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连立在一边的宴修谦都能感受到不对。
印象里他这个少年老成的弟弟,必不会这般——直白。
便就是疼,也不会提的。
宴朝却是没感受到众人突然的沉默,他单是扬起脸来,一眼便就瞧见了立在一旁的宴修谦。
“五皇兄。”他唤道,“这次,你怎么也来军营了?”
“军营?”宴修谦不由上前了几步,他低头,“七弟以为,这儿是军营么?”
“嗯,我记得我从马上摔下来后就昏迷了,”宴朝想了想,又周了一眼,“不对,这不是军营……那我是在哪?我这伤又是怎么?”
他诧异极了,问出话的时候,他瞧见宴修谦身后的女子。
人滞了一息。
而后,不及他开口,那人背过身去。
只一眼,贺思今便没敢再看。
那是一双极其陌生的眼眸。
纵使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与事实猝不及防对上的时候,她仍旧仿若逃兵。
“爹,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身影消失得很快,没有给人反应的余地。
贺存高哪里不明白,只是,他是大夫,唯一能做的,便是问将醒的人:“殿下可知自己,今年多大了?”
“七岁。”他道,“不过,五皇兄的个头……莫不是长得太快了些?”
宴修谦已然被这一出惊住,被点了才一展衣袖:“那个……有些事情,七弟怕是不记得了,贺神医,您再瞧瞧?”
贺存高却是摇摇头:“殿下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
一言落,床上人终于不吭声了。
他突然抬手认真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环视一周,连带着面前与记忆中变了样的宴修谦。
有些明白过来什么。
大抵这西南的雨水便是多的,比江南更甚。
空气里的潮气粘得人难受。
贺思今闭了闭眼,檐下的炉火上还炖着药,汩汩冒着热气。
半晌,有脚步声响起,她骤然抹了脸,蹲下身去挑那炉火:“爹,我没事。”
说得急,人便跟着咳嗽起来。
周大夫说得对,她这个身子,确实寒气受多了。
这不,竟然好端端就能呛了口水。
“他怎么样了?”揭了盖子瞧了瞧汤汁,她复又扭过头咳了起来。
这一咳,便就没停住,眼中瞬间蓄了水汽。
背上被人轻轻拍上,贺思今一怔,猛地抬起眼。
男人站在她身边,身上的衣裳单薄,黑发散在身侧。
她蹲着,他亦是半跪在地上。
眼中竟是关切。
“咳!咳咳咳!”贺思今按住心口,手指不由揪了他垂下的广袖,“咳!殿下,刚落过雨,你刚醒转,还是回去躺着吧。”
方才出来的时候,她已然听见。
七岁,七岁的宴朝,他的世界,没有她。
身边的人却是没有走。
她终于止住咳嗽,挤出笑容:“殿下乖。”
“……他们说,你是我的王妃。”他说。
第111章 什么 ◇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
这个世界上残忍的事情有很多, 相见不识也许已经是最浅淡的一个了。
分明是相似的语气,分明是一样的人。
他那么郎朗如月地瞧进她眼中。
“对不起。”他望向她面前的炉火,却是突然起身, 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殿下?!”贺思今不察, 竟是被他捉了个正着。
他虽是七岁的记忆, 可到底是成年的宴朝的力气,轻易就将她带了起来。
“你累了,快点休息吧。我可以自己看着药。”宴朝说完, 便就将她身子一正, 往前推了推, “这儿太简陋,我已经与五哥说好,先送你与贺神医回郗州城。”
贺思今抬起眼。
“你叫贺思今, 对吗?我以后, 叫你思今可好?”
“……嗯。”
不是,不是他。
他不会笑得这般明快。
也是, 爹爹确诊过的,也提前与她说过,她还能抱有什么侥幸呢。
“殿下。”她终于整理了一下心思,一点一点地,将他捉着自己胳膊的手指拂下,“殿下把我爹也送回郗州城,那殿下的伤怎么办?”
“我的伤,都是外伤,没关系的。我在军营校场里, 也受过伤, 养养就好了, 无妨。”
“那是因为殿下不记得了,殿下身上不仅有刀伤,还有余毒,”贺思今莞尔,“还是把爹爹留下吧。”
宴朝似是想了半刻,才终于点头:“那思今你?”
“我先回郗州,顺便趁着这些日子,将东西收拾下,等殿下好了,我们就直接回京。”
闻言,宴朝低下头不作声。
狐疑瞧他,贺思今偏头:“怎么了?”
“我这样……思今还要与我一起回京吗?”
