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于娘娘说的他是否能活下来,”说到这,她才终于思忖了一下,“他若是能回来,不正是说明,天命所归么?”
正午的烈日当头,同殊嘶鸣,被贺思今一把勒住。
眼前的破庙内冲出一人,竟是廿五!
“王妃?!”廿五也没想到先行找来的会是她。
贺思今却已经瞧见了里头躺着的人,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一时间,她背过身去,片刻,才终于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司药监的人正快马加鞭过来,我爹定在其中。”贺思今死死咬住牙,忍住了奔涌的情绪,望向廿五,“早些时候我已经传信给爹爹,这毒,他定是能解。”
“当真?!”廿五眼睛一亮,倏地又暗下,“可是现下殿下的身子,没法再挪动,倘若是再受颠簸,怕是……”
这个道理,贺思今自然明白。
廿五是他身边的人,万不会放着宴朝在这儿不管的,定是无能为力。
她忽得又起身:“爹爹他们从京城过来,此番定是快马加鞭,走的是官道,比不我们来时那么多行李,算算日子,也该是快要到了。”
“王妃去哪里?”
“等他们先去郗州,就来不及了。殿下动不得,那我就去带我爹过来!”她又按了一下男人冰凉的手,“熹初,你答应过我的,若是说话不算数,前世今生,便都是梦幻泡影,你我,也当就此缘尽。”
顿了顿,她又添了一句:“我说到做到。”
罢了,刚刚下马的人重新离开。
廿五这才想起,王妃那一身的夜行衣是怎么回事,那马又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又是接连几道马蹄声。
是今朝府来人。
只是此时,跟着廿复廿七过来的周大夫早已经在马背上颠得快要吐出来。
不等收拾,已经被塞了药箱子。
“大夫,殿下在里边。”
周大夫哪里有说话的份,跌跌撞撞跟着进去。
廿复眼瞧着这破庙半晌,才终于迈步。
周老大夫原是被廿复等人挟持来的,那一城的百姓身上的毒还不得解,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此番见得宴朝,才知什么叫更严重。
这脉把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松了手。
“大夫,殿下他?”
“哎……王爷身上的伤虽然重,但是好在这药方虽简陋,却是对症,加上王爷习武之身,若是这些日子能避免挪动,养上些时日,也可痊愈。”他顿了顿,却是复叹息了一声,“老朽那日将好采药在外,回来瞧见郗州百姓,已是束手无策,可他们说到底是精神被攻击后的错乱,时日一久,辅以治疗头风的药,或不成问题。
“但王爷身上的毒,说是与他们一般,可这量,却是多上数倍不止,加之王爷体内还有陈年旧疾,这余毒不清,又添新毒,此番已经伤及了根本,便就是这濯春茶的毒当真能有解药,想必王爷都要受罪啊。”
“什么?!”廿五上前一步。
周大夫吓得跪了地:“老朽无能,实在不是老朽不治啊!这……这……这样,大人若是不信,可等等看贺神医,他是神医,必定比老朽有办法。”
“那现在我们就干等着不成?!”
“老朽可以先给王爷施针,护住王爷心脉,还有这刀伤,老朽可以先行清创。”罢了,他抖着手,“可……可王爷如今情形,若是高烧不退,今夜不醒,怕是……怕是神仙难救……”
“驾!”
肩上的伤口裂开,贺思今顾不上,只是瞧见前头的身影,眼中霎时便已经蒙了雾气。
“爹!”
第109章 涅槃 ◇
◎而今,我望他能——涅槃重生◎
贺存高进去瞧人的时候, 没叫贺思今跟着,他单是点了一个廿复替他提了药箱。
“王妃,贺神医定是有自己的考究, 相信贺神医定是有办法救殿下的。”廿五怎么不知道宴朝身上伤得多厉害, 便就是他, 也担心王妃会承受不住,更何况是王妃她亲爹,“王妃身上也有伤, 快叫周大夫瞧瞧吧?”
贺思今却是有些茫然, 路上, 她与爹爹说了宴朝的情况,爹爹的话,言犹在耳。
“你先时差人送来的信, 为父看了, 你祖父留下的药册上,倒是有记载过这种毒, 不过,濯春茶是后人赋予的名字,它原名,该是叫仙鸩散。此毒,便就如它名字一般,可叫痛楚的人如仙如痴,如入幻境,但同时,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毒浅, 精神混乱, 可为人所控, 毒深,便可入经脉,伤及四肢百骸。用之成瘾,剔之反噬,如若是戒而复用,当看天意。你祖父身为药谷传人,究极一生也不过是得这几句,更遑论为父如今也是第一次见。”
这破庙漏着风,本就是废弃已久。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在这种时候,贺思今回头,瞧见那若隐若现的佛像一角,竟生怯意。
“廿五,廿七,他许是还要在此待上一阵子,我想将这庙宇,修缮一番。”
这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了一下,接着,在瞧见王妃抬头瞧着的佛像时,才终于点头。
“是,属下这就去收拾。”
周大夫默默上前,躬了半身:“王妃,还是叫老朽替王妃瞧瞧吧?”
