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则继续劝我:“写小说做不了一辈子的。你要是放弃这个机会,真的就只能做公职或者初高中老师了,但是读了博你就可以当大学老师,可以做教授,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我说是的,我知道你说得对,但人各有志。我就是没有打算做教授,我觉得这个会占用我太多时间导致我没空做我真心想做的事。
阿月眉头紧皱:“可你想留在大城市的话,不管做什么工作你都会很累啊,你根本不会有空写什么小说啊。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做个大学教授来得体面呢!”
我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学教授这个,它太崇高了,会给我一种我必须用尽生命从事科研的感觉。如果我从事了一个高尚的职业,不管是大学教授是初高中老师,我大概率都会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工作上。所以我这个人只能做些不被歌颂的工作,然后——你来剥削我,我在工作时摸鱼写小说,我们互相别动真情,互相偷奸耍滑。”
她连连摇头:“就是因为太多女生都这样想,所以身居高位的大多是男性。其实女生在智力方面真的不比男生差什么,差只差在往上走的心而已。”
所以我一直知道阿月看不惯我“没有上进心”这一点,在夏夏告诉我之前我就知道。
但是我有没有上进心,跟我是不是个女的,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阿月,从进入这所学校开始就在为读博忙碌。
我一直惊异于她的行动力,也觉得她一定能成功,毕竟有句话叫“没有毕不了业的硕士,没有考不上的博士”。
直到有天夏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墨大佬一个师门,你们刘教授一年又只能收一个博士,你确定能抢到这唯一的名额吗?”
*
对此阿月也是有规划的:“我问过墨大佬了,他打算让导师把他推到更好的学校去读博士,那这样的话我只要保持学习,基本上应该是稳的。”
我觉得合理,夏夏也没多说什么,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着,直到今天阿月哭着回来。
我们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刘教授不太愿意把墨大佬推荐给别人,他就打算自己带。
刘教授开出了很优越的条件,希望能把墨大佬留下。墨大佬实际是不想博士还在N大读的,但无奈他如果想去更好的学校,也得有刘教授的推荐信。
刘教授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要是一再反驳,就明摆着是嫌弃刘教授档次低了,万一真触怒刘教授,他还能不能继续读都是两说。
“听墨大佬的口风,他应该是打算答应刘教授了。”阿月说,“那我怎么办呢?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啊,我明明考虑到了所有问题,明明一直在努力,为什么现在让我遇上这种事!”
我说:“那你之前有没有跟刘教授表达过读博的意向?”
“我当然说了!”她忽然很激动,“姐,我真的都考虑了,我上学期就跟导师说了想读博。他就一直笑眯眯的,不接受也不拒绝,只说得再观察观察,所以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努力了!”
夏夏声音尖尖的,天生有点教训人的感觉:“你不要那么激动!从来也没人怀疑过你的努力,从来也没人说过你有哪里还没做好。足够努力、所有情况都考虑了,最后却没能成功,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那要怎么样才能成功!”阿月哭得更厉害了,“我还得怎么样才能成功啊,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啊!”
夏夏脾气又上来了:“嘿!你成不成功关我什么事啊,我能对你有什么要求?好心安慰你你怎么还喊上了?”
我脑壳痛:“你可别说话了,你那确实不是安慰人的动静。”
“真是服了。”夏夏撇撇嘴坐回去,“那你安慰吧,我在这听着。”
我再次看向阿月:“那你就一定得跟刘教授吗?有没有可能,让刘教授帮你写推荐信,把你推给其他学校的老师读博?”
阿月摇摇头:“我今天就是跟导师谈了这件事。他说要推的话,只能把我推到西北去。他说了几个学校,其中也有很不错的,但是在江南一带的认可度远不如N大。我爸说如果不能留在N大的话,就索性不要继续读了……”
我说:“那如果不管你爸,只看你个人呢?刘教授说的几个学校,有你愿意的吗?”
阿月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
完蛋,那彻底没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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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其实你压力没必要这么大啊,你是家中独女,你是可以回家继承家业的。”
她眼泪簌簌地掉:“读了研究生,然后回家做生意吗?我家亲戚会笑死我的。我是我们家唯一的研究生,他们现在都盯着我,等着看我最后能干什么呢。”
夏夏又憋不住了:“你家可是做生意的哎,你能不能稍微活络一点啊!你不会来事儿你爸还能也不会吗?让你爸来给刘教授送点礼,保管……”
我扭头大骂:“你他娘的教的都是些啥啊,送礼占了墨大佬的名额,然后被墨大佬疯狂狙击是吧!”
夏夏摊手:“姐!墨大佬才不想跟刘教授读呢,刘教授推阿月是往西北院校推,推墨大佬大概率就是往清华北大推。要是墨大佬能去清北,阿月能跟着刘教授,那不是两全其美吗?真要说不公平,那刘教授违背学生意愿,不愿意给优秀学生写推荐信,不愿意给墨大佬更好的平台,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眼见着阿月的眼神逐渐涣散,我心头一惊:“阿月,你不会真心动了吧?”
“心动了。”阿月承认道,“但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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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好在人内心深处的敬畏,终究能最大限度地端正人的行为。
我说:“那你就找别的出路,重新规划路线。”
阿月闻言又纠结起来:“可我实在不想当初高中老师。我有个本科学历的表妹是高中老师,如果工作不能比她好的话,我真是……”
好吧,好在我家亲戚从父辈开始就比我家强一大截,我的堂表兄妹从来都不屑和我家比。
我说:“那你可以效仿夏夏,考公从政,也是条不错的路啊。”
阿月摇摇头:“可我一开始就没把心思放在这,我一个奖项荣誉也没有,今年的一等奖学金估计也不会有我的份。”
然后她说出了我万万没想到的一句话。
她说:“实在不行,我也发几个水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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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夏打了个响指:“有野心的女人,我是欣赏的。”
我脑瓜嗡嗡的:“发水刊是可以搞到一等奖,但是这是会有公示的啊。墨大佬会看到你发的是水刊,他会撕了你的!”
