沿着海岸去的,与訾颜分道扬镳。
宴朝坠入海里遍寻不到,她便是回了郗州也无用。
况且,她仍是不相信,那个顶天立地的人,会当真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答应过她的,不会死。
嗯,不会死。
第108章 奔赴 ◇
◎我说到做到◎
离海岸线往北大约十里外的破庙中, 躺着的人面色苍白,草席上一半是水一半是血。
不多时,有人进来, 他小心将地上的人扶起, 撤了草席, 换了一层干燥的稻草,而后,才复又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
只是躺着的人已经了无生机, 若不是今日找到的时候, 他身上还发着烧, 怕是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具死人无疑。
邻近的村落里这会儿将将开始燃起炊烟。
村人很是警惕,并没有答应收留他们, 廿五无法, 只能将人先安置在了这间破庙中。早些时候他已经放了信号出去,想必不久应该今朝府的人就会赶来。
可即便如此, 他也知晓这次凶多吉少。
不敢颠簸,所以没法赶回郗州。这儿穷乡僻壤的,虽然村里头瞎眼的大夫被他请过来诊了脉,可是殿下的伤如何,他心中晓得,哪里是这瞎老头瞧得了的。
能煎几副补气延缓伤情的汤汁,再寻着点止血的草药,大抵已经是万幸了。
汤药并没能全部喂进去,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廿五自打跟着此人起, 就从没见他失手过。
纵使血雨腥风地走过来, 可眼前人似是那风雨飘摇中的一道铜墙铁壁, 战场里,政变中,亦或是那一日突如其来的海战上,他都一直坚信,他能办到。
毒又如何,伤又何惧,他是大宁的朝王啊,他不会有事的。
而且,他还曾那般答应过王妃。
可是此时,廿五却开始动摇,他隔一会就去探一下那人鼻息。
微弱得,像是噗的一声就会灭了的灯烛。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也惊出半身冷汗。
重新站出去,看着苍茫的天空,咬牙,他又放出一道信号。
“吁——”
贺思今猛地抬首,遥遥望向那天际绽开的响箭。
“驾!”
月华宫内,佛龛前的香烛燃燃,跪在蒲团上的女子闭眼捻着珠串。
不多时,有宫女匆匆进来,停在了一旁。
怕是打扰佛前人念经,流霞没有妄自开口,只是这甫一站住,便听哗啦一声,她跟着去瞧,眼见着女子手中的珠串乍然而断。
滚落的玉珠似是拨乱了琴弦的手,扫出一段惊心动魄。
再抬头,流霞赶紧去扶住起身的人。
“清哥他,当真是死了?”
“回娘娘,宋长史中了朝王一箭,这箭原应是留了他一线生机的,并未及肺腑,只是……”
“只是我们终究是棋差一招。”祖心玥接过话来,“清哥怎么死的?”
“逃逸的路上咬舌自尽,在此之前,他还拼死杀了叶存。”
“呵……呵……”似是有些晕眩,祖心玥需得流霞扶着才重新站稳,“我对不起清哥……”
“宋长史应是知晓事败之后必回被查处,是以早就已经藏好了匕首在怀,那叶存若是没有异心,想必宋长史也不会下此狠手。”流霞也是跟着低声,“娘娘这些年对宋长史的照拂,长史心中晓得,这是在还娘娘恩情呢,娘娘莫要自责了。”
摇了摇头,祖心玥瞧着窗棂。
“恩情,什么恩情呢?”她喃喃道,“当年他还是宋清的时候,我曾许过他一生。只是这一入深宫,便作两地相隔,倒也似是生死之遥。后来,我又许他未来半生,叫他离了这京城,替我寻一处好山水,将来总能相伴到老。流霞你看,外头的花开得可真是好。”
流霞鲜少见得景妃这般,依言瞧过去。
檐下是一树的送晚花,纯白的花蕊摇曳,似是挽联,全不似宫里头寻常的花团锦簇。
流霞便不说话了。
祖心玥出神瞧了一会,复又折身蹲下,地上的珠子散落,她一颗一颗捡起,没叫跟上来的流霞插手。
“娘娘莫要神伤,宋长史这般选择,也是为了不叫娘娘暴露,这拿命换的结局,娘娘更当珍重。”
祖心玥捏着一颗碎了的珠子,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片刻,才复又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发落訾家?”
“谦王殿下亲自带了圣旨过去,”流霞道,“还有五万御林军。”
“这是要释兵权啊。”终于,蹲在地上的女人笑了笑,“甚好。”
“还有一件事情。”
“说。”
“朝王殿下到现在还没有找见,生死未卜。”
“嗯,也是好事。”
殿外,粉衫衣角一闪而过。
“公主是说,这大宁的天下,要变了?”陈源的手指拂过琵琶,抬眼道。
“早就已经变了,良妃。”宴雅琪拢手站在她面前,“她景妃能装这么久,属实不易。”
“说起唱戏,公主才是各种翘楚,”陈源莞尔,“可本宫有一事不明。公主既然早就已经猜到先皇后之事有景妃一份,为何还能在她月华宫这般久?”
“娘娘这话问出来,实在是天真了,自你入宫五年多来,难道还没有想明白么?在这宫里头,活得明白不如活得长久。”说着,她觑了陈源一眼,“听说这次朝王不仅是力竭坠海,那濯春茶的毒,他也是中了的,还中得不浅。至于这濯春茶,宋青炀死了,叶存也死了,知情的唯有一个琉玥留下,你说说,这琉玥又是谁的人?”
“洪氏的人,自然是勤王一派。”
宴雅琪却是一哂:“娘娘再想想,若是勤王一派,何以不见景妃关心?”
“……”陈源拧眉,“那公主意思?”
“在景妃眼中,此时威胁她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是说,她并不知道琉玥也参与此事?!”陈源想了一瞬,“那琉玥不是说已经被扣押下来?不日要一并押送入京的?”
宴雅琪点头:“我猜,还会押入京城,由陛下亲自问责呢。”
“你是说……”
“娘娘聪明。”宴雅琪捻起一只茶盏,“父皇不相信我这个小皇兄呢。娘娘受累,不若,也替我问问,可好?”
“公主也知道,本宫这儿,你父皇来得不多,而且,他已经许久未曾留宿在各宫了。”
“可是,娘娘的生辰快到了,他必会来的。”
如此,陈源沉默了一瞬,复又问道:“就算是晓得了陛下对朝王的态度,又有何用呢?且不说这朝王能否回来,便就是回来了,既然陛下已经下了手去,恐怕,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公主当真还能选择吗?再者说,先皇后的事情,朝王能忘?”
“娘娘此话差矣,朝王是何秉性,我尚且还是晓得的,纵使母后对不起他,他也不会对我如何。”宴雅琪想了想,笑了,“但是这不代表,他能被人欺到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