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春茶之毒,毕竟累及王爷,需得皇帝亲审。
听起来好像是个严重至极的裁判。
可是,琉玥此人,当真是景妃的人么?
如果说景妃与容妃交好,容妃又曾救过掖庭司的柳月,使其得以出了那皇宫,那么,出宫后的柳月确实会将容妃作了恩人。
恩人死于后宫,确实很容易能被景妃拿来说项,令其心甘情愿加入自己的阵营,成为洪氏乐坊的一员,成为琉玥,才有了后来的探春楼之变。
可是,这谜底越明显,却越叫人不安。
她总也记得,宴朝第一次中毒,是在京城。
因为无海的安神香。
无海是景华寺的方丈,这般的方外之人,本该慈悲为怀,又何以去害一个万念俱灰的宴朝呢?
或者说,又有谁能指使无海方丈去伤害自己的忘年之交?
而且,此人凭何又那么肯定,无海一定可以得逞?
有些东西,总是细思极恐的。
好比此时。
贺思今想,若这柳月真的只是景妃的人,那么,此番她伏法,也就是得个景妃败露的结局。
可若这柳月是那皇位上的人派下,那么——
她觉得有些冷,头一次对那人,生出恐惧。
“贺思今?”訾颜推她。
“咳!”贺思今呛了一声,她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终于低压了声音问,“訾姐姐,在你眼中,今上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今上?!”訾颜抿唇,思忖片刻才道,“小时候什么都不懂,觉得他很和蔼可亲的,还抱过我。后来,我也不常入宫了,倒是没什么大的印象,总归还是温和的。”
“古往今来,皇帝哪里有温和的?”贺思今轻声道,“顶多,只是帝王一面罢了。”
“嗯,现在知道了,”訾颜玩起了自己的衣袖,“他尊敬祖母,却也是利用祖母。他倚重訾家,却也能下狠手。所以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我在想,如果宴朝的毒,是他授意,那可真是一石二鸟。”
“???????????”
对上訾大小姐震惊的眼,贺思今拍拍她:“怎么?”
“我的好妹妹,你如何说得出这般大胆的话?你换了芯子?”
“……”
“怎么个一石二鸟?”虽是抱怨,訾颜却是又凑近了些,洗耳恭听。
这个世界上大抵只有两个人会对她的大逆不道泰然处之。
一个是以前的宴朝,他会与她一起分析。
还有一个,便是眼前这位了,只是,訾大小姐是真的好奇。
“一来,如果这个假设是真,那么,今上定是已经对宫中势力心知肚明,同时借力打力,趁着这个机会敲打那些暗处的毒蛇,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此为借口,直接摁死。”只是,景妃又是合适露出的破绽呢?贺思今边说边想,继续道,“二来,选好了嫁祸的势力,便能变本加厉地铲除自己的眼中钉。”
“今上的眼中钉是谁?”訾颜脱口而出后才突然想起,“你是说——朝王?”
这个,也是贺思今不能完全肯定的地方。
如果说宴正清不知晓宴朝身世,那么他这般将亲子逼上绝路,实在牵强。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早已知道。
知道宴朝是恒王与恒王妃的孩子,他的皇孙。
是血缘之亲,亦隔着血海深仇。
“不能啊,朝王是他的儿子,他又为何要害他?”訾颜问,“因为怕朝王替恒王妃报仇吗?可是这仇,不是该找先皇后么?”
贺思今不说话了,訾颜不知全貌,恐怕确实觉得她是杞人忧天。
但是,这个念想一旦在脑中成型,便就止不住地叫她害怕。
五年前,她害怕那位子上的人杀了贺家满门。
五年后,她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
宴朝。
五年前,她有宴朝来救。
那么五年后呢?
宴朝的命,谁来救呢?
帝王从无温和,一旦起了杀心,真的还会放过吗?
“也是,但愿是我多想了。”
她说。
訾颜贴着她,两人终于沉默。
连着几日,贺思今都依言收拾东西,没有回那破庙,也没有出过今朝府。
倒是郗州城内的百姓慢慢康复,城内渐渐恢复了一些生气。
之前打过交道的各家夫人们倒是来拜访过。
宴朝是在海战中受的伤,至今未归,而他身后,是一城百姓,是郗州上下打小官员的命,是她们的夫君父兄,所以,自打贺思今回来,府里被送进了不少东西。
自然是不收的,直到这日贺思今出得中庭,从一众要打发回去的箱笼上,瞧见一只精巧的纸鸢。
“那是司马夫人拿来的,”阿锦道,“说王爷与王妃既然不收那些贵重的,她们也不敢再强求为难。只是,这箱子绢扇,是夫人们依着王妃的扇面儿亲手描画了做的,在郗州,送扇子乃是为了感念恩人善行,全是心意,这扇面上,还有夫人们写的祝福呢。”
青雀也接道:“还有这纸鸢,这纸鸢是邢夫人做的。说是那日王爷与王妃的纸鸢飞走了,便就制了个一样的,也是鹞鹰,还请王妃莫要嫌弃这礼物粗陋。”
是呀,那日,他还说过,等他回来呢。
贺思今打开箱笼,果真是一众写了小字的绢扇。
“夫人们知道我们不久要回京,这才想着送来,”青雀看着主子拾起那鹞鹰的纸鸢,“王妃,我们……快要回去了吗?”
