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冲过去，打翻了那碗东西。
“囡囡还小，你们在给她喝什么？”
村长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很意外地看了他娘一眼，“他不知道？你没跟他说啊？”
娘只是随便搓了根烟，很无所谓道：“说什么？软地跟个傻子似的，要不是指望他给我种地……”
汪大庆耳朵里已经听不进什么东西去了，因为他看到村长打开了腰间的布袋子，随便把囡囡扔了进去。
嘣——
这是囡囡被扔进布袋子里的声音。
那个平时用来装牲口的布袋子……
汪大庆突然喘不上气了。
那是他的孩子啊！他咬着牙，红着眼，眼里竟然因为气愤生出了几分酸涩的感觉！
但是村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看什么，你又不是没吃过。”
他笑眯眯的，像是故意说这话气他一般，转头问他娘，“我不是年年往下分吗？”
他娘嗦了一口烟，腥臭的烟雾扑到汪大庆脸上，他听他的亲娘说：“吃了啊，他可喜欢了，而且还问我还有没有呢。”
汪大庆捂住嘴，脑海里的什么东西突然在这个瞬间断了。
他是谁，他在哪里？
这里是哪里？
而那个像是男人和像是女人的东西依旧没停下。
他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皿”，他的芳芳，早就成了养鬼的“皿”。
而那个臃肿的，盘着头发拿着烟的东西拍了拍他，“看你这副样子，有什么舍不得的？”
“再让你媳妇儿生个呗，这有啥？你哥当年还是你爹亲手交出去的呢！”
汪大庆愣愣地看着那张长满黄牙吃血的嘴……
它在笑，也还在说：“不过你和你哥都是你爹跟外面女人生的，我可不是‘皿’。”
“我可是个正常人……”
汪大庆看着那空洞洞的天，踩着黏湿的地，那些恶心的话依旧响在耳边。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里是地狱啊……
他一把抢走那只布袋，跑回屋子，一桶油、一把火点燃了整间房子。
最先着火的是粮房，看着那个臃肿的跟蛆虫一样的东西惊呼着冲进去搬粮的时候，他突然笑了。
那是他们家三年的粮食，是他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种出来的。
一把火，全没了。
哈哈。
看着那蛆虫年迈的身体被屋梁压断，他笑出了眼泪。
他终于变成傻子了。
他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村长，求他放过囡囡，又在两年后计划着偷偷送走芳芳。
他没让芳芳带走囡囡。
不是舍不得，而是芳芳一个女人，带着这样的孩子会过不好。
他不想让芳芳受人指点，他想让芳芳过上好日子。
他一个男人，有手有脚，能养活他们爷俩。
芳芳离开的那一晚，对他说让他等她，她要去外面，去找能帮助她们的人，去报警，她说她自己就是证据。
汪大庆对她挥手。
去吧，离开这个地狱，就再也别回来了。
可是，芳芳离开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
这个村子不许有人出去，知道真相不被信任的人永远不能离开。
汪大庆知道，三十年前，村长就杀死了一个男人。
他是一个逃出去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村长担心他知道真相，砍了他的脑袋，提了回来。
那时的汪大庆才三岁，还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单纯的害怕。
他问娘，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娘只是看了他一眼，骂他软蛋，傻子。
从此之后，她就一直骂他傻子。
所以，他将芳芳放走的事情也犯了众怒，他们恼火地将他按在地上捶打，血流了一地。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最后一刻，汪大庆心里想的是，没关系，芳芳走了就好。
不要回来，也不要给他报仇。是他连累了她，他只要她活着。
只是可怜了囡囡，他死了囡囡可怎么办？她才两岁。