这是哪里的话?
然后下一瞬,贺思今终于反应过来,她上前一步。
宴朝似是吓了一跳,跟着退了一步。
“殿下难道——”有些不可思议,贺思今问,“原本是打算,放我走?”
男人抿了抿唇,有些无措。
险些气笑,接着,贺思今长舒一口气。
“殿下,你现在七岁,我不与你计较,”她道,“可若是你觉得一个王妃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放走,你大可以问问你的父皇,看他会不会打你!”
有那么一瞬,她只觉面前的人与贺思楷一般无二,教训起来也就提了声。
被她突然的怒气浇了一头,宴朝一个字都说不上。
倒是贺思今,骂完又对上他那双无辜极了的眼,登时没了脾气。
先时的惆怅也是骤然烟消云散,她扭头就走。
破庙已经被修葺了一下,不至于灌风,宴朝站在破败的檐下,耳听一声马鸣。
片刻,他才又看向那炉子上的药盅。
有人从旁落下,是廿复。
“你又是谁?!”
廿复盯了他许久,好半天,才堪堪抬手比划。
“你嗓子不好吗?”宴朝问,“也是我的护卫?”
廿复停下了手语,又是瞬息,他终于点点头。
只是点完头,他复又看向大路。
那里,有将将奔过的马蹄扬起的尘土。
所以,那个女人刚刚是在生气?
贺思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他醒过来了,没痴没傻,还解了毒,该是最好的。
只是记忆停在了七岁,只是有了七岁孩童的心境,只是天真了些。
天真地以为,让她离开是对两个人最好的办法。
也是想到这里,她才慢慢平复下来,酸胀的,是说不明道不清的哀愁。
“弟妹,”宴修谦打马上前,与她并驾齐驱,“七弟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料到,你莫要难过。”
险些忘记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贺思今笑了一下:“谢过谦王殿下,我不难过。”
“哦?”
“我只是在想,这次回京后,就是盛夏了,竟然我们来郗州,才不过半年。”
“是呀,没想到会这样。”宴修谦应声,“此番回京,弟妹有何打算?”
“打算?”这个问题稀奇,贺思今看过去,“我不明白谦王殿下什么意思。”
“弟妹不要误会,只是本王刚刚看你……”
“谦王殿下。”她唤了一声,叫身边的男子正色望来。
贺思今攥了缰绳,淡淡道:“刚刚我与宴朝,不过是夫妻吵架。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些事情,还是不劳谦王殿下费心了。”
“本王不是……”
“驾!”
郗州城内迎接贺思今,却是已经肿了眼睛的訾颜。
身下的同殊一道嘶鸣,许是瞧见了原本的主人,此番有些兴奋。
抚摸了同殊的鬃毛,訾颜对着宴修谦施了礼,而后,才望向贺思今。
“爹爹入京请罪了。”她说。
贺思今点头:“嗯,路上谦王殿下告诉我了。”
“二哥守城失职,现在已经卸任自省。”
“不哭,慢慢说。”贺思今伸手搂了她进去。
宴修谦抬头看了一眼这府门上的牌匾,今朝府三个字很是气派。
只是再进去,就不合适了,他如今主理郗州事宜,宣旨加上那五万御林军,委实有些叫人防备。
不,应该是说叫人记恨。
青雀与阿锦终于见到了主子,眼泪刷刷地掉,只是这几日,郗州城发生了太多变故,她们眼见訾颜也进来,立刻还是抹了脸去端茶。
一别几日,訾颜也瘦了不少,心中定是不好受。
贺思今只觉此时二人竟是成了难姐难妹。
“你是说,訾家无事?”
“今上忌惮訾家,原因便是功高震主,莫说这西南大营的訾家军,便是这郗州边城还有那水师,哪里没有訾家身影?便是编制不同,这訾家练出来的兵,哪里又不认主将的?”贺思今道,“所以这次的事情,今上必是要发落的,却也不会发落太过。”
“那依你看,会如何?”
“妄自揣度圣意,是要杀头的。”贺思今觑她,从阿锦手中接了茶水给訾颜。
两个丫头退出去,关了门。
訾颜这才瞪着那双红肿的眼:“思今,你向来聪慧,定是已经看明白了其中关节。其实,虢邕那日也曾说过,这次的事情,看起来似是桩桩件件都是巧合,可是,国家大事,哪里有这么多巧合呢?这层层叠叠上去,我现在,就是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难得会从她口中听得这些,贺思今沉默。
訾颜继续道:“虢邕也说过与你一般的话,今上其实是想要削弱訾家,他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借口,这次,终于是可以了。只是,我想不通。”
“想不通为何訾家一心为国为民,驻守在边疆苦寒之地,却还要被无端猜忌?”
