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个药涂过之后的伤口,会渐渐溃烂,一天伤口深过一天,直到见骨。”梁念一张脸煞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让她极其难受的事情。
“伤口见骨之后,便是剜肉。”梁念的声音里并没有很浓重的情绪,只是听上去偶尔有一丝颤音,可吐出来的话,却每一个字都砸在姜南离的耳朵里,让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伤口周围一圈的皮肉,早在那个药的作用下,变成了腐肉。会有人用匕首,将那些已经腐烂的肉挖掉,然后再涂上药,周而复始,直到整个小臂的肉被挖得差不多了,骨头也完整地露了出来。”
便是只听,都觉得牙肉酸疼,手臂上起了一片疙瘩。
可那时候的梁念,都不到十岁,一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小孩子,是怎么忍住的呢?
“骨头露出来后,就可以换骨了。”梁念抬头看向姜南离,她目光有一丝空洞,看上去没有焦距,虚虚地落在半空中,“我还记得,我换上的那截骨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上面还有黑色的斑纹,我……”
“行了。”姜南离蓦然出声打断了梁念的话,她的背挺得笔直,胸口起伏的幅度极大,好像只有一次一次地深呼吸,才能压制她几近崩溃的情绪。
所有姜家造的孽,归根结底,都是那时候,自个儿的逃离。
如果……姜南离想,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一头扎进船舱里躲起来,如果这些年她没有把姜家的事当作洪水猛兽般避开,她一定能早点发现这件事的。
可现在,所有的如果都是枉然。
“不用再说了。”姜南离收回了视线,她缓缓站起了身,“我都知道了。”
梁念抬头看向姜南离,两人的视线于空中相接。
梁念从姜南离的视线中感知到了她的情绪,牵开嘴角,笑了笑,“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都记不起那时候是疼还是不疼,是不是害怕了。”
“换骨成功后,他给我改了姓,开始领着我在村子里行走,让我跟着村里的人学了些本事……之后,便是入鬼窟了。”
“只是入鬼窟之前,应当是发生了件大事儿。”
“那时候,姜文耀已经病得很重了,可还是强撑着在死前也要送我们这一批孩子入鬼窟。”梁念有些迟疑地看向姜南离,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讲出接下去的话。
“发生了什么事?”姜文耀这个名字,对于姜南离来说太熟悉了。
姜文耀就是那时候,领走她的老头子,也是后来将她和姜淮一带大的老爷子。
是姜南离记忆里应该亲近的老爷子,可情绪上却无端厌恶的人。
“姜文耀是去年年初病下的,病得很重,几次陷入了昏迷,但都救了回来。”
“最后一次,姜文耀醒过来后,变得清醒了许多,他和好几个人聊了一整夜,我爸……姜卫喆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第二天,他们便开始准备开鬼窟的事儿。”梁念道,“下鬼窟前,姜卫喆偷偷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相信它们,不要反抗,替它们办事。”
“我原本不知道他口中的它们是什么,直到进到鬼窟后,一起下鬼窟的人还没有四散开,便被那些根须像是放牧一样赶到了一起。”
“我看到有些胆子大的,想要冲去的人,被那些根须缠住了,很短的时间里,那些被缠住的小孩儿便从挣扎变得顺从,看上去,就像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灵魂一样。”梁念打了个冷战,“我想起了姜卫喆的话,所以我没有反抗,还在根须爬上来的时候告诉它们,我愿意替他们办事。”
“姐姐,对不起。”梁念看向姜南离,先前说出过往那些经历时不曾哭过的梁念,现在确实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为了自己不被寄生,就对你动了手……我……”
梁念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小声道,“我……太自私了。”
梁弋闻言神色复杂,他坐到梁念身边,轻轻替抽噎的女孩拍着背,歉疚的目光落在了姜南离身上。
他是知道姜南离的,梁念说了这些,姜南离绝不会再计较先前的事儿了,可是……梁弋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姜南离的腰间。
红裙子已经变回了完好无缺的模样,看不出曾经被刀刃刺穿过,但是梁弋知道,在红色的裙子下方,有一条歪歪扭扭的伤疤。