不知眼前的女子想到了什么,片刻,才见得她伸了手:“有劳了。”
贺思今知晓自己伤得不轻,刚刚又策马赶了半日的路,现在,就是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出身体的不支,可她不能倒下,她若是倒下了,宴朝怎么办,朝王府,又该怎么办。
“大夫,”她盯着周大夫蹙眉的脸,“如何了?”
“王妃,老朽斗胆,还请王妃莫要怪罪。”
“你说。”
“王妃体内受了寒气,又震伤了心脉,加上此前失血过多,未得歇息,恐怕身子有亏,怕是要调理些日子。”
“……”贺思今出身杏林,便就是没继承衣钵,也能听出些话音来:“你是说,我的身子,难有身孕?”
周大夫收回手,有些为难。
“我明白了,无妨。”贺思今收回手腕,顿了顿,才终于抬眼,挤出了一个礼貌的笑意,“不过,还请周大夫暂时莫要提起,至于调理的药——晚些时候,还请大夫单独给我,现在,就先以这肩伤为主治吧。”
“哎,好,好好好。”周大夫自然知晓里头那位是这大宁有名的贺神医,且还是眼前王妃的爹爹,他都能瞧出来的,里头那位更是一摸脉便知,王妃等不及地叫他开药,恐怕就是不愿叫贺神医发现。
说起来,这朝王府,如今也实在是叫人唏嘘。
不久,里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噗的一声,伴着闷哼,贺思今几步进去,便就瞧见男人唇角染血地重新倒下。
目光一闪,她看向正卷起了银针起身的贺存高。
“爹!”
贺存高扭头,叹了一口气,他复又瞧了一眼躺在草垫上的女婿,终是招了招手。
贺思今从他面上瞧不出神色来,只窥见一点凝重,于是,声音都也干涩的:“他如何?”
“吐了淤血,暂时死不了。”贺存高开口,却没等女儿开颜,便又补了一句,“但是他如今的躯体,已经快要被毒腐蚀殆尽,无法逆转。要想将毒除清,好比刮骨剔肉,就算是救醒了,也可能是个废人。”
“……”这句话,她仿佛听过,可是她如何都没有料到,她的爹爹,这大宁医术最为精湛的人,也会说出这般话来,“不可能的,爹,你一定可以救他的啊!”
一边的廿复也低头去看那面如死灰的人,不过一眼,他跟着嘶哑开口:“求你,救他。”
贺存高看他一眼,似是这么久才发现他的存在,直到瞧见他还捧着的自己的药箱,才缓了声:“你也在。”
廿复不知这一句是对着谁说的,不过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作为吝惟的时候,他愤世嫉俗过,为着前世里自己被舍弃的一生。
作为廿复的时候,他却终于明白,这世间的取舍,终究是无法两全,前世里的吝家没能善终,这一世,吝家亦没是,所幸,他还能身为廿复回来赎罪,所幸,姐姐的血脉,还在。
所以,宴朝不能死。
这也是此生,他唯一该守护的了。
贺存高怎会不知女儿心思,倘若他是华佗再世,又怎么会叫女儿神伤,问题是,女婿这个毒,不是他想解便就能解的。
“爹。”贺思今突然道,“你可是有顾虑?”
“……”
“刮骨剔肉,可能是个废人,”她有些哽咽,“但是,也有可能不是。”
“那可能性很小。”
话音方落,贺存高便就顿住。
果然,下一刻,他就瞧见女儿近前一步。
贺思今从未有过一瞬,像现在这般,好似是千钧一发的那根发,被她捞进了掌心,她提得小心,亦不敢大声,生怕那一丝一点,就此绷断。
她声音很轻,却咬得坚定:“所以,爹爹是能叫他活的。”
廿复也是望住他。
贺存高语塞,半晌,才又叹了一息:“可解,但直到现在,也只是纸上谈兵,从无实践。此毒涉及精神,并非是等闲入得肌理脾肺之类,拔除之后,连带的,也会影响人的精神,我无法保证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精神……”贺思今念了一句,她缓缓坐在了草席边,伸手去扶男人唇上的血,“他会疯吗?”
就像毒发时候一般?
“不,”贺存高摇头,“那是毒起了作用的反应,既然是清了毒素,自然是不会如此。我担心的是,毒清除了,可连带着中毒之后的所有的记忆,也会清除。”
擦拭的手指一顿,贺思今抬头:“爹的意思是说,失忆?”
