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巧了,厨房的饭,都是她平时爱吃的。
不过时婳胃口平平,筷子动了几下,便停箸。
她拿着碗筷到了井边洗碗筷,梅霜与紫藤正坐在小凳子上洗衣裳,瞧见时婳过来,便故意大声说话:“梅霜姐姐,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日上三竿起,一睁眼就有好菜好饭吃呀。”
“小蹄子下辈子吧!你得先投个好胎,也得长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梅霜嗤笑一声,夹枪带棒,“还得有那个三更不睡的本事!”
紫藤叹气,“好羡慕啊……”
“这有什么羡慕的?你白天干活。”梅霜瞥了一眼时婳,妖声怪气道:“有的人晚上干活,拿的工钱都一样,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几次三番时婳都不曾理论,但今日这话属实是揭开她伤疤往上面撒盐。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逆来顺受太久了,都忘记了反抗,导致这些人变本加厉。
她把碗“砰”的一下子扔进盆里,直吓了旁边嬉笑说话的两人一跳。
时婳走到两人跟前,傲睨自若地俯视她们,唇边扬起一抹弧度,语气又娇又冷:“你们既然知道,就该管好你们的舌头,就不怕我吹枕边风?”
梅霜与紫藤面面相觑,愣了一下,看着时婳远去的背影,撇嘴奚落:“她今日疯了不成?”
紫藤到底还是能看清一些势头,她拽拽梅霜的袖子,“姐姐别气,她说的也有道理,日日与二爷在一起,也保不齐……”
梅霜啐了一口,道:“我呸,促狭小淫妇,竟使一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
第二十七章 别怕
时婳回到书房,走到陆时侒身旁,挽起袖子,开始研墨,他把蝴蝶簪搁到她面前,“你的簪子。”
她哦了一声,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拿起簪子就塞进袖子里,纤细白嫩的指捏住墨条,全神贯注地继续研墨。
陆时侒的目光从手指移到她的脸上,像做工精致的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她今日没有梳成发髻,满头青丝仅用一根丝带绑着,那么珍视的簪子也随意地塞进了袖子里。
他问:“怎么不戴?”
握着墨条的手一顿,清清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想。”
“为何不想?”
她脸上染了一层愠色,眼睛里簇着一团小火苗,亮得惊人,眈了他一眼,怼道:“不喜欢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生气,像只被惹毛了兔子,红着眼睛,竖起尖尖獠牙想咬人。
比起对他熟视无睹来说,要生动得多。
“既然不喜欢了,为何不扔了?又收起来做什么?”他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时婳紧蹙眉头,桃腮带怒,含幽带怨瞪着他,就连声音都带着一丝丝怒火:“二爷是不是管得太多了,这是我东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是我的人。”他扬眉睇她,声音闲逸,不疾不徐,“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为何不能管?”
“你……”时婳又羞又怒,脸面涨得通红,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才结痂的伤口,又被她咬破,染得粉嫩的唇瓣,鲜艳妖冶。
她是比不过他的厚颜无耻了,忿忿地转过脸,捏着墨条大力的开始研墨。
“这是徽州的油烟墨。”他眯起细长凤眼,脸上全是笑意,但音调还是平常,“你既识字,想必听说过‘一两徽墨,一两金’吧。”
提醒她:“别糟践东西。”
“我并不懂墨。”时婳放慢手中的动作,咬牙瞥他一下,“不过二爷既怕糟践东西,那就该把这些墨都写完才是。”
“不错。”陆时侒拿过白玉镇尺压在宣纸上,抬起手腕,从容的蘸墨,儒雅的握笔,四平八稳地开始写字。
这一写就写到了黄昏,晚霞染红了大半天空,给世间万物都映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檐下高低错落的细篾卷帘,迎着光,变成了橙红色,光辉乘着一点点帘上的缝隙,照进屋内。
书案正对着窗户,握着笔的纤细手指被余晖照得比白玉还要温润,时婳立在他的右侧,忍不住拿余光去打量,宣纸上,写的是诗经里的一首《鹿鸣》,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漂亮,行云流水,纸落云烟。
字是好字,但人……她的视线移到他的脸上,眉清目朗,高鼻薄唇,是极为俊美清朗的长相,柔光打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整个人暖了不少。
不过这也不能改变,人不是好人的事实!
“看什么呢?”他搁笔,抬眼看她,“我脸上有字?”
偷窥被逮了个正着,时婳讪讪然转过脸,死不承认,“我何曾看二爷了?”
陆时侒啧了一声,身体往后仰了仰,倚在圈椅里,觑她染上红晕的侧脸,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到了,红透一边的青梅,酸中带甜,滋味甚好。
“你今年多大?”
