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逐渐转凉,慕饮秋让唐朝朝把府中剩下的冰处理掉。处理冰不难,虽然如今有些降温的势头,但总体还算暖和。只需开个换季酬宾,能吸引不少贪凉又喜占便宜的人来帮忙处理。
只是慕饮秋偏要跟着她一起。
过两日中秋,阿喜休沐回家团圆去了,府上也没有其他值得信任的侍卫。唐朝朝这一次说什么都要出府,为了她的安全,只能由大将军亲自充当她的侍卫。
这原本是个拉风且暖心的故事,然而他一来,唐家酒楼周围十几家店铺全受了牵连。
大多数百姓对于慕饮秋都是只知其名,未见其貌,走在大街上也不会有多少人认得出。起初酒楼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后来有人认出了他,从那开始一整日,周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慕饮秋站在酒楼门前,看着空旷的大街独自唏嘘。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李弦画捧着一碗蜜沙冰吃着,幽怨道:“我都说不要你来,现在好了。”
慕饮秋原本是想让唐朝朝多赚一些,冰这东西,用不完自然放在冰窖存着,根本无需谁来处理。但眼下,显然是他好心却没办成事。
眼瞧着这生意是做不成了,他们索性早早闭了店。
唐朝朝又端了一碗冰沙,送到慕饮秋面前:“将军别郁闷了,吃点甜的。”
慕饮秋接过后坐下,匙子在碎冰里捣了捣:“我就这么恐怖吗?”
唐朝朝还从来没见过慕饮秋这副委屈兮兮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慕饮秋气愤皱眉。
唐朝朝立马摇头:“没有,我没笑,将军一定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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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中秋,长安城早早便有了过节的气氛。比起望都,长安城的百姓似乎对节日更加崇尚,从中秋前五日,大街上便开始售卖各种中秋所需,且都卖得极好。
凡是节日,便是生意人大赚一比的日子。商人难有因节团圆之时,越是过节,越没有空闲留给家人。
唐朝朝小时还羡慕伙伴家中的热闹景象,即便父母真的有事不能团圆,一大家子依旧热闹非凡,孩子有表亲堂亲为伴,成人也有父母兄弟共饮。
而他们家人丁稀薄,居所又相距甚远,常年不往来,关系自然慢慢淡了。
因而家中过节总是缺了些旁人家的乐趣。
往常唐池与苏四娘总觉愧对唐朝朝,没能让她与旁人家孩子一般享受节日的喧嚣愉快。今年他们不用愧疚了,虽然临近佳节依旧如往常一般忙碌,家中却不会有孩子空守。
唐朝朝随着慕饮秋过节去了,将军府早早就堆满了各个府宅送来的节日礼,均是些价值不菲的东西。
这些东西五花八门,有送名匠打造的刀剑武器的,也有送市场上没有流通的典藏书籍的,甚至连慕饮秋喜欢的各种草木,珍玩,宝器,动物都被探查得一清二楚,尽数送往将军府,在前厅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这偌大的礼物堆中,没有一件是给将军夫人的。
似乎将军并没有娶妻,留在府中的,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妾。
又或许连妾也算不上。
朝中对慕饮秋的态度分两派,一派觉得他战功卓绝,虽性子变得顽劣不堪,但头脑和功夫尚在,值得重用;而另一派则认为他恃宠而骄,目无法纪,大程也不缺他一个会打仗的将军,要罢黜他的官职。
虽然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但当今圣上显然是站在前者一边,对于那些高高摞起的弹劾书并不理会。
前来拜会慕饮秋的两派皆有,其中一些人虽然想把慕饮秋弄倒想得疯狂,但他毕竟还在得势,该有的示好还得给足。
说是拜会,其实也就是派人送礼,送完便走了。
唐朝朝难得见到将军府热闹,送来迎往的半日不休,却无一人在府中驻足超过一刻。
来往之人她都不认识,又怕自己礼数不周惹人笑话,便躲在屋里与轻歌聊天。
慕饮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精致木盒,放到唐朝朝眼前。
“收拾一下,一会儿随我进宫。”
“进宫?”唐朝朝新奇地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盒如意坊新上的口脂,她眉心惊喜地皱了一下:
“这是?给我的吗?”