姜南离站起了身,她看向梁弋,“你和她聊聊吧,我去森林外缘转转。”
梁弋点了点头,他目送着姜南离从自己的视线里离开,才垂头看向仍旧抽噎着的梁念。
梁念抱着膝盖,将头埋在其中。
也许是知道周围只剩下梁弋,她的抽噎声大了两分,片刻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梁弋轻轻拍着梁念的背,心绪复杂,“没事了,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你做错的事情,哥哥和你一起补偿,别哭了。”
梁念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她转头看向梁弋,眼尾仍旧带着泪痕,“梁弋哥哥,我想回家——”
“我知道,小念,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你妈妈,一直在等着你。”
……
姜南离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梁念刚刚说的话。
小腹上的伤口仍旧疼着,这使她的动作变得有些慢,走上一会儿,便要停下来,靠在树下缓缓。
黑猫跟在姜南离身侧,时不时抬头看向姜南离。
一人一猫,就这样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这片森林的边缘,也就是他们进入森林的地方。
黑猫的反应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它尾巴毛炸开,向后直直伸着。
姜南离见状停下了步子,她甩出手腕上的铜钱。
铜钱飞出,很快就像撞上了什么一样飞了回来,姜南离朝着铜钱飞回的方向,警惕地走了过去。
穿过有些茂密的高树,姜南离停下了步子。
她以为,昨晚被漫山遍野的根须围剿,该是十分震撼的情景了。
可昨晚的场景,远不如现在十分之一的骇人。
昨晚来围剿他们的根须,有手臂那般大小,可现在围在森林外的根须,足足有一人还高。
那些根须上,还盘踞着许许多多的细小根须,细小根须堆积在粗壮根须上方,竟是让那些直上直下的根须,隐隐有了人的轮廓。
姜南离放眼看过去,那些粗壮根须少说也有上百条。
若是只有根须就算了,在那些根须最前方,还站了十来个孩子。
其中大的,看上去和梁念差不多大。年纪小的,看上去也才五六岁的样子。
他们纷纷低着脑袋,头发轻轻晃动着,和那些躲藏其中的根须混成了一处。
姜南离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而那些站在根须最前方的孩子们,开始有了动作。
他们窸窸窣窣地一起摆动起手臂来,走起路时,十分统一,看上去则更显得诡异了。
小黑猫的反应愈发剧烈,几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将那些想要踏入森林的人挠翻。
姜南离阻止了它的动作,聚精会神地看着森林的边缘。
几乎就在那群孩子的脚踏进森林的一瞬间,姜南离的耳边响起爆裂声,像是有什么从地底深处,飞速上升。
孩子们发出惨叫声向后仰去。
那些盘踞在他们头发上方的根须腾一下蔫了,那些孩子摔倒后,便没了动静,附着在身上的根须也垂了下来,看上去,像是被树林中的东西伤得不轻。
姜南离松了一口气。
原先只有六成的把握,现在却是百分之百的肯定。
森林深处,便是地底湖。
这森林是离龙骨最近的地方,这些不知是什么来历的根须并不敢轻易靠近。
打头阵的没了动静,剩下那百余条人高的根须一时没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开始下一步,只见那些根须一点一点地朝着森林边缘挪近,就在它们快要进到森林内时,所有的根须一起停下了动作,齐刷刷的,像是被同一条根须操纵着一般。
最中间那条根须上方,盘踞着许多细小的根须。
随着根须停下了动作,那些根须开始在粗壮根须上方游走,渐渐在根须的上方,摆出了眼睛,鼻子,嘴巴的图案。
细小根须轻轻晃荡着,看上去,像是在眨眼,在说话。
有奇怪的声音传了过来,姜南离退开半步,紧盯着那张上下动着的,由细小根须组成的嘴巴。
怪异的声音传进了姜南离的耳朵里。
那声音音调尖锐,旋律和姜家开河道时的吟唱有些相似。
只是细细听下来,这些根须发出的声音和开河道时的吟唱又是不一样的,它更加急促,像是夏夜的一场暴雨。
姜南离看向脚底踩着的土地,突然矮身,向后躲开。
森林边缘的土地出现了一条裂缝,伴随着那条裂缝而来的,是地动山摇般的晃动。
正靠在树下休息的梁念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晃醒,她睁开眼,目光中的茫然一转而逝,很快就变得清醒。
“梁弋哥哥。”梁念开口喊梁弋,可周围并没有梁弋的身影。