“那我怎么办?什么都得考虑他吗?什么都得是他的吗?”阿月崩溃了,“读博名额是他的,别人想发刊走仕途他也要管,他就只顾自己的前程吗?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那么多人都削尖脑袋往上走,就我们得被他管着不能施展吗?”
“我本来研一就想发文的,是他说这个刊不好那个刊不行,跟我说走学术路线的话要珍惜羽毛。可现在我不走学术了还不行吗?我就发个不够好的刊不行吗?我这辈子就得耗在他手里吗?”
我万万没想到,一向支持崇拜墨大佬的阿月会说出这种话来。
似乎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选择放弃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本来就有“为了避免道义纠结”的成分在。
误以为凭我就能开解阿月,这完全是我的错。
第43章 三个
我时常为我无法准确判断事情的正误而感到沮丧。
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服我, 我的立场很容易因人的苦难而发生偏移,直到最后变成了一场场“海因茨偷药”式的思维训练。
海因茨偷药,这是件错事;海因茨偷药是为了救自己的妻子, 这是件正确事;海因茨偷药救妻导致正规买药的人失去了药,这又是件错事。
说到底矛盾只要产生就有其产生的道理,区区一个我又怎么可能给出公正合理的审判。
但当我放弃给出自己的观点, 觉得正误之分不再重要, 这就显然会走向虚无。
我想一定是人类犯了什么错,所以才被判处拥有道德和思维。
我们将永远在“给出审判”和“审判错误”之间轮回, 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正确。
*
阿月的事最终没有个头绪。
夏夏给出的策略过于灵活, 让人心惊肉跳;我给出的建议又过于保守, 保守到让人看不到希望。
这大概就是墨大佬对我印象好的原因——我满足了他心目中对于“好人”的绝大多数要求。
我从未做过任何投机取巧的事情, 我从未为获得任何东西而努力竞争,我什么也没打算得到所以将一切拱手相让。
谁要是活成我这个死样,也是够愁人的。
阿月的事没有让我心烦很久。在我看来, 阿月走任何一条路都可以活得很好,她只是对自己要求太高而已。
倒是我的小说, 每天都在卡文与疏通之间反复横跳,我每天都在心里大喊“再写架空我就是狗”。
但反正, 自己挖的坑跪着也得填完。
学校还没解封,夏夏还是会谋划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活动,但我通常会拒绝。
这和小何没关系,只是我再跟着他们一块玩的话,我的小说真就跟不上更新了要。
除此之外,账本的项目也是个事儿——小芸录的账目多少有些错误, 墨大佬录的基本都对但格式有问题,这些都得我去调整。
然后我还得在看书的同时寻找所谓的“感兴趣的课题”, 争取早日完成开题报告。
又是想要分身术的一天。
这么一说豪猪、杂总和小何的账本还没交,差不多也可以催一催了。
我给他们仨都发了消息。豪猪说他还剩一点,预计明天能给我;杂总不知道在干嘛,没回;小何说他刚录完,电子版当场发了过来,账本原件也可以给我送到宿舍楼下,问我有没有空。
我说我现在在校咖啡馆,他到这边来给我更方便。
他隔了一会儿才回我:你在校咖啡馆干什么?
我很烦他这样理直气壮地问我的行踪:没干什么。
他说:好吧,马上来。
与此同时,又是一阵花香拂过。
“嗯……赠送的,蜂蜜茉莉茶。”
*
非常神奇的是,当我确信我是个感情上的自私鬼之后,我就非常能吸引这种“任劳任怨”款的男孩子。
咖啡小哥是端着托盘来给我送花茶的,把花茶搁下之后,他把托盘立起来一收,说了声“请慢用”。
那个温吞劲儿看得我心花怒放。
我往前后桌看了看,问他:“怎么光送我不送别人啊。”
他脸颊有些红:“桌桌都送可送不起。”
我说:“所以这不是赠品,是你个人名义送给我的?”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脸更红了:“你别误会,我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嗯,我知道,我俩现在一对比,我更像那个有坏心思的。
我歪歪头:“那你坐下呗,我们聊聊?老这么仰着头我也挺难受的。”
他顿了顿,然后依言坐下了。托盘怎么放都不太合适,最后就搭在了他自己的腿上,用手轻轻扶着。
我说:“你哪里人?”
他说:“你在写什么?”
两句话模糊地撞到了一起。
我说:“现在是在整理明清账本。”
他看起来很惊讶:“明清账本?那距离现在得好久好久了吧?你看得懂吗?”
我说:“这个真的不难,机械劳动而已,你练两本你也行。”
他更惊讶了:“还要用到机械?”
我说:“用不到机械。所谓的‘机械劳动’是指这个活儿它不费什么脑子,多看看就能认识。”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像在心里记下了“机械劳动”的含义。
然后他说:“你好厉害啊。”
我好像知道男性为什么喜欢找比自己学历低的了。
*
我知道我是个废物,我也知道“机械劳动”不是什么高端词汇,但是当有人用格外崇拜的眼神看着我对我夸夸夸的时候,我还是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