慕饮秋垂眸道:“路上随便买的,我拿着没用,给你吧。”
唐朝朝憋笑憋得难受,但又不能拆穿他,不然指定又要生气。
他不发病的时候,除了有些顽劣固执外,还是很好的一个人。至少对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事都顺着她的意。
“所以我们为何要去宫中?”唐朝朝复问道。
慕饮秋坐到她身边的木凳上,眼神示意轻歌下去。待轻歌走后,他才道:“我母亲病重在宫中调养,自然也在宫中过节。我们去,自然是与她团圆。”
如此,唐朝朝便觉得轻松了。
虽然婆母有些不好相处,但毕竟只有一个人。若是去宫中与那些贵人们同席,那压力便如山倒般,她难以承受的住。
却听慕饮秋开始吩咐:“此去皇宫,你便跟紧我,随着我叫人行礼。若是怕的话,便少说话,凡事都有我挡着。”
说到这里,他神色认真了不少:“若是受了欺负,切记要说出来,我会处理。”
听他说头一句时,唐朝朝便感到手心有些凉了。原本是庆幸不如自己想得那般,只是去长康宫团圆。最后却还是绕了回来,要去面对宫中贵人。
可他说到后面,她又似乎没那般害怕了。
这感觉,就像是还在望都时,沐丘那一句淡淡的“相信我”,只是一句话而已,却让她以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有问题的。
他们终究还是一个人,无论怎么变,都还是那个人。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不怕的,我会跟着你,不给你添麻烦。”
捏在手心的茶杯险些滑落下来,慕饮秋及时地扣住了杯口,顺势抬起来喝了一口,道:“那便快些准备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他其实没什么事要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唐朝朝说那句话的时候,令他的想法动摇了。或许这样堕落,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慕饮秋不愿去想,却偏偏无法将那画面挥去。
那女子瘦弱娇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子,跟着他走的时候,身子都还在发抖。她明明就要怕死了,却偏偏收束泪水,告诉他,她不害怕。
如今还是这样,她说她不怕,说自己不会拖累他。可明明,自己才是拖累别人的那一个。他把唐朝朝的人生毁了,毁在了权臣的阴谋算计之中。使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女孩,踏入了他的脏污里。
慕饮秋无力偿还,却也无法还她自由。
大程皇宫。
唐朝朝乖巧地跟在慕饮秋身后,一路上倒是没有遇到几个人,直到到了太极宫门前,才见到宫中的贵人们。
她不敢抬眼,便一直低着头。学着慕饮秋一一向遇到的王爷妃嫔与皇子公主们行礼,直到进入大殿落座后,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对于今日宫殿中的人来说,他们都是外人。慕饮秋又恶名在外,除了白长娇,本就不会有人愿意主动找他们。
唐朝朝想的还是有些乐观了,不止宫中的贵人们不愿意搭理他们,就连白长娇也不乐意搭理。
白长娇的位置就在他们旁边,原本按他们的身份,应当迎面而坐才是。或许是皇帝为了方便他们一家团圆,特意将她的位置与小皇子换了换。
她路过时,唐朝朝想起身行礼,却被慕饮秋压住手臂拉了回去。
她不解地看着宛若陌生人一般的母子俩,却不敢在大殿上多舌,只好将疑惑强压了回去。
宫宴全程都过得十分无趣,大殿内满满当当的人唐朝朝一个都不认识。整场宴会最刺激的就是刚来时给皇帝行礼,她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礼数不周而被砍了脑袋。
好在皇帝与其他人一样,对她并没有太多关注,问候了慕饮秋几句便让他们落座。
再之后,就是听着嫔妃和皇子们给皇帝敬言献礼,以及一些唐朝朝无心欣赏的宫廷舞乐。
强行与宫门贵族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她感到有些难以喘息。
回府之后,慕饮秋堵住了唐朝朝想要问问题的嘴,轻声道:“没吃饱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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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慕饮秋说的好地方,其实就是平康坊的一家戏院。
唐朝朝在到平康坊前时便有些抵触。虽然她与慕饮秋的夫妻关系是你不情我不愿的凑活,可她毕竟是对他从前还是沐丘时的样子有过一些感情的。
她知道慕饮秋自回到长安后必然会经常留恋这里,可他这般满面笑言带她过来,使得她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但是到了戏院后,她傻了。
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是女子,台上唱得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戏码,而是类似于英雄救美一类的话本子改编的。台上无论男女都是极好的面相,如今中秋夜,此处也是座无虚席。
“这是做什么的?”唐朝朝不是没有看过话本子,她小的时候对读书并不感兴趣,唐池为了使她看起来有写大家闺秀的模样,便总在她读完一本晦涩难懂的书籍之后,奖励她一本有趣简单的书来看。
整个望都中,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书读,富人家的孩子读的都是圣贤书,而她则饱读各种男欢女爱的闲书。但随着她年纪渐长,家道中落,她已经许久没有重拾这个兴趣了。
慕饮秋带她上了三楼,那里视野开阔,亦不拥挤。
他点了一些重口的吃食,又上了一壶桂花酒,轻轻与她的杯子碰了一下,嘴角一直挂着笑容。
他今日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唐朝朝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笑过。无论是他还是沐丘的时候,还是如今已经成为慕饮秋之后。
“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啊。”唐朝朝见他心情好,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至于对于母子二人冷淡关心的疑问,她已经完全忘记了。
慕饮秋眼角弯着,眼中尽是满足。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唐朝朝,就连喝酒时也看着她,似是怕他一个不留神,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说:“咱们就这样,什么也不想的过下去就很好了,对吧。”
唐朝朝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将军觉得好,那便是好。”唐朝朝尽量顺着慕饮秋的话说下去。
他如今的状态实在反常,令她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的毒似乎又开始侵略他的神智了。
后来他把酒换成了烈性十足的,一壶又一壶地灌下去,看得唐朝朝都感到害怕。这样的不要命的喝法,她担心今日慕饮秋会醉死在这里。
她拉住了慕饮秋的手臂,眉头皱着,轻嗔道:“将军,你不能再喝了。”
他后来喝酒时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抬起来看着她。
唐朝朝拉着他的手腕酸了一下,她看到慕饮秋双目爬满了血丝,因为干涩涨得通红,手腕也被他反扣住,压在了桌面上。
这感觉,她太熟了!
