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见林菱这般,噤若寒蝉,青雀抬眼瞅了一下,便也低下头,不敢再看。
青雀跟了林菱这几个月,倒明白自己跟了一个颇为厉害的主子,大姑娘来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但是管理自己院子倒是一把好手,将军府虽然有主母管着,下人们大多也都明白厉害,但也总有不长眼的,觉得大姑娘不是将军亲生的,便怠慢了些,偏巧大姑娘性子直接,看着可亲,却是藏了毒针,一双杏眼瞪过去,眼中七分冷意,问主母要了身契,先是打了板子再卖了出去,但显然是没个活头了。
这样的人,处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还有一个是主母身边的老人,倚老卖老想拿捏大姑娘,要说还是没有叶老嬷嬷明白,姑娘纵然不是将军亲生,那也是上了林氏族谱的,况且大姑娘和大公子是一母同胞,嫡亲的姐姐,就算大姑娘自己没本事性子弱,也不该奴大欺主,好在叶老嬷嬷迎姑娘回来时,礼数周到,不然要是姑娘记恨上,便是同那位管事嬷嬷的下场了。
主母念在管事嬷嬷多年辛劳,大姑娘虽有心整治,到底也不想落个欺老的名头,便也罢了手,合该她年纪大了也得养老了,于是让她去了庄子上管事,免得在府内晃,碍着大姑娘的眼。
但同时,大姑娘在主母跟前提拔了她儿子做了小管事,那老嬷嬷却感激涕零,也心甘情愿地离了府。
今日守岁,她烦得慌,自己也睡不着,于是就披上衣服开了门,院中也点了灯,倒也亮堂,不过没有红梅相映,只光秃秃的树枝上挂了小灯笼。
她院中的人尽是签了死契卖进来的,没有什么家要回,也没有什么亲人要见,就是有,也没了干系,她睡的屋子只留了小椿和青雀二人,其他的都在偏房,不过今夜守岁,也都没睡,正玩着,只有守夜的丫鬟知道林菱出来了。
正房那边半夜还会送东西过来,守门的丫鬟怕冷,便在廊下躲雪,这会儿见到林菱出来,便慌乱地坐起来,林菱见她冻得发抖,眉头一蹙,让青雀给她端了盆碳火来。
“你守多久了?”林菱记得她从母亲那儿回院子里的时候,就是她开的门。
冬夜里冷,所以丫鬟们都是轮流值夜的,一人值一个时辰,可她从回来到现在,可不止一个时辰了!
小丫鬟讷讷不说话。
林菱本来就压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的院子里居然还能出现这种事,哼,好巧今天撞她气头上,也不管什么过年不过年,她非要整治一下不可。
今夜她既睡不着,那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别想睡觉!
于是她让青雀把偏房里斗牌的人全部叫了出来,林菱也不说话,只是冷笑,她之前收拾将军府的下人时便已立了威,加上她院中的又都是签了死契的,她们身契俱在她手里,见她不发一眼,只是横眉冷对,心中便已惧了三分。
“有人既然不想轮值,那就都守着罢!”林菱踢了炭盆一脚,倒吓着了那个之前守夜的小丫鬟。
说罢,她转身回房。
这样冷的天,廊下有碳火,顶多也让她们冷一下,但也生不了病,吃个苦头罢了。
不过依旧让小椿抱了些毯子去给她们。
林菱借着她们出了些气,才觉得舒服了些。
但是依旧念着玉魄,她也不想去想,可是这人就像住在了脑子里,直到早上了才睡下。
第22章
等她醒来,小灰已经站在房内的架子上,低头啄食着铜盏里盛的谷物。
林菱取了信筒,翻看了信笺,她细眉一拧,一腔酸涩反复翻腾,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什么都不懂!
他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心情如何,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给他写信,不,或者他可能知道,可是知道的话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菱心乱如麻,她愤恨地扫去桌上的一切东西,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小椿听见了声响,轻步进来,看着一地狼藉,以及林菱阴沉的脸色,心下一沉,欲要说话,却被林菱骂道:“滚!”
她为什么要去思考他的想法,他根本就不在乎她!
这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
林菱跪坐在地上,砚台磕掉了一角,撒了墨,污了地毯,也落了几滴墨梅点缀在她的衣裙上。
小椿没有走开,反而在林菱身边蹲下:“姑娘,先起来,地上凉。”
她取了毛绒披风给她披上,林菱的脸色满是泪痕,颊侧的碎发糊在脸上,眼圈洇红,万般惹人怜惜,只是一双眼睛恨意燃燃,如火在烧。
她声音沙哑,抑制住哭腔:“我要出门。”
“外边这般冷,姑娘去哪?”
去哪?
