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正驶着,忽然停住,林菱没坐稳,差点跌下座来。
她本就因公主一事忧心忡忡,现下又遇这种倒霉事情,面色便不虞起来。
青雀掀开车帘,冷声问:“怎么了?”
马夫喏喏道:“姜府姑娘的马车突然坏了,占了主道,只得停下来从旁边绕绕。”
“噢,那你慢些。”青雀放下车帘,转而担忧地看向林菱,不过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秉着少说少错,只时时关注着林菱,见她皱眉,便又拿了个软垫给她支着。
姜府姑娘?
“让他问问,是哪个姜府?”
青雀复又掀开帘子传话,不一会儿,马夫便打听到了。
“是姜相府的六姑娘。”
相府?
林菱垂下眼,六姑娘,姜玉兰,玉魄的嫡亲姐姐。
“停下,你问问姜六姑娘要不要乘我们的马车回去。”
此刻距京都的路程还有一小截,眼下天色已晚,走回去都要半个多时辰,况且这个天色摸黑修马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而她这辆马车只有女眷,姜玉兰多半会同意搭乘。
青雀点头,令马夫停下,她下了车去,走到前面坏掉的马车旁,叩响了车门。
林菱掀开帘子,从车窗探出半张脸,她看到青雀说了些什么,接着那个马车的车帘被掀起,里面的女子朝她看来,林菱弯起嘴角,露出一抹善意的弧度,那女子犹豫了片刻,便由人扶着下了马车,向她这边走来。
马车重新驶动,一路无言。
林菱亲手沏了壶茶水,给她倒上。
“姜姑娘,喝点热茶,暖暖吧,”她将热茶推到她面前,她目光温和,眼带笑意,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不谄媚,不热情,不虚伪,“不必拘礼。”
姜玉兰本以为今晚会走回去,结果被人好心搭了一乘,本就心存感激,见林菱如此,心中的戒备便放下了七八成,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谢谢,”她放下茶杯,呼出一口热气,“实在是倒霉,没想到半路马车居然坏掉了,底下的人居然也不检查一下马车,气死我了,回去定要好好修理他们!”
大户人家出行的车具,都会有专人定期检查保养,像姜玉兰这种马车坏在半路的,很有可能就是底下人偷懒没有定期和出行前检查。
不过这种事情,林菱也不好插嘴,府内下人偷奸耍滑,玩忽职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说明主家治家不严。
姜玉兰是在气头上的,毕竟今日只有她一个人出来,父母只以为她去找朋友玩了,要是没有按时回去,而马车坏在京外的事被透露出去,事情就大发了。
不过眼下被林菱搭乘,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回去后就说和林菱一起去了度安寺,哼哼,父母想必也不会想太多。
马夫一般可不会多嘴,更何况,她的确是进寺庙来着,不过只带了贴身丫鬟进去,进去后当然是求平安啦,烧香啦,拜佛啦什么的。
她是一个人去,又和林菱一起回的,就算父母知道她去了度安寺,也不会怀疑什么。
姜玉兰的心中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心中的怒火也就慢慢平息下来,现在看着林菱,越看越欢喜,真是天降好人,只要父母不特意去问车夫,她今日的事情就很方便地揭过去,就算问了,有了林菱送她回家,她也有借口以此蒙混过关。
“姜姑娘也是从度安寺回来的吗?”林菱见她的眼神越来越软和,有些不解,不过她直觉这是好事,于是重新提了个话题。
“啊、嗯,”姜玉兰急急应声,“对呀,我今天专门到度安寺来烧头香呢,很早就起来了。”
“姜姑娘真是仁孝之人呢。”林菱夸赞道。
“啊、对,”林菱的恭维恰好给姜玉兰突然找到一个好借口,“今天烧平安香的人很多呢,你也是来烧平安香的吗?”
什么平安香,她烧的可是姻缘香,还专门摇了姻缘签,她和方郎摇到的都是上上签呢,一想到这儿,姜玉兰觉得马车坏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了,有什么比天定姻缘的祝福更好的呢,就算今晚被父母发现她和方郎的事儿,她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林菱笑着点头:“嗯,姜姑娘要是不介意,叫我阿菱便好。”
“好的阿菱,你叫我玉兰就行,也别姜姑娘姜姑娘的叫了,听着怪生疏的。”姜玉兰见林菱这般和善,便也逐渐放开来,两人也就聊了起来。
林菱不经意地找着话题聊着,姜玉兰没察觉,只觉得两人投缘,连爱好都差不多,于是马车驶到相府时,姜玉兰还觉得意犹未尽,有些依依不舍地下车。
林菱为尽礼仪,也下车送别。
姜玉魄老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林菱一下车就看到了他只不过装作不识,只和姜玉兰说话。
“那就是我弟弟,反正讨厌得很,别看长得人模狗样的……”
“姜玉兰!你还知道回来啊,这都多晚了!”玉魄倚在门边,恶劣地恐吓着,“要是爹娘知道你还没回来,腿给你打折!”
