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去心中所想,命人将画师请进来。
京都画师颇多,她只寻善工笔者,寻的倒很容易。
一幅画成,林菱颇为满意,画师画工乃是上品,她予了重金,玉魄久坐不动,早就不耐,待画成后,才起来松活筋骨,见青雀去送画师,林菱正在看画,他便走了过去,觑了一眼。
“还是真人好看。”玉魄看了画一眼,有些不屑。
林菱倒是认真地抬起头,笑道:“肯定是真人好看,月月是最好看的。”
这一句话说得玉魄脸热,但是极为受用,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之前坐在椅子上摆动作的苦闷顿时扫清不少。
“小椿,去叫人送点茶水糕点上来,”但旋即她又觉得不妥,“距饭点还有三刻,不过我倒觉得还是先摆饭好,你饿了没?”
她问玉魄。
玉魄早饿了,遂点头。
玉魄用了饭后,便告辞回家了。
那幅画也晾干了,林菱亲自卷了起来,她坐在窗前凝神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椿和青雀也都屏声静息地侍候在一侧。
林菱终究一声轻叹,抱着画卷离开雅间。
只是不巧,就在她隔壁的雅间亦出了人来,险些撞上。
来人是个清秀女子,瞥了她一眼,并未道什么歉,雅间又出来许多仆从,随后便是一华服女子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嬷嬷。
林菱定睛凝神,心道不好。
荣翎公主本欲离去,只瞟了林菱一眼,竟是觉得有些眼熟。
荣翎公主是常服出行,虽然在京都名气颇大,但是也不是人人识得,再加上已是妇人,不参与未出阁小姐们的聚会,只与各夫人间来往,林菱要是装作不识,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毕竟之前荣翎公主出席时,戴了面帘,不曾窥得真容,只是林菱惊鸿一瞥,记住那双特别的眉眼。
“姑娘留步。”
林菱欲作不识溜走,却被公主叫住。
公主笑吟吟地看着她,对她说:“本宫识得你。”
她虽是常服,但并不遮掩身份,林菱听得她自称本宫,只得暗暗叹气,她是溜不走了。
“贵人识得我?”林菱目露惊诧,略微不安。
荣翎点头,她踱步道林菱面前,问她:“你抱的是什么?”
“不过一张俗画罢了。”林菱提起心来,但强自镇定。
“本宫之前在国公府上见过你,”荣翎也没有多问什么,她对画又不感兴趣,只是找个话题,她记得林菱,只因她感觉她和自己有些相似,今日一见,她更觉得两人好似一人。
她当然还记得在林中小路时林菱看那少年的眼神。
虽话语听不甚清,但其神态却尽收眼底。
所以她才对林菱印象深刻。
大约林菱自己都不知道,她当时眼底的偏执,居然让荣翎公主看了个一清二楚,甚至共鸣。
因此,今日一见,荣翎公主又细细端详着她,少女垂下眼帘不敢看她,她见她的指节绷紧,于腹前交叠,便道:“不必紧张,你叫什么名字?”
林菱眼神闪烁,恭恭敬敬道:“林菱。”
“哪个林?”
“双木林,草头菱。”
“都和木有关呢。”荣翎公主微微一笑。
问罢,便也走了。
林菱目送她远去,心中松了口气。
都说荣翎公主性子不定,不过今日她未尝有难,不过京都行事,还是谨慎些好,但这间茶楼并不是达官贵人的去处,不知公主今日为何在这儿?
她满心疑虑,有些神不守舍地离开。
而荣翎公主原先的那间雅间,门又开了。
出来了一名布衣男子,面容清秀,只不过眼有郁色。
听闻荣翎公主极为好色,凡是有姿色的男子,她莫不心动,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
他本是同孝十七年进士,刚进翰林院,因丁忧而守孝三年,尚无起复之意,逢陛下改元,庆丰二年,他得了七品小官一职,却因得罪世家,又被撤了职,而今仇家逼迫愈烈,有不死不休之意,他得人引荐,有机会见荣翎公主一面。
朋友说他生的好,气质颇为不俗,公主见了,必定喜欢。
他本不愿,奈何仇家来势汹汹,他在京都又无权贵可依,须得寻一权势滔天的人庇护,方能保下自己。
听闻荣翎公主的入幕之宾不知凡几,虽然此女名声扫地,但帝宠稳固,兼之手握龙禁卫,实在是陛下之下第一人,连太子都得避其锋芒。
不过荣翎公主醉心玩乐,不理朝政,虽陛下破格允许荣翎公主参政,但公主只管在自己公主府豢养面首,久不上殿,又因前些年与驸马一事闹的满城风雨,导致其名声极坏,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是酒色之徒,不足为惧,各皇子乐的长姐如此,眼下陛下年迈,夺嫡之争愈甚,太子虽是储君,但地位并不稳固,反而风评不好,其余皇子,数三皇子和七皇子文治武功最为突出。
但也因为公主不站队,虽然私下诸位皇子都在拉拢,公主却都装疯卖傻地避过,推拒。
加之今日一见,公主虽言笑晏晏,但眼中并无笑意,反而说他:“你不过借我权势威慑他人,又非心甘情愿,我又如何能收了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儿?什么猫儿狗儿都能来的?”
