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高一时候的笔记?”她翻着笔记,侧头问手边。
温杞谦在草纸上画函数模型:“是高一的数学,但不是之前的笔记。”
“才做的?”
他点点头,笔尖不停,却是在不停地描坐标的尾端,无限延伸它。
“你都高三了,怎么做高一的笔记?”
温杞谦一下抬起眼皮,双眸袒露地望着卢倾倾。
吃过饭,已是瞌睡沉沉的午后,一切都在夏末的阳光里雾化了似的。
阳光从百叶窗滤进来,有成条的黑影落在卢倾倾的脸上,配上水水大眼,像只未修炼到家,化成人还能见到原形的猫妖。
温杞谦低下头,继续划拉着笔尖,直直的坐标尾端被划的打结。
顿了顿,他的嗓音才柔沉出声:“因为······因为高三主要是复习。”
只是复习的话,不知道他有何必要若有所思的转了折······
卢倾倾盯着他垂下的睫毛,察觉到一丝丝的不大对味——
这不干脆的回答,不符合他那样的从容。
可又这么的合理,卢倾倾虽觉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温杞谦见落在草纸上的头颅的影子点了点,也没再讲话,又开始笔尖触触。
过了一会儿,老太进来送水果,两人才又重新说话。
卢倾倾一张嘴,发现自己因长时间不张嘴说话,嘴皮已粘在一起。
一说话,需要先微微用力撕开嘴皮,她偷笑。
温杞谦碾着眼尾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乏善可陈到的一幕,但这忽脩而过的一眼,让卢倾倾心底有种难以言喻的恍然——
两人无意之中就进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氛围里,只要没有其他人,不是有必要的理由,俩人绝不再多说话。
这是无人支使,无人干预,自成的结果。
因为有之前坐大腿、摸喉结的荒诞和好笑,忽然间成了这样才让人惊心。
卢倾倾不确定温杞谦察觉到了没有,但觉得自己怎么有种做贼般的心虚似的?
她端着老太端来的水果——端出去了。
路过餐厅的时候,又顺走了一把椅子。
卢倾倾可不会承认自己有毛病,只好又坐在客厅里,跟登基似的,吃掉了一整碗的水果——
扎着两把叉子。
擦,老太端进去是叫她和温杞谦一起吃的。
丢人的事儿,卢倾倾又干了不止一件,她经常是:
已经丢了人,索性直接丢到底,那种光脚不怕穿鞋的气质就出来了。
两把叉子换着用。
老头洗完碗,只好又给大孙子重新切了一碗不带香菜味儿的西瓜,也给卢倾倾一份。
可能是怕她再抢大孙子的吧。
登基也不是闲着,需要批阅奏折——
老黄刚跟卢倾倾打完电话,确定明天就带她去新学校报到,孙屹元这个人精的电话随后就来了。
炮灰老黄把障碍扫清了,他致电恭喜卢倾倾转到新学校。
卢倾倾不废话,直接要钱:“反正我不能说谢谢!你得给我转点精神补偿!”
反正这是松口了,孙屹元当然在电话里不得罪人:“好说,好说。微信只能一次转2万吧?”
卢倾倾不挂电话,收了红包,嘴上也不谢:
“谁叫你和我妈整天不参考我的个人意志?等我再大一些,心眼儿多了,看我造你们的反!”
“我就说了,你妈叫我做坏人,净她一时冲动的锅!”
卢倾倾下了大椅子,躲到阳台上,低声:
“你瞅瞅人家林姨和温叔,他俩怎么就看儿子的脸色?那才叫进谏,小心翼翼的!人家孩子选文理都不问爸妈······”
“人家孩子不是全校第一嘛。”孙屹元立马觉察出自己失言,女儿最忌讳父母夸别人孩子的优点,立刻在电话那头自导自演有人喊他,应起来:
“哎,来了,来了!不跟你说了,我今天起得早,还要谈个买卖呢!”
卢倾倾批评她爹又像泥鳅一样躲掉:“你再这样,我不给你上学了!”
孙屹元耳朵根塞毛了似的:“哎哎,好好,俄滴娃最棒咧!”