时婳能够感受到他目光一直自己身上,盯得她浑身不在自在,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抓起裙摆一角攥进了手心里,忧悒道:“十六。”
“十六……”他喃喃道,“确实是青梅正好的年纪。”
他后半句声音很小,时婳没有听清。
陆时侒两手交叉放在腹前,微微侧了侧头,更好的打量身边的她,淡青色的方领短衫露出一段秀美清瘦的颈,素白的百迭长裙紧紧系在纤细楚腰上,空荡荡的衫裙显的她更纤瘦单弱,瘦骨棱棱。
她难道都不吃饭的吗?还是有人不给她饭吃?
正想着,忽有丫鬟立在书房门外请示:“二爷,晚饭是在院里,还是过老太太那边吃。”
看着眼前弱不胜衣的身形,他不假思索道:“在院里吃,准备一些酸口的菜肴。”
小丫鬟领命去了。
窗外红霞消退,暮色冥冥,屋内光线渐渐不能视物,时婳感觉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如芒刺背,令她很是不安。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就在这时候,“咣啷”一声,蝴蝶簪子从时婳左袖口里掉了下来,她弯下腰去捡,却摸到了一只手,温热的手背,修长的指,她像是触到了尖刺,猛的一下子缩回了手,忙着直起腰。
陆时侒把地上的簪子拾起来,走到时婳面前,拉住她的手,将簪子放在她的手心,明明屋内光线很暗,很黑,她抬起脸却能够清晰地看到他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
他也在看着她。
电光石火之间,她仿佛看到,他对她笑了一下,如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层细小的波纹。
“只会发呆,偷懒。”陆时侒道,“难道还要我去掌灯不成?”
他声音朗润,是一贯只有对她,才有的清冷疏离语气。
时婳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去点灯,她方才一定是眼花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坏人!
很快,丫鬟们将一碟一碟精致可口的饭菜摆在了外间的金丝楠木桌上。
陆时侒净完手,坐到圆凳上,招呼时婳,“盛饭。”
时婳哦了一声,洗了手,盛了一小碗红稻米搁在他面前。
陆时侒这才执箸,夹菜吃饭,细嚼慢咽,默默无言。
他这人就连吃饭也要比其他的男子要斯文,儒雅,怎么偏偏对她这么尖酸刻薄呢?这么坏呢?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了?时婳百思不得其解。
一声脆响拉回了时婳的思绪,陆时侒斜乜她一眼,“去拿一副新碗筷。”
也不知筷箸怎么就掉在了地上。
时婳拿了一副新的碗筷搁在桌上,陆时侒却说:“我吃好了。”
他就是故意折腾人!时婳杏眼圆睁,抿着唇,默默看了他半晌,还是去打了温水,备好了巾帕,漱盂。
陆时侒慢条斯理的盥手,接过她手中的布巾,一根接一根地擦干指上的水渍,端起小茶盘里的茶盏,漱了口,又指使她:“去沏一杯六安茶。”
“是。”时婳蔫蔫地应下,去了小茶室,他是吃饱了!可她还饿肚子呢!
时婳把端着的描金菊纹豆青盖碗搁在了圈椅旁的几桌上,“二爷,请喝茶。”垂手立在一侧,等着他的挑刺。
他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拂了拂茶叶,抬起眼看她,“去把桌上的饭菜都吃了。”
“啊?”时婳讶然,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你耳朵什么时候不好使了?”他啜了一口翠绿有光的茶汤,语气略有不满,“去吃干净,省得浪费。”
真不愧是他,让她吃他的剩菜剩饭!
时婳闷声走到桌前,盛饭,夹菜的时候却一愣,桌上的菜,几乎没动,他只吃了跟前的菜,其他的,酸笋丝,糖醋排骨,鸡髓笋等压根都没动。
她抬眼去看他,他正垂眼喝茶,在他搁下茶碗那一刻,时婳及时收回目光,夹菜吃饭,他可真浪费!
她吃得很秀气很端庄,脸颊一侧微微鼓起,咀嚼的时候嘴角的小梨涡深深的,看上去吃得很香。
陆时侒摩挲着手里的茶碗,眼神一错不错的都在她身上,他方才怎么没感觉有多好吃?
时婳自小养在柳如烟身边,柳如烟坚信女子得纤态盈盈、娉娉袅袅,才算得美人,她被养的胃口很小,只吃了小半碗饭就饱了。
她刚搁下筷子,就听陆时侒说:“就吃这么一点儿?”
“我已经吃饱了。”
陆时侒的目光从桌上,移到她的脸上,挑起俊眉,“吃得太少了,再吃点。”
“可我已经饱了呀!”哪有这样蛮横无理的人?她都吃饱了还让她吃!
谁知他一张口就是:“你瘦得弱不禁风,怎么干活?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陆家苛待你,不给你饭吃。”
陆家,陆家!你们陆家要面子,就能这么欺负人!
时婳气鼓鼓地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用力地嚼了起来,咽下去后,反问他:“二爷,陆家要是把人撑死,传出去就好听了?”