言语之间虽慵懒,但是威严赫赫,他冷汗直流,径直跪了下去。
他才知他之前看轻了公主。
世人都看轻了公主。
而公主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耳边如雷霆乍响。
“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怎么这般没有眼色,夺嫡之争也是你能参与进去的?你如今留的性命已是侥幸,居然还想官复原职再进一步,真是痴人说梦!”
他不解自己何时参与进夺嫡之争,只得弯下腰跪伏在公主面前:“还请公主指示!”
却听公主嗤笑一声:“竟是个傻的,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不过不知道便不知道吧,你还想知道的那么清楚做什么,你就算知道了,也报复不了,还不如不知道呢。”
“我想做个明白鬼,就是死,也不能死的糊涂。”他给公主磕了个头。
“听闻你文章做的极好,殿试之时,父皇站在你身侧看了你写的策论,虽然你并未上一甲,但却是二甲第一,落那三人之后,不过是诗赋比不过,本宫怜惜人才,你且在本宫府上,日后再给你谋个官职罢了。”
公主说完,起身便要离开。
但他大着胆子,抓住对方的一抹裙角,颤声道:“谢公主恩典,某想知某到底被何人算计?”
他抬眼,见到公主低眉看他,无地说了一个字。
他循着口型,默念,突然浑身一震,醍醐灌顶。
他想起来了,同孝十七年,他为二甲进士,任翰林院学士,当时状元和探花却迟迟未任职,他便顶替上前,为陛下起草诏书,后丁忧,便离职回乡。
起草诏书,李公公,四皇子。
原来如此。
起草诏书到颁发一事,必须保密,圣旨下达之前,若有风声传出,便是人头落地之罪,他不敢泄密,于是在李公公与他相谈之际,他便严词拒绝,李公公本是掌印太监的干儿子,他也不过认为这是无心之问,还言辞恳切地劝他日后莫要再提,哪知对方记仇如此,又与四皇子有联系,竟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
他为官不过几月,起草诏书也不过一个多月,便逢丁忧离职,哪知官场这些弯弯绕绕,说话都得谨言慎行,三思后行,而且说话须得滴水不漏,婉言而拒,以免得罪人。
他尚年青,又中二甲,志得意满,觉前途似锦,但今陷囹圄,方知京都乃是一片浑水,若无权势所依,便是再难出头。
但细想来,公主又是如何得知皇宫之事,她不在宫内居住,几年前便出宫开府,又不上朝听政,只顾醉酒玩乐,但却知陛下身边掌印太监的最受宠的干儿子有异心,与四皇子竟有牵连!
他便知公主耳清目明,近年来之事,恐不过是掩人耳目。
他神思震动,望向公主的眼神饱含敬畏。
公主按住他的唇,巧笑嫣然:“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呢?”
“该学聪明点了,不然本宫就后悔收下你了。”
他再一次伏地叩首。
只听得门开了,雅间内的人纷纷离开,他不敢抬头,只余室内清香袅袅而起,再无一丝声音。
第21章
“哼,还是真人好看。”
余音绕耳,林菱看着画中人,思绪回转。
果真是真人好看。
画中人虽有其形,却不得其态,她记得少年说这话时眉眼的不屑一顾,她记得她夸他的时候,他的喜上眉梢,她再一次想到他离去时的心神不宁,他泼雨弄她的畅怀自在,他摔下来时的满目惊慌,以及,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她叫来小椿。
“这画好看吗?”她问。
小椿端详着画,随即低下头不再看。
“此画工乃上品。”确实是上品,可比起见过的真人,便落了下乘。
林菱哑然失笑。
“先裱起来。”
但她看着画,却又改了主意:“烧了吧。”
小椿蓦地抬头。
“等等,”林菱皱眉,“还是先裱起来。”
她不能一直想着他,这幅画虽然只得其神三分,但到底画的惟妙惟肖,这天天看着,也该烦了,到时候丢一边去,估计再过个一年半载,她连他叫什么或许都记不起来了。
她的屋子没她的允许,谁也不能进,就连母亲来了,也不会进她的内室。
因此她并不惧屋中挂幅这样的画,她的内室仅有青雀小椿两个大丫鬟,她们嘴紧又忠心,其他的小丫鬟根本连她住的地方都不能踏进,只能在外间收拾打扫。
小灰带回来的信中曾说,他给她做了个小玩意儿。
那是她当日说要给他做毛领后,他第二日回信承诺的。
结果茶楼之约,她只见他两手空空,并没有什么玩意儿带在身上,就连走的时候也是走的潇洒,好像全然不记得他自己说的“互赠”。
如果没放在心上,那就不要说出来,她送他东西,本来也不求他也送她点什么,结果是他自己提出来,偏生自己又忘了,而且吃饭时,他又说自己不守时,就算路上有事耽搁,也得让人来通知他一声,她便夸他守时重诺,而今看来,哼!