“不,”訾颜摇摇头,“我是想不通,为何爹爹明知这是个局,还要来入。”
“……”贺思今正了身形,“訾姐姐你……”
“我总也是该长大的,兄长和爹爹疼我,不叫我知晓这朝廷事,可若是直到现在我还看不透,便就真的是枉为訾家人了!”她哼了一声,“以往,祖母总是要我们谨小慎微,莫要出挑。现在想来,都是命。我不信那夜覃异动朝廷一点不知,我不信那探春楼是番人所置,我更不信那日爹爹不来,这郗州会覆灭。”
这话,已然大逆不道,只是,贺思今无法反驳。
“思今你说,爹爹这是为何?”
“我想,大约訾将军也是厌倦了,訾姐姐,你知道吗,你的祖母是个聪明的人,她留在京城,便就是将自己留给了帝王。如果訾家军是一只纸鸢,那么訾老太太就是那只攥着纸鸢的线轴,只是,”顿了顿,贺思今艰涩开口,“只是,总有一天,线轴会断开,到时候,又该由谁来讲这只纸鸢牵给帝王呢?”
“……”半晌,訾颜吸了吸鼻子,“我懂了,原来,这就是那日爹爹与祖母的谈话。”
“嗯?”
“你应是知道的,我与宴朝,原本就有个未曾言说的婚约,其实,祖母对你一直有些敌意,”訾颜想了想,“后来,爹爹从朝中回来,与祖母细细谈过,那之后,祖母便就又让我与你往来了,想必是从一开始,其实爹爹就已经瞧出了端倪。訾家人嫁娶,到底还是离了那皇家,才得安稳。”
竟是如此。
贺思今沉默下来。
訾颜似是想明白了,她一口灌下茶,抹了嘴:“也罢,爹爹既然做好了准备,大不了就是交出兵权,辞了官,再不济——受些皮肉之苦。总归,是有办法的,对吧?”
“嗯!”贺思今点头。
“对了,朝王呢?你不是找到了他,怎么没一起回来?”
“我……他迟些时候再回。”
“你不对劲。”訾颜终于细细看她,“你也哭过?”
这个也字实在是有些精髓,贺思今尴尬地擦了鼻子:“我没。”
“那你擦什么?”
“……”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贺思今终于坦白。
“訾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嗯!”
“如果说,你喜欢的人有一天突然忘记了你,你会如何?”
“不如何。”
“啊?”
訾颜一笑:“你忘了?廿复不就是这般么?”
“……”
“不过没关系,本小姐现在也不喜欢了。”
这个回答太理所当然,贺思今张张嘴,竟是接不下去。
訾颜却是恢复了一点神气,凑近了些:“怎么?朝王他也装失忆了?”
“好像还不止——你说什么?”
贺思今猛地掀起眼帘:“装?”
被她突然苍白的脸色惊住,訾颜有些后怕。
“……我……我说的廿复,随口说说……”只是,眼前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她找补。
第112章 回去 ◇
◎便是龙潭虎穴,也退不得!◎
只是贺思今的愣怔不过瞬息便就自嘲一笑。
倘若宴朝是要装失忆, 总骗不过爹爹。
訾颜还在摇她:“说话啊,别吓人。”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姐姐一直什么都晓得。”
风水轮流转, 訾大小姐噎住了, 半晌才复又挨着她坐下:“说实话, 你也很难过吧?”
“有点。”想了想,贺思今轻叹一声,“不止一点点。”
訾颜就也跟着叹了一声。
“无论如何, 王爷突然只有了七岁前的记忆, 难免叫人议论的, ”终于,訾大小姐又道,“那他的脑子……”
“尚能正常对话。”
“没傻就好。”
评价完这句, 訾颜扭头看向自家妹妹, 后者也看她,而后, 久违地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
“我笑这回来的一路上,我与你一般想的。这人么,倒退了些年份,却不等于是个痴傻的,也罢。”
“那你想过回京后,他会如何吗?还有今上……他毕竟是个王爷。”
是啊,毕竟是个王爷,纸包不住火。
而且,今日谦王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想必现在那折子已经快马递进京中。
直到想起这一点, 她才终于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浑浑噩噩了一路, 可是眼下最重要的, 却是归京以后该如何。
早些时候,她只想到了那景妃谋划,直到现下琉玥入京,她却觉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