“牙尖嘴利。”他搁下茶碗,从椅子上起身,背对着她,挡住了脸上险些藏不住的微笑,“吃完,把桌子收拾了。”
话说完,他就迈步出了屋,往陆老夫人院里请安去了。
第二十八章 沉醉
时婳沐浴完,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推开卧房的窗子,外面清风阵阵,正好可以晾晾湿发,她坐到窗下小圆凳上,拿过针线笸箩,开始纳鞋底,本来昨日就可以做好的。
谁知昨晚……她看着旁边竹青色的床幔,滞住了漂亮眼珠,手指抠在笸箩上,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她侧身坐,不愿意再看到那抹竹青色,低下头开始穿针引线,这是她要送给桃枝的,送给桃枝的手帕香袋儿她都喜欢绣上桃花,这双鞋也是一样,鞋面子上绣着几朵娇艳欲滴的粉嫩花瓣,她想着桃枝看见一定喜欢!脸颊上不由得浮现出淡淡笑容。
陆时侒回到屋内不见时婳的身影,他到了书房,豆青盖碗搁在书案上,他走过去掀开碗盖,茶汤是满的,屈指贴了贴碗壁,还是温热的,应该是才续的热水。
里间卧房里亮着灯,估计她应该是在里边,他走到门前,掀开纱帘,就看到山水墨的画屏上映着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她坐在灯下,弯着白皙秀颀,正在穿针引线。
陆时侒迈步进门,时婳听到动静,回眸看他,搁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问:“二爷,有什么吩咐?”
他不答反问:“你在做什么?”大晚上做针线,眼睛怕是不想要了。
时婳觉得他明知故问,那么大的鞋面子看不到?她掖了掖耳畔被风吹起来的长发,回他:“纳鞋底。”
“谁的?”他垂眼看向笸箩,里面有一只已经做得好绣鞋,粉嫩娇艳,她一向是素雅淡淡,这个不像是她的鞋子。
时婳本来想回怼他,您管得真多,但一想到中午,他那句不知羞耻的话,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他:“给桃枝的。”
他轻皱俊眉,飘在她脸上的眼波有些奇妙,随即冷哼一声,“她挺大的胆子,竟然敢驱使我的贴身丫鬟?”
时婳见他要迁怒桃枝,连连摆手解释:“是我自己要送给桃枝的,和她没关系!”
陆时侒哦了一声,“看来幽露院的活计还太少了,你有时间做这些外物。”
他盯着她水意盈盈的眼,扬眉瞬目,语气淡淡:“既如此,我的鞋袜也由你负责吧。”
“我的活计粗陋,唯恐不入二爷的眼。”
清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她乌黑的发,素洁的裙,单薄的她像是一只入冬的蝴蝶,孱弱而奇丽。
他走到窗边,将窗子阖上,说了一句:“我不嫌弃。”
时婳抿唇不语,这人……嫌弃她,却不嫌弃她的活计,其实就是单纯地想给她找活干吧!
她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活阎王!
他转过身递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这是杏油珍珠膏,可以敷面。”目光停在她的唇瓣上,意有所指,“也可去疤。”
时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羞意弥漫上两颊,姑娘的脸像是涂了胭脂膏子,可爱又动人。
“浴房可有热水?”
他直勾勾的眼神,让时婳脸上的热度更增,忙低下头,“有的。”
陆时侒去了浴房,时婳把手里的小瓷瓶搁在小桌上,抬起两只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她怎么就红了脸!
时婳把长发随意地绑好,趁他不在,拿着针线笸箩到了厅堂,要赶紧把这双鞋做好!
缝完最后一针,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厅堂的蜡烛吹灭,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卧房。
陆时侒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床头,支着一条长腿,手里拿了一本书,见她进来,阖上书,眉眼平静,声音冷淡:“又做什么去了?”
“熄灯。”她把房门关上,转身问他:“二爷可是现在就安寝?”
话一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这句话怎么听,都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旖旎味道。
“不忙”他眼里噙着一点点的笑意,转瞬即逝,举目看到她紧抿着朱唇,“杏油珍珠膏呢?”
时婳拿过小瓷瓶递到他面前,“在这儿。”
“怎么不用?”
“还没来得及。”
他坐直身子,打开盖子,细长的指沾了一些乳白的膏体,递了个眼神给她,“过来坐。”
时婳果断拒绝,“我自己来就行。”
陆时侒是个行动派,他长腿一迈直接站在脚踏上,一把将人拉过来,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俯下身,把左手食指上的膏体,轻轻地涂抹在她的唇瓣上。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时婳都来不及反抗一下,就被他控制住了脸颊。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清雅且微妙,好闻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仰着脸,黑白分明的眼珠乱动,长睫眨不停,眼神不知飘忽在何处,总之没有看到陆时侒眸色渐深的眼。
指腹摩挲在软嫩的唇上,沾了膏体的唇瓣更加滑嫩,他尝过她青涩又甘甜的滋味,心神微颤,忍不住想一亲芳泽。