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和她一样仰在靠背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真的不可以吗?”我说,“可我爸就是这样的啊。”
第41章 父亲
我爸是一个被世界不断规劝的梦想家。
我无法准确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去实施过。但我知道他是个渴望自由的人,所以我只能猜测,他的梦想也许是环游世界之类的。
他的这个梦想其实有可以实施的成分。
他并非享乐主义者。这意思是, 他并不是想要乘坐豪华邮轮、喝着香槟环游世界。他是真的愿意开一辆房车,吃着当地的地摊小吃,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
然后没钱了就去赚一些, 加满了油再开向下一个目的地。
他确实是很有心劲去游玩的人。在我印象中, 在我们有限次数的家庭旅游里,爸爸总是很兴奋, 总是健步如飞, 好像有用不完的体力。
此时我们母女三人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累赘。我妈会对他破口大骂, 埋怨他不顾孩子, 然后顺势将旅程贬低得一无是处,说下次再也不来了。
然后我妈在骂街,我妹在哭, 我爸除了抽自己嘴巴子,也没别的发泄方式。
路人纷纷侧目, 我就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脚趾蜷缩。
我只觉得尴尬。
女孩子天生更能理解母亲, 我也一度认为一切都是爸爸的错。我觉得他应该更努力赚钱给老婆孩子花,把老婆孩子放在人生的第一位,我觉得他是个自私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和他一样,我也是个绝顶自私的人。
*
是的,我其实原谅我爸了,但这只是同类间的体谅, 而不是出于女儿对父亲的爱。
因为他也没有爱过我。
对于他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很有互动感的孩子。他曾无数次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说我和妹妹相比,就像个“木墩子”一样。或者说更过分的,说我像个“傻子”一样。
而我在听完这些话之后的反应,更落实了这些指责,因为我就是没有反应。
所以他可能以为我听不懂这些谩骂,或者觉得自己的发泄落到了棉花枕头上,于是更加愤怒,更加咬牙切齿。
但实际上我当时只是感到困惑,我不明白一个无能到抽自己嘴巴子的废物,为什么要说我傻。
我的爸爸瞧不上我,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但是直到再大一点,我才明白他之所以瞧不上我,是因为他瞧不上我妈。
他想要的,要么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要么是满满活力能说会耍,而不是像我妈一样一天天只知道“责任”“家庭”“孩子”“钱”。
多年以后偶然看到一幕家庭伦理剧,男主吵架时突然大喊一声“看到你每天演贤妻良母,我就恶心”,我突然就get到了这句话。
因为像我爸这类男人,其实很难相信有人会真心把家人放在第一位。他们觉得人人都是自私的,所谓“贤妻良母”的模样都是负重前行的角色扮演,是感动自我的虚伪牺牲,他们甚至会觉得这很愚蠢。
那么我觉得可以反向思考一下——如果横竖都是要被指责,那这意思就是,我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因为我是女孩,就去做“顾家”“无私”“负责任”的那个。
放在之前我还管过我妹学习呢,我妹哭我还会哄呢,自打那天打通任督二脉之后我就完全由她自生自灭了。
反正她也就比我小个十分钟,我哪来那么大的劲头管她死活。
因为成绩比我妹好的缘故,我妈更看重我一些,有些家务哪怕让我妹做都不会让我去做,我只要会学习、会做题就行了。以前的话我会有点负罪感,觉得自己也该帮帮忙,后来就完全摆烂了。
反正我上手洗碗的时候我爸也会在旁边冷嘲热讽:“她还能洗碗呢?她除了做题还会什么?”
这话其实是骂给我妈听的。我妈越是偏爱我,我爸越是看不起我,他打心眼里觉得我妈培养不出什么好玩意儿。
这种时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争执,我还是会不声不响地把手上的碗洗完,然后回自己房间去。
再之后洗碗这种事就永远跟我无关喽。
所以我爸在家的时候我都是能不出房间就不出房间,否则容易被挑刺。
我妹比我活得容易,她容易就容易在,我妈不会刻意贬低我爸偏爱的那一个。她顶多是觉得我妹成绩不好,以后没什么大出息。甚至正因承载的期待少,我妹反而会轻松一些。
有时我觉得我后期的摆烂正源自曾经背负了太多,来源于我妈真的信了老师说的我是“清华北大的苗子”。直到来N市做教培之后,我才知道我并非江郎才尽,而是小县城的第一名,本来就连人家的半山腰都够不上。
这么一看我爸也就不是特别蠢了,或许他早就看出我妈是活在梦里,所以才一直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和我妈,满心期待地等着我妈梦碎的那一天。
现在这个梦终于碎了,他也许是爽的吧。
*
是的,我原谅我爸了。
我能理解他对梦想的追求,理解他被撕碎梦想的愤怒,理解他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和不解。
我甚至可以接受人在年轻时会犯些错误,会一不小心娶了自己根本不爱的美丽女人,然后婚后发现一切并非自己想要的,然后惊恐地想要逃离。
但我唯一不理解的就是,他为什么不离婚呢。
对,我妈是不同意的;对,我妹是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了。
但是他不是个梦想家吗?他不是有自己热爱的东西吗?他不是一个想在月亮和六便士中选择月亮的人吗?
那就该像思特里克兰德一样抛妻弃子啊,辞掉自己那赚不了几个钱的工作去环游世界啊,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啊。
为什么要阴魂不散地待在这个家里,享受妈妈做的一日三餐,感受和我妹之间的父女情谊?我妈就不用上班的吗?我妹就只配活在这样一个充满争吵的家里吗?
