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婳儿姐姐到了二爷院子里,老太太就让我服侍着礼佛,我虽也识字,但笔墨哪里比得过她,没得被王妈妈数落几句。”绿色衣裳小丫鬟唉声叹气道,“还是她命好呀,去了二爷院里,往后可是姨奶奶了……”
“不过是会些手段,哄得爷们对她另眼相看,之前大爷不是也想让她去伺候嘛!”红衣小丫鬟接过话茬,语气很是讽刺不屑,“而且我还听说……”
“听说什么?”绿衣丫鬟来了兴致,一脸八卦,“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前几日我家去了,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
红衣丫鬟探头探脑地往四周望了望,这才放低声音道:“我也是听三爷院里的小兰说的,那天婳儿直接跪在三爷面前,恬不知耻的求三爷要了她呢!噯呦呦,没皮没脸地比那勾栏院里的娼妓还豁得出去,我都替她臊得慌!”她啧啧嘴,“谁知三爷不要她,又不知使出啥不入流的狐媚子手段,哄得二爷把她要了去了……”
这厢还不等绿衣小丫鬟发表下自己的感想,那厢就从甬道上走过来一人。
“管家就是这样教导你们妄言议论主子的?”他声音低沉而寒冷,仿佛滴水成冰。
冷不防有人说话,两个小丫鬟被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转过身,赶忙跪下,磕磕巴巴的求饶:“二……二爷恕罪!”
陆时侒冷眼睥睨着跪在地下的两个丫鬟,他声音虽不大,但逐字逐句都满含怒火,让人不寒而栗:“今日这话,倘或我再听到从第三人口中说出,你们的舌头就不必要了。”
他大步继续往前走,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手中油纸包的蜜饯被他捏扁捏碎,扬手扔进了假山水池里。
第二十五章 青梅
今晚浮云淡薄,月色甚好,时婳刚沐浴完,一头青丝还未干,她走到廊下,任微风拂过湿发,她侧过身子倚靠着栏杆,单手支颐,翘望天上的明月,
她已经离开家,接近两载了,接二连三的突逢巨变,让她无时无刻都紧绷着心弦,心力交瘁到连思念一个人的力气都没有。
难得此刻平和安静,她可以尽情地想念阿娘了。
阿娘在哪儿?能不能吃饱饭,穿暖衣?
一层水意涌上眼眶,还未开始掉泪珠,她就看见陆时侒进了月洞门。
时婳拿帕子揉了一下眼睛,重重吸了一口气,唇角微微上扬,两个梨涡儿显现出来就是一张恬静的笑脸了,她走到他跟前,颔首弯腰福了一礼,“二爷,你回来啦!”
谁知,陆时侒压根不搭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时婳一脸茫然,他这是又怎么了?
她直起腰,快步跟到他身后,“您是先沐浴,还是先吃茶?”
陆时侒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往前走,猛地掀开湘帘径直去了内室,时婳盯着晃晃荡荡的湘帘,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有预感,今晚注定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一进屋里,地上全是他身上的物件,什么玉佩香囊,玉带外衫,里衣靴子,零零散散一直散落到浴房,时婳一件一件把满地的衣裳饰品捡了起来,抱到卧房,又去拿了一套干净的亵衣给他放到浴房外面的凳子上,“二爷,衣裳我放在门口了。”
浴桶里水汽蒸腾,氤氲的热气都飘浮在半空之中,陆时侒阖眼倚靠着桶壁,双臂撑在桶沿,头略微往上仰着,浸在水里的胸膛有些起起伏伏,酒气混合着怒气,从心底往上涌,烧得他有些难耐,在听到时婳声音的那一瞬间,他在一片水雾朦朦中猛地睁开了一双发红的眼。
时婳知他饮了酒且心情不甚好,她怕祸及自身,越发的谨慎小心,去小厨房煮了一碗醒酒甜汤,端着来到了书房。
陆时侒正倚靠在圈椅里,撑首闭着眼假寐,她走到他身边,把碗搁在桌上,柔声道:“二爷,喝碗醒酒汤吧,我去铺床。”
他掀开眼皮,直勾勾地盯在她带着淡淡笑容的面上,眼神像划在冰面上的冰刀又冷又硬,他轻启双唇:“你都会什么?”
时婳被他这一句没缘由的话问得一愣,“二爷,指的什么?”
他冷笑一声,语气满是不屑与嘲讽:“床帏之间都会什么?”
时婳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通红,羞赧到无以复加,垂下螓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跪在别人面前,自荐枕席?”陆时侒眼神冷漠地睨着她,声若冰霜,话里满是讽刺:“就没点本领?让我也见识见识。”
时婳闻言,呼吸滞住,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住,两颊上的羞红瞬间褪去,甚至是连唇色都变成了惨白,她不可置信地抬起来脸来看他。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她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什么尊严,廉耻,脸面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你既愿意爬床,何不来伺候伺候我?”陆时侒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脸。
他的话,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狠狠甩在她的面上,打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以为他会听到她的解释与反抗,却没想到她粲然一笑,说:“哪个丫鬟不想攀高枝呢,谁愿意当一辈子的奴才,我也一样。”
她拗着秀美的脖颈,将脸转到一边,强辩道:“爬谁的床不是爬?”