“快了吧。”
终究是要面对的,便是那京城是个龙潭虎穴,也后退不得。
出神间,阿锦对着后边矮身:“殿下。”
手指一紧,贺思今回过头去。
宴朝遥遥踏进,便就瞧见那一人一鸢。
娇憨可爱的鹞鹰被粉淡的指甲捏着,叫阳光下的人影终于添了一分开怀。
只那一双水波眸中,仍是藏了化不开的愁绪。
“思今。”他展颜一笑。
第113章 肆意 ◇
◎这儿,从来都不曾肆意过◎
丫头们还不晓得宴朝的变化, 只是瞧着二人遥遥相对,赶紧都退了下去。
阿锦还抿了唇,在小丫头眼中, 这两人是有些日子未见, 此番该算是劫后重逢, 自是该好生温存一下的。
她并着青雀一道出去,瞧见院外两个面色凝重的人,有些不解。
“五护卫, 你们……怎么这般?”
青雀也是发现了, 她看向廿七, 后者向来是稳重的,现在却也是愁眉不展。
院内,女子将手中的纸鸢搁进了箱笼中:“殿下的伤, 可好些了?”
“有贺神医在, 自是不敢不好。”宴朝说着看向那只将将放进去的鹞鹰,“这纸鸢……倒是可爱。”
“殿下喜欢?”贺思今想了想, 也是,他如今的年纪,确实是喜欢这些的,她遂又瞧了瞧天色,“今日倒是有些风,殿下若是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去放。”
宴朝却只是又瞧了一眼,最后摇了摇头:“不了,你受了肩伤, 周大夫说, 你现在, 不要用胳膊才是。”
错愕地瞧他一眼,贺思今莞尔:“倒是没那么严重,放个纸鸢,不至于如何。”
“可是……”可是你应该并不想去放,宴朝想,她刚刚瞧着那鹞鹰的时候,眼中是暗淡的,思及此,他伸手替她将箱笼合上,“要搬去哪里?我来。”
“不去放吗?”她问。
“过几日就该要启程了,这纸鸢,等回了京城再放也不迟。”说完,他便就俯身去抱地上的箱子,被一只素手按下。
“殿下,这些让廿五他们搬上车马便是。”
“哦!对!是是是!”男人赶紧又放了下去。
这一系列的操作,竟是叫贺思今生出些许不忍来。
以往的宴朝总是心有成竹的,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似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殿下。”她下意识唤了一声。
“嗯?”宴朝重新站起,“怎么啦?”
“没什么,嗯……殿下今日睡书房吗?”
这个问题落在此时的宴朝耳中,其实再正常不过,他小时候书房中都是摆着榻的,所以,根本没有想过其他:“嗯!”
“那晚些时候,思今派人去收拾一下。”
“好。”
说完这些,贺思今便就唤了一声阿锦,院外人应声进去。
小丫头已经听说了宴朝的病情,此番再进来,面色就有些担忧,她愁的是主子。
主子陪着殿下来到这边城郗州,却是遭遇了这般战事,好容易熬出些头了,殿下回来了,怎么还——
“你与青雀将被褥准备好送去书房,这时节西南蚊虫多起来,记得熏香。”
“是。”
“还有书房里的帐子……”
宴朝一直就站在边上听她吩咐,乖巧极了。
须臾,他偏身往边上走了几步,蹲身下去。
草丛里有横生的长草,他伸手挑挑拣拣了一根出来。
等贺思今终于交待完后,又唤了廿五与廿七过来抬箱子。
早些时候今朝府的东西已经收拾了一些,现在就摆在偏厅,正好叫他们一并搬去马车上。
待大家都忙碌起来,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不想一回头,就瞧见伸将来的一束嫩绿的花串。
那是草叶一圈一圈编转起来的花,在一个月夜里,她也曾见过。
而此时,那一朵花,却是变成了一大束,就那么气宇轩昂地,生机勃勃地凑在她眼前。
花束后边,是探出的笑着的眼。
“思今,送给你!”