“也许会。”贺存高道,“如果用了药,他能挺过来,就不至于成为一个活死人,可若是他醒过来,忘记了一切,你也能受得?”
“受得。”
这一声,干脆利落。
贺存高沉默。
“今儿,解毒并非儿戏,这些都是建立在,他能挺过来的基础之上。再者说,他是你的夫君,以你对他的了解,我且问你,就算是我救活了他,朝王殿下他——当真想要那般活着吗?”贺存高问,“到时候,你又如何自处?”
这一句话,犹如一根钉,被钝锤一声,生生钉进了贺思今已然快要失智的神识中。
也是因着这随之而来的钝痛,叫她立在了当场,竟是许久未能答出话来。
良久,她轻轻替男人理了理发丝:“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所以,他会挺过来。
“至于爹爹的第二个问题……爹,我是他的王妃,我曾给他取了名字,叫熹初,意为骄阳初生,昭昭可往,”顿了顿,她兀自一笑,“而今之时,我更望他能——涅槃重生。”
第110章 醒来 ◇
◎你是我的王妃◎
郗州等来今上的第一道圣旨的时候, 正逢一场初夏的大雨倾盆而下。
雨水一落就是两日。
第二日的时候,司药监的巡官终于是制出了清除瘴气入体的药方。
这药方据说是贺神医路上研究的,被拿来给自愿一试的官员用了, 效果显著。
只是用药之后反应巨大, 得高烧半个时辰才算。
圣旨言, 一应官员全力配合司药监救人。
这与第二道圣旨同来的,乃是谦王殿下和五万御林军。
前者是为夜覃谈判而来,至于这五万御林军, 便就驻扎在城外数里。
若是原本众人皆是不明白这是为何, 那么等到那第二道圣旨宣读后, 有眼色的,也大抵是明白了过来。
訾家军主帅擅离职守,郗州城遭此内外夹击, 当要赴京请罪。
不日便就启程。
兵马司李大统领暂时接管訾家军, 已经去往大营。
这五万御林军,哪里是为了送訾将军回京的, 怕是来防着訾家心有不满,抗旨不遵的吧。
只是,这京中还有訾家老太太在,今上到底拿捏人心,也不过命谦王带了五万兵马来。
多了,寒了将士的心。
少了,摆不明朝廷态度。
五万,实在是个恰当的数字。
帝王啊……
可这些,已经与城北破庙没有了任何干系。
琉玥与訾家父子回京的那日, 骤雨初晴, 贺存高终于收了针去。
男人已经这般躺了几日了, 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汤药每每喂进去,都要撒去半碗。
第三道圣旨,是谦王亲自送来的。
旨意是下给宴朝的,接旨的,却是贺思今。
圣旨上,字字句句都是舔犊情深,什么姑且修养,而后归京,什么身体为重,切莫烦忧……
接旨起身的时候,贺思今绷紧了唇。
宴修谦目光落在其后的男人身上,欲言又止,最后终是轻轻问:“老七的身子,贺神医可有说法?”
“已经尽力,后边,全凭造化。”
说这话的时候,面前的女子都是平静的,平静到,宴修谦觉得,他下马时候瞧见的那道瘦削背影皆是幻觉。
可此女的眼角仍是干燥的,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沉静。
仿佛不论此后如何,都无法叫她再动容。
“弟妹。”他唤了一声。
也是这一声,叫贺思今拉回了思绪。
她瞧过去,终于发现,谦王这次,竟是一改之前,从进门起,便就是称呼亲切。
老七,弟妹。
她咳嗽了一声,扯了一个笑:“谦王殿下应是繁忙,此间简陋,便就不留殿下了。”
宴修谦几不可察地一滞,到底没再坚持。
下一刻,却见眼前人忽得俯身。
“宴朝?!”
简陋的草席上,一双眼轻轻眨了眨。
等到眸光一点顺着扑过来的人影忽闪,终于凝神。
贺思今手指都在颤抖,这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小心,似乎面前的,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然后,下一瞬。
心绪猛地荡开,散成了再也掬不起的波痕。
贺存高闻声赶进来,把脉的时候面色一喜:“解了!解了!今儿!成功了!”
说着,他复又瞧住将将坐起的人问道:“殿下,头可还疼?”
“不疼,”男人开口,眉头却是紧锁,他动了动胳膊,“疼。”
自相矛盾的三个字,叫贺存高终于反应过来。
笑意淡下,他问:“殿下哪里疼?”
“这里,还有这里。”宴朝忽得又呲了一声,显然是疼极了,他指的地方皆是刀刺过的伤口,便是经过两个大夫的包扎,也不会这般快地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