夸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是到死都不愿意做个恶爸爸,一到女儿训话环节,他总能溜掉。
卢倾倾站在那里生闷气,总觉得说转学就转学,心底总是有股隐隐的火没发出来,可爸妈一个能逮到挫一顿的机会都没有。
卢祖音打感情牌,出的牌死死的,毕竟是为了自己前途着想,也不能找她头上。
阳台是突出去的,西侧能望见书房的窗。
卢倾倾烦躁地关了手机,一抬头,看到了温杞谦站在那里。
明明,他正望着窗外,可总觉他的余光里生出另外的眼睛,定定的。
他忽然把手机贴到窗户上,看过来。
隔着书房的窗子、阳台的窗子,带着上场雨留下的水迹,卢倾倾的视力再好也看不清,她摇摇头。
然后,她的微信上收到了温杞谦发来的第一条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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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反常话
温杞谦发给卢倾倾的第一条微信: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隔着两层玻璃的叠滤,温杞谦的五官微微模糊,但和看他学生证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是根据镜花水月描摹他,现在即使晕染再厉害,心中也能准确勾勒出他的面目。
卢倾倾见温杞谦低下额心,拇指触了下手机屏。
猛然间,他抬起了头,看卢倾倾的眼神中带了疑惑。
卢倾倾没明白温杞谦的疑惑,摇了摇头。
立刻,她收到了他的第二条微信:不想出去?
卢倾倾这才瞬间心中砰的一下:哦,原来他以为自己的摇头是拒绝他的邀请。
她马上敲着繁复的解释:我见你低头拨弄手机,以为你在忙着回别人的微信,想等你忙完了再回复你,但你抬头时却带着疑惑······
“我低头是看你回复了我什么。”温杞谦已经站到了卢倾倾的面前,眸线聚在她的手机屏上。
他倾着脖子看她没发送的解释,看一句,现场解答一句:
“没收到你的回复,我才疑惑。以为你不想出去。”
温杞谦才从书房的冷气中来,午后阳台又比较晒,巨大的温差从T恤的领口处蒸腾出了他的气味与体温,存在感强烈。
那股海洋携柠檬的淡香此刻像海啸,席卷、淹没般到来。
卢倾倾在午后阳光中一怔,额心的晕扩散。
夏末秋初,够燥热的了!
卢倾倾的身体撤开手机很远,把手机屏举到离温杞谦很近的地方,让他自己看,看个够。
她的肢体语言让他戛然沉默,他看了她一眼。
大约是身高差的原因,每当温杞谦声音一沉,或者他的眼神一寒,往下落到她身上就带着格外的重量。
卢倾倾能敏锐地感觉到头顶落下的一瞥中带着微微的不悦。
温杞谦跟正在收拾厨房的老头老太讲了一声,带着卢倾倾出门。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不知道是不是温杞谦顾及卢倾倾腿短,在拉开距离的时候,再迈下一步会放缓。
卢倾倾也很会把控,这步追平了,下一步她又放缓。
她有一种潜意识的——不与他平行。
不为什么,只是有一种······微微的怪异。
又难以讲清这种怪异的出处。
树荫下的乘凉居民,隐匿在远处的双双眼睛······
卢倾倾的第六感快于思维。
她想起做明星的卢祖音带给自己生活的那些困扰。
青春期,一个人只要有一项别人可见的突出,整个人会迅速成为焦点,瞩目的负面就是——话题的风暴中心。
她抬头望望挺拔的温杞谦,阳光晒得他皮肤白中发红,想起大家误饮酒的那晚他长相的动人······
卢倾倾心想:活在备受关注的人身边,不知道旁人会指摘些什么。
所以连与他并行都要警惕。
但总有想不到——
温杞谦有种淡而绵的固执。
卢倾倾落后他一步,他缓一步等着。
直至她与自己平行。
卢倾倾落后他两步,他侧着下巴看着她,缓两步。
在那种平静的逼视下,卢倾倾不好继续磨叽。
直至卢倾倾落后温杞谦三步以上。
他索性站在前面,等着她自己走到他身边。
——继续平行。
似乎,他有一种不在乎那帮闲嘴多眼的坦荡。
一条林荫道,因为卢倾倾的时快时慢,温杞谦的时等时顿,走得比那次出去采购缓慢多了。
经过无声的切磋,卢倾倾索性放开步子,与温杞谦平行步伐,一起坦荡荡走着。
瞬间像断了一根随时绷人的皮筋,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骤然消失。
一阵微风吹来,卢倾倾甚至舒了口气。
温杞谦似乎也在微风中送走了一个轻飘飘的笑。
倒是两人之间的宽距一直保持的很好。
总像有一把隐形的尺子度量着。
卢倾倾恢复了往常的欢快:“哎,你微信头像好老——派。”
倒是想说老气横秋,还是换了词。
“是不是你的问好表情包也是那种闪闪土玫瑰,下面带着荧光字的那种?”