姜玉兰话还没说完,就被玉魄打断,她柳眉一竖,反唇相讥:“闭嘴吧你,我可是有正当理由的,我才不怕呢。”
接着又转过头,和煦地对林菱笑道:“这就是我弟弟,阿菱别见怪,他就是这样的。”
“哟,姜玉兰,这又是谁――”说着,他便走过来,晚上天黑,檐下虽然挂着灯笼,不过灯光有限,林菱侧着身又没说话,他自然不知道是谁,等走近了才发现,一时语塞,声音尽数堵在喉咙,不知道说什么好。
“叫林姐姐。”姜玉兰对着他恶声恶气道。
玉魄脸色变换,他说:“……林姑娘好。”
没有按着姜玉兰的话叫姐姐。
不过姜玉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玉魄都不怎么叫她姐姐,一直都是没大没小的,所以就算没叫林菱,也没什么。
毕竟要是真的按年龄来,她还得叫林菱姐姐呢。
“姜公子。”林菱垂眸。
玉魄也不敢多看她,因此转过视线,装作无事发生,问姜玉兰:“你怎么坐别人车回来了?”
“马车坏在半路了,多亏了阿菱搭我一乘,不然现在还回不来呢。”
“那快点进去吧,爹娘已经问我了。”
“好,”姜玉兰又握了握林菱的手,“阿菱,改日我下帖子邀你来玩,你可一定要来啊。”
“嗯。”林菱点头。
姜玉兰这才进去,玉魄侧过头看向林菱,她也正好看向他,二人对视,玉魄有些慌乱。
林菱的手摸了摸袖中的竹签,此时姜玉兰已经进了门内,只有玉魄还在门外,她望着他,眼睛闪烁,用仅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小月亮,夜安。”
玉魄的心弦被触动了一下,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突然蔓延了开来。
只是只有这一下,他只是看着她,目露歉意。
林菱黯下目光,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鞭子,车轮辗着石板,轱辘声越来越远,终归消失在夜色中。
她当然觉得失落,袖中的竹签隔着衣料咯着她的手臂,她想起公主眼中的嘲弄。
凤去秦楼,云敛巫山。
她捏着袖口,袖中的竹签被她握在手中。
下签。
林菱将三支竹签都拿了出来,都在案上排开,她将那支写着“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的签抽出,看了半晌,冷笑一声,掰断了它,丢在炭盆中。
火舌舔舐着竹签,上面的漆红的字便在火焰中消失成一股青烟。
第24章
信重新送了起来,仿佛之前从不存在芥蒂一般。
林菱依旧用心地写信,不在乎又能怎样,什么事都要试过才好,日复一日,等她对他所做的事成了习惯,若是哪天她不做了,他便会觉得不适,虽然这样做确实过于不值。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沉沦,她如果不去找他,不去理她,难受的还是她自己,他根本不会难过,男人就是这样,是没有心的东西。
她一边写着信,上面只有简短的夜安,一边想着,以后该如何是好。
渐渐的,他也开始回应她。
当天气回暖,河面上的冰凌流动,上游的河水冲击着下游,树杈上的积雪变成了水滴流淌,小灰也不再在他那里过夜后,他会捎来信笺,也祝她安好。
三月踏青,草长莺飞,虽然只是偶然的回应,也让她欣喜万分。
他开始问她,今天去哪里玩没有。
也会告诉她,今日他去哪个亲戚家吃饭,他很讨厌这样的宴会。
不过大多数,他说的是自己的近况,很少,他会问她如何。
天渐暖,她嘱咐他倒春寒,勤加衣,勿伤寒。
他会哦一声,她佯怒,你怎么不关心我一下?
信笺上画了一个愤怒的小人。
小人有着长长的睫毛,虽是简笔,但是很像她。
于是,他也就顺应着问她最近如何,自己也要多穿衣服。
虽然是她强迫来的回应,不是他自己想到的,但是她依旧会感到开心。
她在教他,如何去在乎她。
不是没看出来敷衍,不过,应该会有所改变吧。
昏黄的暮色下,她放飞了信鸽。
……
“公主又何必动怒。”他站在阶下,眉眼清凌。
公主站在阶上,她恨死他这副表情:“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
“我能做得了什么呢?”他自嘲一笑,抬眼望向公主,“驸马不过虚衔。”
公主可不信他,他看她又如何,难不成还想指责她?
她虽不上朝,可不是不知道当下朝廷形势,她的府内,居然有人胆敢参与进去。
她低头俯视他,艳丽的脸庞却冷如冰雪:“顾庭轲,我劝你安分点,尚了公主,就安心做你的驸马,荣华富贵哪项没有,你非要违逆我,是么?”