没想到他没有被打死，意识混沌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刻清醒了。
她觉得芳芳就在前面。
而身后那人告诉他，芳芳不恨他。
怎么可能呢？芳芳死了啊，他疯了的那段时间，总会有人来嘲笑他，说芳芳惨死在了隧道里。
当时的他不懂，现在懂了。
芳芳的一辈子，一辈子的苦，都是他给她的。
他终于哭了，知道村子真相的时候没有哭，被打傻的时候没有哭，却在知道芳芳死了，就在他眼前他却看不到的时候，他哭了。
地面在摇动，他感受到了那边的一阵阵寒气。
他没养过葫芦仙，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只知道，芳芳在那里。
他狂奔过去。
巫悦见这个男人又行动了，连忙放下囡囡追过去。
他想死吗？
想死可以，可是囡囡怎么办？
那边的战况胶着，散着头发的女鬼已经挣脱开了束缚，冲着芳芳袭过去，芳芳错身躲开，两人纠缠在一起。
她应该也注意到了男人，所以总会时不时看向这边。
而女鬼的身后又走过来一个人，是村长。他手里提着一把刀，目光凶狠地冲这边走过来。
“快跟我走！”巫悦着急喊道。
但汪大庆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两眼看向空中，麻木地走到了那两只鬼交战的地方，而村长也走到了他面前。
真是！
巫悦快急死了，真是人想死了拦都拦不住！
她眼睁睁地看着村长不怀好意地一笑，然后那只刀子就这么直直地捅向汪大庆。
“！”
巫悦离那边还有一段距离，她拦不住！
与此同时，与女鬼纠缠的芳芳猛地扑了下来，她推倒了汪大庆，而那把刀就这么捅在了她的身上。
普通的武器是伤害不了鬼魂的。
但是巫悦还是看见了她像被灼烧了一般，刀口处慢慢散开。
那把刀根本就没有开刃！只是一把刻了符文的除鬼刀！
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芳芳！
妈的！
巫悦咬牙切齿。
而现在，汪大庆也终于看见了芳芳，在她鬼魂消散的那一刻……
芳芳依旧是那年的样子身穿蓝色牛仔裤和红色衬衫，两根麻花辫编在脑后，她看着他，埋怨道：“不要急着来陪我啊，还有我们的囡囡呢。”
汪大庆泪如雨下。
他看芳芳用尽最后的力气凝聚出一道黑影，一下子射穿了那只女鬼的胸口。
“照顾好囡囡，帮我看着她长大。”她在消失之前这样说。
他在芳芳消失之前都没有触碰到她。
汪大庆痛苦哀嚎，“我想死啊！我想跟你一起啊！”
巫悦在那边沉默着，看见汪大庆现在的样子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活下来了，也清醒了，有人可以照顾囡囡了。
但是他也很痛苦，他爱的人永远消失了。
巫悦不知道如果自己是他的话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可能没有囡囡的话，她也会和汪大庆一样……
所以卓星，你一定要回来啊。
第61章
卓星看着汪海拿着他的头骨在手里摆弄的样子, 突然觉得有些滑稽。
他因这个村子里的恶而出生，又因这个村子的恶而死亡，最后变成了恶。
他不记得自己被控制着吃掉了多少亡灵, 也不记得自己被这个男人控制了多久。
只是现在, 汪海以为还能像以前那样控制他吗？
是他亲手把他养成了一个怪物。
涌动的影子从地底窜出, 一下便击碎了汪海手里的那颗头颅。
真是，早知这么麻烦，应该在山神庙就毁掉它了。
卓星眯起眼睛，又自顾自笑了。也不是没想到现在这种情况，当初将它拿出来，或许还存了点别的心思。
比如，吓一吓那只小兔子？
或者, 只是想让她慢慢走进他的世界。
卓星看着远处那个老头, 那人好像因为他毫不犹豫击碎了自己的头骨而惊讶。这种举动在他们看来，像是人类自己割掉身上的血肉一样不可思议。
但卓星无所谓，他不在乎这些。
荆棘一般的影子顺势缠住汪海的手腕，另一根沿着地底钻出, 直直刺入他的胸口。
血肉一瞬间被穿透，汪海身子踉跄了一下。
“太爷！”一边的汪远航惊呼。
后者晃晃悠悠地重新直起身子，他擦了擦嘴角的血, 对卓星说：“没想到你倒是比以前厉害了不少。”
“彼此彼此。”卓星看着他渐渐愈合的伤口，面容平静，“我该叫现在的你一声汪老，还是——”
“怪物？”
眼前的老者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因为他胸前的那个血洞正张牙舞爪地涌动出肉芽, 彼此交织着慢慢融合。