其实换词,她也忍不住一串揶揄。
走到了压地的松树下面,枝桠大得像遮阳伞盖,太阳地里暂时出现了凉爽的遮蔽。
突然的凉爽,也许让人心情很好。
温杞谦被她连刺带刮,颊上泛出那条长长的笑弧,甚至有点得意:
“我有很多夕阳红表情包。”
卢倾倾走在里侧,他突然伸出长胳膊,挑起一枝细的松枝,好让她通行。
他的善意,让她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别整天板着脸扮酷,啊?”
温杞谦居然在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听着。
卢倾倾老气横秋的“醒世恒言”发表完,甩过教育他的眼神。
也许她的眼神太过凌厉?
她先自省般地别过了眼神。
温杞谦缓缓收回眼神,默了一会儿,略带郑重的语气:“好。”
明明是一个建议多笑笑,一个答应多笑笑,本应欢声笑语,敷衍热闹,两人却出现了长久的无言。
走了很久才发现,离家很远了。
竟没觉得无言漫长。
卢倾倾站在坡上往回看了一眼。
温杞谦顿住步子,指着路边的树,“我微信头像就是这里。”
他的手指在半空一挥,有点像指挥棒。
卢倾倾不由笑了一下,顺着他的手指看景。
桉城地势的原因,经常有坡,防止坡面泥石流,往往有原石砌的墙用以固土,白色填缝里常掺杂着碎贝壳。
墙面大约离地一米高的地方,凝干着很多蜗牛壳。
形成一种细微的美。
微小的地域风貌叫卢倾倾惊讶。
温杞谦见她笑时抿着的两颗梨涡不见了,他不由倾了倾脖子,顺着她惊异的眼神去看让她惊异的那些东西,顺便抬起她面前的树枝。
卢倾倾伸手摸白石灰里的贝壳:“天啊,太奢侈了吧,把海泥到了墙里。”
温杞谦躬着腰,凑近到卢倾倾盯着的墙面上,好意提醒似的:“海还在。”
“为什么蜗牛都爬到差不多高?”卢倾倾轻轻一揪,掉下来一粒蜗牛壳,“我还以为很牢固呢。不是装饰吗?”
温杞谦此前并没发觉,蹲下身,在卢倾倾旁边。
她又闻到了那股柠檬漂浮在海洋上的淡香。
想到他刚才那句“海还在”,竟产生一种“我在,海就在”的错意似的。
卢倾倾捏着蜗牛壳,转到自己这边来。
温杞谦却伸过手指到她眼前,捏走了她指腹间的蜗牛壳。
他感到她的体温。
思索了片刻,他盯着蜗牛壳,答:
“可能是夏天雨季时,地面总有雨水,对蜗牛来说不透气,爬到离地一米处,恰好满足它生存的湿润度。”
“哈哈。”卢倾倾笑得前仰后合。
温杞谦竟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随着她笑了。
他的牙齿很好看,整齐中有一颗带微小的尖,笑容越大越显得可爱。
“你还真一本正经的分析!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但听了你说的,竟然觉得好有道理。”
不知是否刚才“多笑笑”的建议奏效,温杞谦又笑。
卢倾倾笑意闪闪的双眼看着温杞谦,确定他是记得刚才自己的建议——
他的笑在保持着,以一种工整的、接受被检阅的自觉。
这小傻狗!
竟然有种指令遵循的可爱。
远处有个行人喊他俩:“嘿——”
马上就跑了。
卢倾倾不明白,还喊人家:“干嘛?”
也不见喊他俩的那人回头。
卢倾倾大骂:“这傻X,有病?”
转过头的时候,她发现温杞谦脸上有未殆尽的脸红。
她这才明白,在一个暑假的尾端,遮在树底下的少男少女,嘻嘻哈哈,很容易叫人误解在偷恋。
卢倾倾立刻打破这微妙的气氛,钻出树荫,“哎,你拍的是枫叶,这可是松树!”
温杞谦慢吞吞斜出身子,指着旁边挺拔的枫树,“这些。”
“哦,你常来这里?上下学路过吗?”
“不。”温杞谦恢复了往日的嗓音,“是······”
还没说完,他的电话响了。
温杞谦接起来,扫了屏幕一眼,眼眸里的笑意渐渐冷却下来,变得沉静。
他挂了,顿了顿,回了过去。
卢倾倾走到一边,把通话的空间留给他。
在不远处,她也能听出是林辞林的声音。
林辞林的语气有种明显的意外:“我以为你挂了是不方便,居然打了视频过来。”
嚯,打个视频都这么稀奇?卢倾倾偷咂了下舌头。
可能是有外人在场,温杞谦不好表现的很冷淡?
他顿了顿,朝林辞林:“嗯······你好吗?”
有点点生硬。
林辞林:“我很好。”也顿一顿:“你好吗?”
母子间的对话,很像久别重逢的人,熟里带着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口才最贴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