她对他还是太仁慈,以至于他一步步试探她的底线,她可以容忍,唯独不能忍的就是动摇了自己的权势。
她走到今天,可不是一味的靠父皇的宠爱,她没有嫡亲兄弟,身为先皇后的诞下的嫡公主,这重身份,少不得招来忌恨。
她为何能手握龙禁卫?不过是父皇用她制衡皇子们,她不过是一介女子,再如何也做不成皇帝,眼下朝廷暗流涌动,父皇不放心将京都的全部兵力交给臣子,万一被皇子拉拢,最坏的结果便是逼宫,而她不学无术,只知饮酒作乐,在父皇面前又惯会装疯卖傻讨他欢心,加上她与顾庭轲一事闹的沸沸扬扬,父皇认定她就是一个没脑子的废物,一个没有心机又会哄自己开心的女儿,和一众各怀异心的皇子,他当然放心地宠爱她。
因为她没有威胁。
在皇帝死之前,她都得小心行事,既然手握兵权,她又怎甘心在新皇登基后交出去?
而顾庭轲,居然敢参与进去,这种事,若是惹得父皇猜忌怎么办?
“你就算是不做驸马,你也不过是普通官员之子,尚且比不上世家,不过是新贵,怎么,你想做世家?”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跟对了皇子,日后便有从龙之功,本朝建国不过百年,尚还年青,比之历史上最长延续八百年的王朝,不过一稚儿,比之公认的繁盛王朝,也不过一少年。
王朝若延续二三百年,开国的功臣之后,此时形成的世家贵族,地位虽牢,但若有新贵得势,焉知五十年后又是不是另一个世家。
狼多肉少,世家与新贵之间就会争抢。
而从龙之功,便是新贵跃升为世家的最快的方法之一。
“顾庭轲,你的心,也太大了些。”她盯着他,见他仍然没有悔过之色。
“打断他的腿。”这么爱出去,腿断了,就出不去了。
顾庭轲愕然。
“公主……”他终于开口说话,但是并不是后悔,而是眼带质问之色。
他怎么还有脸质问她?
是她对他太好了,以至于他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她是君,他为臣,自从与他成亲,她在他面前虽然是喜怒无常,但少有伤他,即使拿他家人威胁,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她从来没有做过真正伤害他的事。
驸马若要与公主同寝,需遣人告知公主的身边人,公主同意后才会传召驸马,而驸马若要进公主的院子,也得上帖,本朝公主地位很高,盖因开国功臣里就有一位公主,她乃是高祖嫡亲姐姐,因亲上战场杀敌获功,开国后受封辅国公主,只不过因旧伤而终生不能有孕,未能留下子嗣,她一生未嫁,也没有过继子嗣,手握重权又忠于高祖,活到了七十多才离世,以亲王礼葬。
她虽然以权势压他,但并未真正伤他,也从未苛待他,她的寝卧他随意进出,明面上她为尊,实际上他为主,只因为她喜爱他。
但这并不盲目地意味着,他什么事都可以违逆她,甚至置她于死地!
顾庭轲见她眼神决绝冷漠,终于有了一丝惊慌。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顺从公主的旨意,押下驸马,一名护卫眼露狠意,踢向驸马的腿弯处。
一声惨叫,他的腿被卸了下来。
“行了,接上吧,命太医来,我可不想他日后瘸着,务必给我治好。”公主冷漠道。
顾庭轲被人抬了回去,公主有些疲累,她问身边的侍女:“为什么人总是不知满足?”
侍女并没有回答,只是垂眸,她知道,公主并不需要回答。
公主当然也知道,顾庭轲不满足于一个闲散富贵的驸马,他有抱负,他想入得朝堂,想扶持他的家族。
而她,想要握紧手中的话权势,无论是现在为了制衡其他皇子,而短暂交在她手中的龙禁卫,亦或是将来新帝登基,她也要做皇朝第一人。
谁都有野心,皇子想做太子,太子想当皇帝,她不能做皇帝,那也要权势滔天,若能达到辅国公主那样的地位,最好。
“取我弓来。”公主看着园内的落地觅食的鸟,心生歹意。
侍女很听话地取了弓来,公主接过弓箭,对准一只斑鸠,瞄准了箭头。
咻――
箭射中了斑鸠。
其他的鸟尽数逃散。
公主尤不满足,空中的一只斑鸠应声落地。
这时,一只灰鸽掠过公主府的上空。
公主眯了眯眼,预判着它飞过的位置,射穿了它的翅膀。
鸽子落了下来。
她走过去,用鞋尖踢了踢地上抽搐的鸽子,发现它腿上绑着的信筒。
侍女会意,公主爱洁,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她蹲下身,解下鸽子腿上的竹筒,抽出里面的信笺,奉给了公主。
公主卷开信笺,眼中露出一丝兴味。
“原来是飞鸽传情,真是雅兴。”
信笺没有落款,但这并不妨碍她能查出是谁。
京内能驯养鸽子的禽舍也就那么几家而已。
“没死的话,先把它给养着吧。”公主将信笺丢给侍女,射落了几只飞禽,也不过是活动了一下筋骨,但是胸中这股郁闷到底难消,她打算今夜去兰舍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