梁念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借着树干的支撑稳住了身形。
地动感消散后,有些瘦弱的树干从中间断了开来,横在地上,看上去有些杂乱。
梁念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断木,看向不远处赫然出现的一个深坑。
梁念的喉咙轻轻动了动,她的右手小臂隐隐作痛,有灼热之感从骨缝中冒上来,穿过皮肉,传到了梁念的脑海里。
那里一定有什么。
梁念的脑子里开始发出不属于她的声音。
那个声音听上去像是个有些苍老的男人,声音一直在让梁念跳进那个深坑中去。
“跳进去……”那声音断断续续的,梁念脑子像是要炸开了一样疼痛,她跌跪下去,双手抱着头。
“跳进去,就能回去了……”
回去……梁念的视线里有一丝茫然,是回家吗?
这样想着,梁念趔趄着站起身,朝着那深坑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姜念,跳下去——”
梁念一下清醒了过来。
她不叫姜念,她随母姓,叫梁念。
姜这个姓,是那个不把自己当女儿的男人的。
梁念收住了脚,她顾不上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也不去管右手手臂上开始出现黑色的斑点,拔腿朝着远离深坑的方向跑了过去。
梁弋已经找到了她。
自己可以回家了。
梁念眼前发花,并没有注意到横在身前的树根,一下撞了上去,重重摔在了地上,磕得眼前发黑。
可脑子里的情景却越发明显起来了。
梁念见到了姜文耀。
姜文耀穿着生前最爱穿的黑色长衫,其中一个手臂,空落落的。
他的右手呢?
梁念心里升腾起了一股怪异之感,只是还不等她细想,身后传来空气的震动声。
梁念翻过身来,瞳孔微微变大,她看向那道凌空刺向自己的藤蔓,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前一闪。
一抹红从侧面撞进了梁念的瞳孔。
红色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是姜南离。
梁念的视线缓缓向上移动,视线落在了姜南离脸上,她脸上有溅上的一抹红色。
刚刚那条朝着自己而来的藤蔓,从姜南离的肩头穿过。
那藤蔓像是知道自己找错了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坑底。而姜南离肩头的血洞也一点点地变小,直到丝毫看不出伤口。
“我……”梁念磕磕绊绊地开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姜南离伸出手,示意梁念站起来再说。
梁念握住了那双柔软的手,爬了起来,在握住那只手时,她右手小臂上的灼热之感也渐渐褪去,只剩皮肤上方还留有好几块黑色的疮疤。
“抱歉。”是姜南离先开了口,“我借口离开,就是想看你之前说的话,是不是谎言。”
梁念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她看向姜南离,满脸不解。
“那些东西,和地底的龙骨相克。”姜南离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替他们来偷取龙骨,又或者是做些什么别的事情。”
“所以,刚刚我救下你,是我该做的。你心里不需要感到有什么负担。”
梁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怔怔看着姜南离。
姜南离也没有再开口劝她,只是示意她坐下休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地动了,等你表哥回来,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表哥他去哪儿了?”
“我在回来的时候,遇上了准备去找我的他,我就让他沿着森林外缘看一圈,看看那些根须的情况。”
听姜南离提起那些根须,梁念缩了缩身子,显然那东西已经让她有了心理阴影。
姜南离见状,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竟是难得温和道,“别怕,它们进不来这林子,至少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被它们寄生。”
梁念点了点头,脸上有一丝疲惫,却仍旧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姐姐,表哥他是普通人,怎么会和你在一起,还到了姜家的鬼窟呢?”
姜南离被梁念问得一愣,“刚刚,梁弋没和你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