她也不知道,但是她就是不想呆在屋子里,她想出去透气。
“今日初一,夫人和将军要去上香,可惜姑娘起来晚了,夫人只问了姑娘起来没,奴婢告了夫人说姑娘还在睡,于是夫人和将军就走了,不过看天色,现下夫人和将军应该还在寺里,姑娘可以去接。”
小椿贴心地拿出丝绢,青雀已经打好了热水,正默默地站在一旁,她将水盆端了来,小椿服侍着林菱净面。
青雀又端了漱口的水和青盐、牙刷来,林菱漱了口,就由着小椿给她整理面容发饰。
“姑娘要不要吃点东西,您中午也没有用膳,奴婢让小厨房温了粥一直放着。”
“没胃口,待会还要坐马车,吃了的话,就得颠出来了。”林菱恹恹道。
“好。”不过小椿仍旧在马车里放了一些糕点和茶,等青雀也端了炉子进去,等到林菱上了马车,厢内温暖如春。
她想掀开帘子看看窗外,不过又怕厢内的热气会跑走,于是只能掀起一角,入眼皆是雪白一片。
“姑娘想看看就掀开吧,厢内铺了厚实的毯子,四壁都挂了褥子,青雀带的碳火都是够的。”
林菱闻言,也就没有顾忌了,她自己穿的是挺厚实,因为自己又不干活做事,穿的宽袖大氅,也不会有丝毫不便,只是身边两名婢女因为要服侍她,穿的都是轻巧轻便的棉衣。
“你们怕冷么?”林菱问。
“不冷的,姑娘体弱,所以才会畏寒,奴婢身体好,自然不会。”
林菱握住了她的手,果然是热的。
林菱又伸手抓住一旁木讷不言,上车就当隐形人的青雀,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青雀颤了一下,不过见是林菱,也就垂下眼,任由她摸自己的手。
“你们的手都比我的暖和。”林菱叹道,她的手还是如此寒凉,即便冬天穿了再多,也依旧暖和不起来,除非时时抱着汤婆子,才能暖着指尖,盖因是幼时受冻落下的,如今这般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回来。
小椿用铜勾挂起帘子,寒冷的空气袭了进来,林菱骤然一冷,肺中是一片浸凉。
她呼了一口气,已然成雾。
窗外雪压翠松,入目可及皆是纯白,房檐瓦舍尽落了雪,马车驶得平稳,很快便出了城。
到了度安寺,果然见到了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寺外,林菱认出来,于是也就下了马车,在寺外等着。
不过随从见她来了,便过来请安,又进去报了将军,不过一会儿,就见林皓匆匆出来。
“姐怎么来了?”林皓问。
“睡醒了,见你们都不在,出来透透气。”林菱将手捂子递给他。
“我不冷。”林皓不想接,却被林菱硬塞过来。
“你手这么凉,比我还冷,还嘴硬?”林菱摸了一下他的手,皱眉看向他今天穿的这么一身,“母亲怎么也不说你,穿的这么薄?”
“哎,我真不冷,姐进来吧,爹娘正在烤火呢,他们说要吃了斋饭再回去。”林皓在前面领着。
“我也吃。”林菱跟上去,余光掠过寺外另外几个马车,其中一座金碧辉煌,丝毫不低调,就是想忽略都难。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我吃完就回去。”
“爹娘吃完可能还要再停留一会儿,姐今天出来的晚,多玩一会儿吧?”林皓把她领到厢房,房门是敞着的,僧人搬了炭盆进来,还有两个和双亲年龄相仿的一对夫妇在。
双亲正和他们围着炭盆说话,椅边的小案摆上了些干果蜜饯。
“菱娘来了?”母亲含笑望来。
林菱应了声。
父亲又介绍了那对夫妇,林菱低头问好,得了些许夸赞,那妇人又褪了个镯子给她带上。
“今日来的匆匆,没给侄女带点好东西,身上只有这个镯子还拿得出手。”妇人拍了拍她的手臂,目光温柔。
接着又是一番谦辞,林菱才告退。
林皓也借机和她出去。
“还好姐来了,娘不放心我出去逛,非要我跟他们一起待着,你来了,我总算不用呆在那里了。”
林皓说完,嘻嘻一笑,跑到前面去:“姐,我去玩了。”
林菱看向他身边的仆从:“照看好小少爷。”
仆人应声,林皓见她准许,便迅速地溜走。
“最好半个时辰后就回来。”林菱在后面喊道。
“知道了!”徒留了个背影,也迅速消失在月洞后。
“我们也去走走吧。”林菱对小椿和青雀说到。
度安寺很大,共有十多个大殿,三十多个小殿,林菱挑了小道走,初一时很多人来上香,寺里人来人往,她出了后厢房的小院后,就见到许多人。
林菱于是也随着烧香的人们进了一座大殿。
她点了香,插在香案上的大铜鼎中,殿内还有摇签的,一百文一次,每个殿都有这种摇签的。
不过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只有一部分人去摇签。
林菱也就挤了过去,给了一百文,摇了一签,求的是姻缘。
就在摇的时候,林菱突然惊醒,她顿住手中的签筒,迟疑了一下,放下了。
“姑娘,怎么不摇了?”小椿问。
林菱摇头。
她起身放下签筒,围着看热闹的人也都面面相觑,不过她离开后,又有人投了一百文,于是众人也都没再去在意林菱这边,只是可惜了那一百文钱。