林菱想到这,一声冷笑。
守时是准,重诺未必,他当时居然还敢应下这番话,要是自己当时问他东西呢,他岂不是自打嘴巴,好没些脸面!
真真是一个宽以待己之人!
不过是一张好皮相,但是让人看着却能消气,她不过是瞅了他的画像一眼,便想起那双点漆樱心中的郁气和不满竟消了个七七八八。
天下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偏偏这个小混账的脸最得她意!
有了画像,直至过年,林菱的鸽子都没有再飞到姜相府 。
她送礼是冬月末,而今除夕都过了,玉魄才在守岁之时,收到信笺。
他院中开了许多红梅,院中点了很多灯,照的一院子喜气洋洋的,他吃过晚饭陪了家人后,半夜才回到自己屋子,结果发现蹲在他书桌前打瞌睡的小灰。
已经一个多月了。
在收到林菱亲手做的毛领前,小灰几乎是每晚都来,信中诸如都是问他安好,天凉加衣,多喝热茶,晚上添被等关心的话。
信笺虽小,但是却真心实意。
后来林菱实在是变着花样也找不到该怎么关心他的话,于是便会让鸽子每晚来,夜安,晚安,梦好。
但是突然,信笺断了。
是他收到礼物后的第十天断了的。
是他去和她一起吃饭喝茶后的第九天断了的。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两个人也没有矛盾。
会不会是病了?
他和她联系的方式主要是通过小灰,现在小灰不来,他又怎么知道她的情况?
玉魄忽然此刻也很迫切地想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信鸽。
他派人去悄悄地打听,却得知林将军的女儿并没有生病。
前日还出门去了梅园赏雪了的
他院子里也有梅花呢。
玉魄抽出信纸,却迟迟不打开看。
他有些坐卧不安,明明过节,但是现下却有些烦闷。
打开信纸,上面却没有字,竟然是一张白纸。
他不解,于是回了信,问她是什么意思。
鸽子却怎么也不肯飞走,他屋子里暖和,鸽子就飞到搭披风的架子上,阖上眼睛犯困。
玉魄也不纠结,既然林菱肯回信,那便没什么事了,他明日让小灰去回信问她,要是后面没收到信,他去找她就是了。
他心宽,想到这层,便睡下了。
反倒是林菱这边,从给他写了信让小灰送去,却后悔了,她枯坐在烛灯下,咬着笔头,却不知道如何下笔。
她想重新写点东西,明天让小灰送过去,但是半天写不出来什么,她好像有很多想说的,但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生气,但是仿佛又不是那么特别的生气,反而是有些难过,很闷,闷得慌。
可她昨天才出门去玩了的。
她搁下笔,看向墙上那幅画。
画像挂了一个多月,她天天看,越看越烦,越看,那画上的人便越不像他。
画上的人一点也不鲜活,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像他。
烧了,烧了!
林菱生起气来,一个多月不见,怎么越发想的!
这跟她之前想好的不一样!
明明这不应该!
她不该喜欢上这样的人!
这是没有结果的!
“小椿!”她叫来婢女。
“把那画取下来,烧了。”林菱玉面含怒。
小椿有些惊诧,这挂的好好的,姑娘怎么又提要烧?
以前就算是不爱看了,也都是撤下来放好。
但是她见林菱生气,也不敢多说话,只低声应道,取下画来。
但是扔到炭盆里可就为难了她。
姑娘气性诡异,平日里院中的下人不大知道,可是她跟了姑娘这么多年,便是十分清楚了,姑娘好的时候极好,和煦如春风,人又亲善,但是一旦怒起来,便是长辈也是敢顶撞几句的,她如果此时顺了姑娘的气性,等姑娘冷静下来,可能就要后悔了。
林菱知见她犹豫,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也不让她犯难,自己夺了过去,泄愤一般撤下纸来揉作团,直接扔在炭盆里,火星子跃在纸上,瞬间便把纸烫了一个洞,接着迅速扩散开来,轰地燃起一团火,便熄成了一团灰。
这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是林菱心下总算痛快了些,仿佛这样便也能烧到酣睡正香的玉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