所以我跑了。考上大学、离开家的第一年,每一天都快乐得像是做梦。
我其实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如果像我妹一样回到小县城,我完全可以过得更加轻松。
但是为了远离那个家,我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这边,留在这只有我的城市里。
*
再后来,我甚至连这一点都能理解了。
那大概是刚和前男友同居的时候,我开始理解了我爸为什么不离婚。
因为是真的好爽啊——衣服有人洗,床单被套有人换,饭有人煮,热水有人烧。想回家的话就回家,一切都准备好了;不想回家的话就说加班,然后想去哪逍遥去哪逍遥。
当我完全活成了我爸的样子,我才意识到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苦,这就是他不离婚的原因。
我曾以为他已被巨大的绝望淹没,以至于看不见其他人的痛苦了——不是的,根本不是的。
我们完全知道我们的另一半有多煎熬,但是只要他们愿意受着,愿意自我开解,那我们就可以继续伪装下去,理直气壮地做那个无辜的施虐者。
唯一不同的是当我前男友想逃跑的时候,我没有纠缠他。而我爸却不是——他一面诉说着自己人生被毁的悲愤,一面做了一辈子的奴隶主。
再次回家见到爸爸时,我的心态完全变了。
他一说话我就想笑——都是千年的狐狸,咱互相之间就别装了。
也许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很有钱的缘故,我爸跟我讲话忽然也客气了不少,甚至想跟我讲一些夫妻嫁娶之间的大道理。
当他说出“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家庭才是最重要的”这种话的时候,我几乎要笑出声。
我想说你到这个年纪才发现,你还不如不发现呢。
可能是我表现得有点明显,他又开始以父亲身份数落我:“我知道你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是什么活络的人,要是能像你妈一样照顾好家庭,那也是不错的。昨天我陪你大伯一块儿去跟客户谈生意,人客户的女儿一看就是能干的,端起酒杯就敬你大伯酒,说‘愿归伯伯和我爸生意顺顺利利,红红火火’。我当时就觉得我的教育很失败,你和你妹啊,一个都上不了这个台面。”
我说:“那人家那么会做事的女儿,怎么就没敬你酒呢?”
我爸满不在意道:“你大伯跟客户谈生意,她敬我酒干什么。”
我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社会地位太低,人家根本不屑于去敬你酒啊。”
*
夏夏总说我是“道德至上者”,我受之有愧。
那不过是当我身处社会之中,我对自己的素质有要求而已。真要是关起门来,我能负担得起我对家庭的责任吗?我会愿意负担这个责任吗?我只是不道德在了不同的地方而已。
我和我爸一样,是个自私且渣的梦想家。
我们就该像思特里克兰德一样,做好死后出名、一生困穷的准备。如果一定要和一位异性在一起,也应该是像那个吉普赛女人一样不会抱怨、没有自我的佣人。倘若遇不到,那我们这种渣渣就理应孤单一生。
这就是为什么咖啡小哥能够吸引我的视线——我知道这么想有些过分,但他实在太是这个味儿了。
不过我和夏夏说的也是实话,我真没打算对小哥做什么。因为硬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的结果我也看到了——就是像我爸那样,婚后遇见crush,突然焕发第二春。
我对咖啡小哥,还远没到一见钟情的地步。
于是我再次跟夏夏强调:“啊对,是我想要的类型,那我就一定喜欢吗?我跟他一共就说了三句话,你这进程是不是拉得太快了点?”
夏夏还想说什么,恰好阿月开门进来,打断了我俩的谈话。
我和夏夏齐刷刷看向阿月,因为她的气场很不对头,表情也有些恍惚。
我比夏夏先开口:“阿月这是咋了?”
阿月说了声:“姐,我好像读不了博了。”然后眼泪就已经落了下来。
第42章 名额
阿月其实挺常哭的, 她一直都压力很大。
不止是豪猪事件和这次,她经常和家里通完电话就哭一场,有时从导师那回来也会哭。
她是一个不允许自己过得太开心的人——我有时也是这样, 我总觉得得意就容易忘形,狂欢就意味着后续可能会出问题,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会让自己处在一个沉静的状态里。
阿月则比我更自虐一点, 她似乎会在心里不断责怪自己, 从而达到自我警醒的作用。
我在工作之前会这样,后来学会了放过自己, 但阿月好像没有。
她给我的感觉, 就是她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
有些道理是以前的老师教的, 其实没什么大问题, 但还是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对于阿月,我是佩服的。因为她给自己规定了要每天打羽毛球,那就是每天都得打, 绝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但是哪怕经期腹痛也要坚持,决不让疼痛影响自己的计划, 这我就觉得有点没必要。
仔细回想其实高中的时候我也有过经期跑800的经历,当时的体育老师是女老师, 她说她能跑所以我也能跑,还鼓励我让我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
我当时脸都是木的——你能经期跑800跟我经期能不能跑真的没啥必然联系,我们虽然都是女的,但我们是不同的个体;而且你拿体能的事儿让我证明“女子不必不如男”,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似乎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经期运动对身体好,所以我觉得这个事儿是可以不用太纠结的。
不过因为阿月有着这样的脾性, 她确实就非常优秀。身段好、成绩优异、满腹经纶,只要她想考的证、想做到的事儿, 似乎就没有做不成的。
来到这所学校后,她丝毫不隐瞒自己想读博的心思,甚至当她得知我们整个宿舍只有她打算读博的时候,她表示非常震惊:“为什么?你们都考上研了,为什么不继续读?归归姐想读博的话明明是稳的,为什么要放弃?”
天知道我解释了多久。我说我志不在此,我有真心想做的事,所以我只是想进行历史研究的一个入门,我不打算真正进军学术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