林菱眼中带有郁色,她总觉得这签可能不好,或者说她有点怕摇出来的是不好的,不,是她本就认为喜欢上玉魄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因为是没有结果的。
本来出来散心的,但是这下却又添了几分沉郁。
她捏了捏眉心,脸色有些不好看。
围着看热闹的人中,一华服女子在她放下签筒离开时,眼神便随她而动,远远地尾随着她。
见林菱倚在柱旁,她宛然一笑,美艳的面容在这阴沉的天色中熠熠生辉。
她伸出手,侍女将签筒放在她的手中。
“林姑娘。”荣翎公主款款走来。
林菱听见背后的声音,诧异回头,就看见一身常服的公主向她走来。
围观的人群很多,加上林菱心不在焉,根本不曾注意到人群里的公主。
“见过公主。”林菱福身,身后的小椿和青雀有些惶然,跟在林菱身后,学着林菱也向公主请安。
“宫外,不必多礼。”她轻扶起林菱,眼中趣味盎然。
“刚刚怎么不摇签呢?”她问,“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摇出来的是什么。”
林菱答道:“若寄托于神佛,感觉有些虚妄。”
“你求的是什么呢?”公主眉眼娇媚,眼角的脂色如花鲜艳。
“……平安。”
“是吗?”荣翎公主微微一笑,她将签筒递给她,“既然不信,那就摇一下,反正不论结果是好是坏,都是假的。”
林菱被迫接过签筒,公主的命令不能违逆,她只能顺其意摇了一签出来。
竹篾落在地上,公主弯腰去捡。
“是中签呢。”公主看了签文。
“你想知道是什么吗?”她笑问她。
林菱的指节泛白,她抱着签筒,目光沉沉。
不过公主将签放进了签筒,而身后的侍女递上了三支签。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也,此为中签。”公主念到。
林菱抬头,与公主视线相对。
这一刻,她仿佛被脱去了衣裳,公主将她看了个彻底。
“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公主语含笑意,不过眼神微冷,“这是下签。”
林菱倏然一惊,心跳漏了一拍,她想到玉魄,眼睛酸涩,骤然漫上水雾,她低下头,不想被看出来。
哪知公主涂着蔻丹的手却抚上了她的脸,她有些悲悯地看着她,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了头,公主如愿看到她眼中的泪,心满意足地替她拭去,接着将三支签都塞进她的手里。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公主掀起唇角,缓缓道来,“这是上签。”
第23章
“我当初求签,签文便是下签。”
荣翎公主坐在精致繁华的马车中,拿着银钎拨动着香炉里的香灰,她吹了吹掩在灰中隐隐燃着的火星,驸马坐在她的对面,人若芝兰,清雅绝伦,丝毫看不出在船坊上的孟浪。
她见火星重燃,便盖上香炉,看着对面的驸马,她抵着下巴,轻轻笑道:“凤去秦楼,云敛巫山,这又如何,我偏要再,斯可矣。”
她当时摇到了下签,怒极,将签筒摔在地上,所有的签都摔了出来,她一支支地捡着签文,她找到所有的上上签,她就是要顾庭轲做她的驸马,除非她死了,顾庭轲休想娶别的女人!
不,就算她死了,他也不能娶别的女人,她要他和她一起死!
她拂开案上的香炉,起身倒向驸马,柔弱无骨一般扑进他的怀中,驸马没有迟疑,已经无比熟练地抬手接住她。
“什么凤去西楼,我偏要与你花前月下,就是想强求,又如何?”公主环住他的脖子,抬头吻了上去。
驸马低叹一声,只任由她吻着。
这都是孽。
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解渴就行,顾庭轲不爱她又如何,她爱他就行了,他的身体属于她,就够了。
以前是她过于执着,非要他爱她,但是现在,爱不爱都没关系了,世上哪有事事如意,她这一生活到现在,都已经得了常人所不能得的东西,她可以用权势逼迫他,她也可以当着他面,养许多面首,为什么要执着区区的爱?
……
林菱手中的签文很是硌手,但是她却不愿放下,临近到厢房处,她才收回袖中,装作无事发生,回到父母那里。
林皓烤了红薯,是寺里僧人种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见她回来了,还问她吃不吃。
红薯沾了草木灰,外皮又烤的焦黑,已经碳化了,林菱嫌脏手,便说不要。
她心事重重,和父母一起用斋时,也心不在焉,夫人叫了她几次,小椿在她身后碰了碰她,她才反应过来,然后找了借口糊弄过去。
夜色渐浓,大家便都启程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