怕是她不要,宴朝又晃了晃手中的花束。
“殿下刚刚蹲在那里,就在编这个吗?”
“思今不喜欢?”
“喜欢。”她收了花。“谢谢。”
宴朝瞧她:“那我送你回院子?”
“好。”
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贺思今与他一并往里头走。
沉默如影随形,倒叫人平生尴尬。
“贺神医……”
“我爹他……”
二人一并开口,宴朝抿唇不再继续,等着身边人说完。
贺思今也只是一顿便就继续道:“我爹他现在,可是去了州府那边?”
“贺神医说,等看完郗州的病情记录,再做好登册才能回今朝府,许是得有几天。”
“好,那我们再等等神医。”
“嗯。”
又走了一截,宴朝便就陪在身侧,不紧不慢的,也不再说话。
贺思今偶尔觑他一眼,在撞上他瞧下的视线时,又忽得别过头去。
然后下一瞬,眼前一晃,前一刻还在身边的人,就挡在了身前。
“殿下?!”
“你跟訾颜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哄你开心。”他说,没有前言后语的,破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味道,叫贺思今没缓过神。
“殿下哄过訾大小姐吗?”不知为何,她脱口而出。
宴朝本能地摇头:“没有。”
“那殿下如何觉得我没有訾小姐好哄?”
贺思今原也不是真的想要问他,只是嘴比脑子快,加上訾颜确实是打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宴朝如今记忆里的年纪,应是刚刚送去军营不久,她记得訾姐姐说过,当年他俩是一起读书习字的,倒算是两小无猜。
宴朝语塞,他急忙想辩解些什么,又突然发现了问题的根结有些偏差。
“不是你更难哄,只是,我不会。”
“嗯?”
“訾颜是师父的女儿,她……不敢对我发火,所以……”
还有訾姐姐不敢的么?贺思今愣怔一瞬,才明白过来他说得什么。
也是,他七岁这会儿的訾颜虽还小,可訾家大约也不会不叫她知晓宴朝身份。
想到这里,她更是觉得自己刚刚的责问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暗自自责了一下,她复又抬眼,顿觉现在的宴朝,倒是也全不似才七岁的样子。
她七岁的时候,还未曾重生回来,那会儿,也会隔三差五地上房揭瓦的,似乎在她的理解里,七岁,那便就该是个无法无天的时候。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宴朝不过是换了个灵魂,实际上,仍是原本的岁数。
“思今想什么?”
“我在想,殿下可知道自己后来有一个什么名号?”
“是什么?”
“少年王爷。”
“……”
“殿下一直都是这般活着么?”
“……何意?”
对上他茫然的眼,贺思今伸手,点向他眉尖:“这儿,这儿从来不曾肆意过。”
宴朝不察,就被清凉的指尖点了个正着。
第114章 保护 ◇
◎也会保护好你◎
指下的人是惊诧的, 贺思今突然来了些兴致,收手打趣道:“不是吗?”
“……”
“那我问问殿下,殿下觉得迄今为止快乐的事情有哪些?”
快乐的事情?
宴朝拧起了眉头, 然后, 似是想起什么, 偷偷瞧了面前的女子一眼,重又舒展开来,端得一副清明模样, 斟酌开了口:“快乐的时候, 是不少的。比如第一次射箭正中红心的时候。
“比如驯服了师父送我的马驹时。比如我的剑术被师父夸了的时候……”
贺思今听着听着便就问道:“那除了军营里的这些事情呢?”
除了军营?
眼前的男人这次却很是想了一会, 最后,目光却是落在了她面上,正好截断了贺思今探究的目光, 她跟着一怔:“怎……怎么?”
“还有刚刚瞧见你站在院中的时候。”宴朝顿了顿, “不知道为何,就是心生欢喜。”
一时间, 贺思今不知道是该先躲开他的目光好,还是先脸红。
问题是她问的,不看他有些不尊重了。
脸红的话,他现在一个病人,恐怕是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她又何必脸红。
最后,她也只得战术性咳嗽了一下:“没记错的话,殿下之前在庙中不是还准备放我走么?怎么今日又换了说法?”
她还在记仇吗?
宴朝解释不出,有些答不上来。
贺思今便终于正色道:“殿下, 我有些话想要与你说。”
“嗯!”宴朝点头, 颇为诚挚地瞧住她。
“我不高兴, 不是因为你犯了错,而是因为他们犯了错,受到惩罚的却是你。我难受,也不是因为你不记得我了,而是因为现在的你可能回京以后我无法好好保护你。”说着,贺思今才轻叹一道,“所以,你不用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