她的手腕被木桌硌得疼痛难忍,而慕饮秋似乎没有察觉一般,反而愈压愈紧,将她嫩白的皮肤掐出了鲜红的指印。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慕饮秋松手了。
他慌张地逃窜,直接翻窗而出,融于平康坊的绚烂灯火中,再也找不见了。
唐朝朝没有追到窗便去看他,也没有一丝害怕。她静静的看着自己泛红的手腕,竟然不觉得很痛。目光落在桌上那还剩下底子的酒壶上,她仰头对着壶嘴,将其中烈酒尽数下肚。
这是她第一次喝这么烈的酒,第一次就用这般豪爽且伤身的方式。若是被唐池看到了,定会将她关起来狠揍一顿。
她或许知道了慕饮秋见到白长娇却无所表示的原因,他回来时不想她问这些,恐怕也是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伤害她。
腹中灼烧得厉害,她的脸瞬间晕上一层粉,头脑也有些发昏,却使现在的她无比镇静。
唐朝朝晃晃悠悠地起身,推开门后,门外正站着两个面色不善的人,似乎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慕饮秋走了,他那个亲卫也不在,这一次,看你还如何逃得掉。”说话之人邪笑着,另一人便上前将她捆住。
双手被麻绳系得牢靠,手腕上被慕饮秋捏肿的位置被这么摩擦,双重痛楚令她轻哼了一声。她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五花大绑起来,已经明了了来者之意。
那日她问慕饮秋,朝中之人针对他为何偏要向她下手。慕饮秋只说完前半句时她便一切都明白了。
杀妻是重罪,谋杀朝臣亦是重罪,想要彻底把慕饮秋这个碍眼的武官从朝堂中拉下去,就得要他自己做出一些十恶不赦之事,最好是连皇帝也无法包庇,容易激起民怨的大罪。
他已有杀妻之名在前,若是唐朝朝最终也死了,无论是不是死于慕饮秋手中,不知真相的人会被蓄意陷害之人带偏,到时整个长安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会因此声讨。
迫于压力,即便当今圣上再不忍割舍这一员将才,也不得不给慕饮秋一些惩罚以平民愤。
唐朝朝被敲晕后送上了马车,再次醒来时,已经被绑在一处破旧房屋的梁柱上。她头脑发懵,低垂着头努力睁开眼睛。
屋内连个蜡烛也不点,黑漆漆的只能看到身边的地板。她总觉得身上有蛇虫在爬,却因为看不见无法确认,便越想越可怕,似乎自己全身已经被那些肮脏可怕的小东西挤满了。
双臂因为麻绳勒着,血液难以顺畅流过而发麻。
腰间空空如也,能用的利器全都被抓走她的人拿走了,想要逃走完全不可能。如今只能等待那些人把发病的慕饮秋引过来,执行他们那一手策划的杀妻大计。
不知过了多久,唐朝朝在黑暗中难掩困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直到房门被一个人大力撞开,才使她从梦中惊醒。
酒意仍然包裹着唐朝朝,她被月光晃到了眼,难受地偏过头缓了缓,才回头看向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慕饮秋衣衫破碎,披头散发地朝着她走过来,一步三晃却始终没有倒下去。他安静地跪在唐朝朝身前,掏出黑蛇匕切割麻绳,发丝如帘遮住了他的脸,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唐朝朝虽然醉了,但也没有糊涂。这场景,似乎与她料想的不太一样啊!
“慕饮秋。”她轻轻唤了一声。
“嗯。”
切割麻绳的声音盖住了他们的轻声交谈,短暂的交谈随着麻绳断开也终止了。长时间被绑着,唐朝朝已经无力站起,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抱住梁柱,强撑着要站起来,最终却无济于事。
慕饮秋仍然跪坐在她身前,他抬起头,深黑的瞳孔微微颤动,目光透过发帘,沉沉地落在唐朝朝脸上,使得她也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这时,他开口了,声音如砂石划擦一般,从唐朝朝的心头擦过:“在这里等我,你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乖乖的,等我回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