陆时侒紧绷着下颌线,眼里的怒火要将她吞噬掉,他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再说一遍。”
清凌凌的眼睛直视着他,唇边带了一丝嘲讽的笑意,“我只是想过好日子,二爷你能给我好日子吗?”
他气到手都是颤的,将她一把扯到了怀里,俯下身,堵上了这张红唇。
时婳瞪大了眼睛,还来不及反抗,就被他死死掐住后颈,她吃痛,一点点铁锈味弥漫开来。
时婳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推他,感受到她的反抗,他放开她,拿她的话讥讽:“怎么?不是爬谁的床都行?”
是啊,她不是早就打算了吗?那么是他或者是陆三爷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垂下长睫不再反抗。
陆时侒扯着她的胳膊往里间走,推搡之间,头上松松垮垮挽着的发髻散了下来,头上的蝴蝶簪子,“咣当”一声掉在地板,发出了一声脆响,她淡漠地看了一眼,往后,她就不配再戴了。
本该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此刻以这么一种难过的方式失去了。
她再也不可能堂堂正正地从正门嫁与别人为妻。
黑白分明的眼里,涌上了一层水光,眼泪盈眶,她原以为,他虽言语刻薄,但至少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他和陆曜臣那样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凌乱的发丝下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蓄满泪水,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罪大恶极的刽子手,他唇边溢出一个残忍的微笑,胡乱地拨开她脸上的发,“哭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时婳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咬唇不语,她感觉心中痛不可言,阖上眼皮,眼眶里的泪打湿了雅黑的长睫,滚到了冰凉青白的脸上。
她的眼泪像刺一样扎进了他心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何这样气这样恨。
他恨她长了一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却如此自轻自贱,他气她去找陆三,气她宁愿跟陆三却不愿意跟他,更恨自己,看不得她的眼泪,会在意一个这样的女人。
陆时侒俯下身,修长的指抚上她紧蹙的秀眉,泪痕斑驳的颊,他从未想过,她竟然这么柔软温暖。
烛光摇曳,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恢复平静。
陆时侒披衣靸鞋去了浴房。
时婳盯着竹青色的床幔,微微愣神,没有红烛,没有合卺酒,甚至没有一句问候,她被抛弃在一边。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甘?她早就认命了不是吗?
时婳曲着腿坐了起来,她垂下眼眸,就看到寝褥上的点点血迹,异常得刺眼,她觉得哪里都疼,勉强踩着脚踏站稳。
她紧蹙眉头,试着往前迈步,每走一步都疼得她倒吸凉气,走到小榻旁,她弯下腰拉出几面的箱笼,找来新的被褥换好,拿着一把小剪刀抱着那床弄脏的寝褥出了屋子。
院内漆黑一片,天上的明月不见了踪影,阴沉沉的天像墨一样黑。
如此怕黑的她,却径直往后院走去,伸手不见五指是对未知的恐惧,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怕失去的东西,不在乎,也不害怕。
时婳到了后院浴房里,点亮了蜡,往浴桶里添了一些温热的水,她咬紧牙关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衣裙,坐到小凳子上,把弄脏的褥面拆了下来。
陆时侒洗了个冷水浴,把混沌不堪的脑袋,浇清醒了。
想来她确实不算是个好姑娘,但也并没有来招惹他,她碍着自己什么事了?他凭什么要求她必须做个好姑娘?
她好不好地与他什么相干?是他自己瞎了眼非得在意一个这样的人,又怎么反过来怪她?
他回到房内,床上是崭新的被褥,床上的人不见了踪影,他里里外外把整个屋子都找遍也不见她的人。
心头突然一紧,走到屋外,见后院有隐隐亮光,快步走到后院,就看到她蹲在水井边洗着什么东西。
四周一片昏黑暗淡,只她身侧的烛台散发着昏黄的亮光,她就在这片光圈里低着秀美柔和的侧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落进木盆里。
她洗不掉,放了很多很多的皂角粉,手都搓红了也洗不干净上的血迹。
第二十六章 滋味
时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想把这个褥面洗干净。
陆时侒走过去,一手拉住她的手腕,井水很凉,泡在盆的手腕像是一块寒冰,一丝温度都没有,他一用力就把她拽了起来。
时婳像是掉进陷阱的小兔,拼命挣扎反抗试图逃出捕兽夹的桎梏,她一边挥他的手,一边失控尖叫,“别碰我!放开我!”
他眼底沉沉,要比这夜还要黑,手上的力气不减反增,一手抓住她两只手腕,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时婳在他怀里哭闹不止,抽抽搭搭,“你……为什么也对我这么坏?就因为我是丫鬟,你们就可以欺负我吗?”