“或许你应该叫我一声‘神’或者‘仙’？”
老头的面色倒是平静，“脱离了死亡范畴的生物难道不应该称之为一声‘仙’吗？”
他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而他身后的一个男人却砰地一声直直倒下。
就在刚刚汪海胸口被刺穿的同时，一条肉粉色的软组织缠住了那个男人的腰，插入了他的腹部。那条脐带的另一端，连接的正是汪海！
而现在，那个倒下去的村民，他的身形已经干瘪，像是血肉完全被掏空，仅余一层薄薄的皮，惨兮兮地挂在骷髅上。
汪远航也被这一幕惊到了，包括周围的其他村民，他们无暇顾及那个躺在地上的同伴，纷纷惊恐地想要逃离。
老太爷已经疯了！
他想将所有人都作为饵料！
这其中包括汪远航，但是仅仅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无数肉红色的脐带从太爷身后伸出，紧紧缠绕上了所有的人。
只是一息间，那些人便哀嚎着迅速干瘪下去，伴随着一股难言的恶臭，他们的血肉就顺着腹中的脐带咕嘟咕嘟流进了太爷的身体……
汪远航胃袋翻涌，他甚至看见了那些软塌塌的肉红色管道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一鼓一鼓地主动吮吸同伴们的血肉！
而他的太爷，瞬间返老还童，那张面皮甚至比他还要年轻！
一只鬼娃娃浮在太爷的头顶，它是婴儿的样子，甚至没长出胎毛，只是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没有眼睛和鼻子，光秃秃的只有外露的牙齿。
这是一个畸形的孩子，汪远航一下子就明白了，它是那些被抛弃的孩子。或者说，是用它们的亡灵，一只一只喂养起来的……
“远航啊。”这时，年轻的汪海开口了，“你应该知道，同源的血脉，最是大补吧？”
汪远航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一根脐带慢慢逼近他，但马上又反应过来。
这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他反手，就将在一旁已经吓尿了的阿爸和大哥推了出去。
“太爷，血脉只留一个就好了。”眼看着他们变成人干，汪远航面无表情地说。
汪海的样子像是很满意，“你倒是比他们强一些……”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就被身边轰然倒塌的巨树砸断了脖子。
卓星脚下的影子从树干中抽回，“汪海，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恶心了。”
后者却大笑，他用双手扭回脖子，“你这样的怪物，也会有恶心的感觉吗？人类虚伪的道德感，可以束缚住你吗？”
“卓星。”他讥笑，“你继父家的惨案，不是你设计的吗？要不然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呢？我可是听说，你在那个家里，活的连只狗都不如。”
卓星并没有因为他说出的旧事而恼火，他的面色依旧像往常那样和煦，“您可太抬举我了，那个时候我才六岁。”
而汪海却不以为意，“对，即便你才六岁，也可以做到这些。”
两人说这话时，周身涌动的阴气已经交锋了数个回合。
汪远航抵挡不住那寒冷的阴气早已离开。
卓星看着汪海头顶那只渐渐变成红色的鬼婴心下叹了一口气。
怨灵属鬼婴最凶，赤者更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州安村的女人越来越少，总也怀不上孕了。
因为汪海大概率调整了那些药浴的成分，以前的“皿”，只会养一只鬼，而且要一两年才能完全与鬼融合。
但是现在，一个“皿”恐怕不只养了一只鬼，是两个甚至三个……
照那两名女医生的情况来看，现在的“皿”只要两三天，便完全可以和那些鬼融合。
完全融合了的“皿”是生不出孩子的。那些多出来的鬼，应该都被汪海偷用来喂婴鬼了。
有点糟糕了啊。
卓星突然后悔了，他不应该答应巫悦的。
他答应她要带她回家，要去找她。
可是现在……
那只婴鬼已经离开汪海，爬行着向这边过来。它仰着头，空洞洞的嘴对着他，嘴里不断发出吞咽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