你们?们是谁?脑中忽然就飘过那句话“大爷不是想让她去伺候嘛”。
他突然就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她:“是陆曜臣?是他逼你,你才去找的陆三?”
听到这个名字,时婳反应异常激烈,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起来,抽噎不止,“你和陆曜臣是一样的人!”
陆时侒心里五味杂陈,用胳膊紧紧搂住她乱动的身子,“为什么不早说?”
一直以来对她冷嘲热讽,百般刁难,还能说出那样一番刻毒凶戾,冷漠至极的话,他会相信?
“你会信吗?”时婳反问,“我不过是个丫鬟,可以任你们随意欺侮羞辱。”
他会信,只要她肯说,但现在说这些好像已经太晚了。
真是被气昏头了,他怎么可以这么蠢?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儿想到?
“我讨厌你……”屋内光线很亮,她挣扎得累了,阖上泪水盈盈的眼,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委屈巴巴地窝在他的怀里。
陆时侒把时婳放在了床上。
“讨厌也好,喜欢也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弯指给她擦了擦眼泪,指尖抚过她冰凉的腮颊,最后停留在被他咬破的唇上细细摩挲,“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以前的事,忘了吧。”
他会给她一个说法。
时婳缓缓掀开眼皮,发现自己又躺在了他的床上,立马就挣扎起来,他不由分说地就扯过被子将她乱动的手脚给裹住,面色沉沉,语气冷冰冰,“再乱动我就把你丢出去,老实给我暖床!”
“你……”她瞪大了眼睛,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又气又委屈,翕张着艳红的唇瓣,半天也只说出来这一个字。
陆时侒吹灭了烛台,上了床,把她的身子往里轻轻一推,“你什么你?快睡觉,明儿一早,还有许多活等着你干呢。”
子时的梆子响起,床内侧的人儿呼吸逐渐平缓,哭累睡着了。
夜半,屋内的温度低了不少,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陆时侒没了困意,冷僵着身体,也不敢乱动,生怕把旁边的人吵醒。
他小心翼翼扯了一点被角盖在身上,不料,时婳一个转身,整个身子都贴在了他的身上,胳膊死死搂住他的腰,脸蹭在他的怀里,嘴里嘟嘟囔囔喊着:“阿娘……”
他的身上还很凉,动作轻轻的掰开她的小手,往床外又靠了靠,她却不依不饶地又靠了过来,搂得更紧了,带着含糊不清的泣音,“不能走,你们不能带阿娘走……阿娘……”
她又哭了,眼泪洇湿了他的亵衣。
陆时侒在心底轻叹,她还真会挟制他,长臂一揽,轻轻拍她的肩头,温声细语地安抚她:“不走。”
日上三竿,高高的日头把廊下的花花草草晒得有些蔫蔫的,小丫鬟把几盆白玉兰与西府海棠往阴凉处搬。
陆时侒刚从陆老夫人处吃了午饭回来,抬脚迈上台阶,看到丫鬟伸手要去卷窗下的竹帘,他出声打断:“帘子放着,不必卷起来,去告诉其他人,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到廊上来。”
“是。”小丫鬟颔首退下。
他脚步轻轻地进了书房,坐在圈椅上喝了一盏清茶,净完手,才走到书案前,研墨,练字。
里间卧房,窗外艳阳光线透过竹帘缝隙照射了进来,能够清晰地看到细微的灰尘,时婳坐着愣了许久的神,她是在自己的小榻上醒来的。
若不是身上还有些酸疼,她都要认为昨晚的种种只是一场噩梦。
她穿好鞋,从箱笼里找出一根浅蓝的发带,绑好秀发,径直往外间走。
陆时侒听到动静,抬眸看了她一眼,她脸色算不上好,眼睛红红的,粉色唇瓣上的伤口异常扎眼,飘在他面上的目光也是淡漠。
时婳弯腰施礼,声音无波无澜,“二爷,可有吩咐?”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手中的毛笔不知何时滴下了一个大墨渍,晕染在宣纸上,坏了一副好字。
“小厨房,有饭,去吃。”他搁下毛笔,一手抓起宣纸,团成团,丢进了纸篓里,“吃完,研墨。”
时婳应声出了屋。
陆时侒继续抬笔写字,一副又一副,写的总是不满意,没由来的心浮气躁,纸篓里的纸团已经溢了出来,他弯腰去捡纸团的时候,看到了地板上的蝴蝶簪,捡了起来,搁在了桌上。
指尖摩挲在蝴蝶的翅膀上的纹路,他盯着这支簪子若有所思。
这支簪子样式简单,材质廉价,年岁应该也很久远,因为主人长期佩戴的缘故,整根簪柱褪去了原本的光泽,颜色要比蝴蝶浅很多。
天天见她戴着,这么宝贝的簪子,是谁送的?
是她阿娘?还是旁的什么人?
他一直以来,对她的了解都是片面的。
时婳到了后院,盥洗完,到了小厨房,锅里温着热热的小花卷,一碟糖醋鲤鱼,一碟茄鲞,还有一小碗糖蒸酥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